赵凌云一行在密道深处遭遇的那场地动,老君山山寨也被波及。
    呼啦啦,林中的群鸟扑棱着翅膀一齐倾巢而出,仓惶地飞出了老君山山林。
    一阵地动山摇之后,薛真卿扶着窗棂堪堪稳住身形,顾不得收拾房里倾倒的家具器皿狼藉一片,她提袍趿屐一口气飞奔上山寨里最高的了望台,极目远眺赵凌云那日离去的方向。
    可是,“目穷万里不见君,唯见澧水天际流”,映入她眼帘的只有一望无际的老君山山脉和蜿蜒万里汇入洞庭的澧水河……
    驯养的信鸽在笼子里“咕噜噜、咕噜噜”地叫着,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薛真卿抓出鸽子,在每一只的脚筒里塞进一笺“展翼安否?”,然后振臂一抛,将信鸽放飞。
    她的眸光追着鸽子们一同飞远,夕阳映照的瞳仁里,倒映着鸽群、流云,跨越绵延千里的群山,直至赵凌云所在的方向。
    ……
    老君山密道。
    密道主洞,坍塌近半的石壁之后,赵凌云的瞳仁里映照出一条黑黝黝的“巨龙”,伸手触之,铁甲生凉。
    他嗅到这条“铁甲龙”弥漫着比方才石壁外更加浓烈的味道,是猛火油特有的呛鼻气息。
    “铁甲龙”的龙身有一人多高,赵凌云举着秦王匕一寸一寸沿着龙身照去,仔细查看,不放过每一个细节。
    龙身下方是刻着龙爪的圆形铁盘,形似马车车轮,龙身被分成若干节,之间用铁锚和铁链连结,每节龙身上都有可以开启的铁栅门,宽度可容赵凌云这般身量的军士二人并排进入龙身内部。
    赵凌云又绕到龙首的位置,只觉铁甲龙的龙吻和双目处猛火油的气味尤为浓烈,不禁用手背掩住了口鼻,轻咳了一声。咳嗽声在空旷的洞中回荡。
    小卒闻声紧张问道:“殿下,您没事儿吧?”说着,便攥紧了手里的缰绳,给自己壮了壮胆就想摸着黑往赵凌云那边去。
    “这般巨大又精密的铁甲龙,精钢所制,世间哪里才有如此精湛的冶炼技术啊?”赵凌云边巡视边不住暗自啧啧惊叹。不由自主地绕着“铁甲龙”走了一圈又一圈。
    他的思绪忽然被石壁外小卒的声音打断,简单扼要地回答道:“无碍。外头等着!”
    赵凌云再次来到龙首处,他伸手摸了一把龙吻,蹭了一手焦黑黏腻的猛火油,脑中突然灵光一现——“喷火铁甲车”五个字瞬间占据了他的脑海。
    “喷火铁甲车”是突厥人发明的战车,车头装载猛火油,由脚力快、臂力强的军士四人推行,常被用于半夜突袭。只要趁着月黑风高,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铁甲车推入敌帐,随后点燃车头的猛火油,便可重现当年吴蜀夷陵之战“火烧连营七百里”的惨烈景象。
    猛火油的特性——“以水沃之,火愈炽”,一旦点燃,火势便无法控制。油轻于水,浮于水面之上,火则遇油越炽,所以,当时即便有水龙,也无法扑灭猛火油引起的火灾,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方圆百里内的人畜、粮草、攻防设施等被火舌舔干噬尽,火势方歇。
    突厥可汗阿史那俟斤曾用它以寡敌众打败过宿敌柔然,让西北草原上原本一边倒的争霸之战变成拉锯之势,然后,整整持续胶着了近十年……不过,由于兵力悬殊、黔驴技穷,或者旁的什么不为人知的原因,最终,突厥大败于柔然在阿尔泰山,几近被赶尽杀绝。
    曾经雄霸一方的“西北狼王”突厥可汗阿史那俟斤和他主力部队的虎狼之师,还有,连同他们的猛火油,一夜之间一齐销声匿迹不知所踪。
    而突厥残部则因其出色的冶炼锻造技术,被柔然贵族所奴役,沦为柔然人的“锻奴”。
    自此,大漠之上再无阿史那俟斤一族的消息……
    “这‘铁甲龙’和猛火油分明像突厥人的手笔,但这外形制式和花样纹饰又完全是中原西楚的规制。奇哉怪哉……”赵凌云心中几番暗忖,对于这铁甲龙的来历依旧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至于这“铁甲龙”的用途,赵凌云倒是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秘密运输人员、物资以及进行火攻。
    车身上遍布猛火油的痕迹,其中龙吻和车首处最盛,这便是曾经发生过火攻的有力证据。
    从遗迹来看,猛火油既是铁甲龙行驶的动力,也是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密道里照明所用的燃料,同时也是被用来攻击和自卫的武器。
    “原来,这坍塌的山壁之后才是广元王周瞻真正想隐藏的秘密啊!”若不是阴差阳错遇到了地动,洞内石壁崩塌,任凭谁也发现不了这铁甲龙。
    赵凌云稀罕地摩挲着“龙身”,低声嘀咕着。
    “突厥早已灭族……是谁造了这铁甲龙?又是从何处得来的猛火油?广元王周瞻何时用过?他用它又干了什么?”无数疑问纷纷浮现在赵凌云的脑海里,翻腾起伏。
    可是,容不得他细细思考,余震又再度发生,还好这波余震的力量不大,持续时间也短,洞内没再发生坍塌。
    石壁外头又传来了小卒惊慌失措的呼喊声:“殿下!晋王殿下!”
    赵凌云不得不收起思绪,手脚并用麻利地攀爬回主洞。
    小卒看着赵凌云擎着秦王匕自黑暗中向他走来,眼中重见了光明,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长长吁了一口气。
    赵凌云见状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
    “现在还没到可以放心松懈的时候,快走吧。这山壁后头没有路。咱们得继续顺着这条道往前。”
    赵凌云一边说着,一边侧目看了身旁小卒一眼,小卒还像个没长开的孩子,说他只有十五六,任谁也都会信。赵凌云心下暗道,有时候知道的越少越安全,知道的越少也比较容易快乐。于是,赵凌云决定独自守住铁甲龙的秘密,不让小卒知道分毫。
    赵凌云:“走吧。”
    小卒点点头,牵着乌獬豸,紧紧跟上赵凌云。
    从惊恐中缓过神来,小卒恢复了年轻人的跳脱与旺盛的好奇心,问道:
    “晋王殿下,您是怎么断定这个洞,外头那些巨蜥怪不会追进来的?”
    赵凌云想了想,回答:“本王见外头巨蜥纷纷从各个山洞爬出,隐匿草丛中,伺机攻击猎物,唯独这个洞口始终没有巨蜥出入。”
    “而且,在我们躲避巨蜥的攻击时,我还发现,它们根本不会靠近这里。是以,带着你们冒险一搏,进来了这里。”
    “当时情况紧急,也没有其他办法,冒险一搏虽然九死一生,但‘九死一生’终究是有一线生机,远胜于在外头束手待毙。
    “”不料竟误打误撞发现了这个密道。也不知能通向何处……先前有听见水声,按照方位,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咱们应该已经过了乌江江底了。”
    赵凌云说话间,没再自称“本王”,一个简简单单的“我”字再度拉近了小卒和他之间的距离,也打开了小卒的话匣子。
    小卒又问:“殿下,记得您说过这个洞里头或许有巨蜥的天敌,所以它们不敢进来,那能让那些怪物都害怕的东西会是啥子哟?会不会也是要吃人的玩意儿?”说着,声音里不禁带上了一点恐惧的微颤。
    “呵”,赵凌云短促的轻笑一声,答道,“放心吧,不会再有什么怪物了,那些巨蜥害怕的应该就是先前燎掉你眉毛的猛火油。”
    小卒被他一提醒,瞬间又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生疼,伸手欲揉,被赵凌云眼疾手快地拦了下来:
    “别碰,会留疤。出了密道,找个大夫瞧瞧,应该不会有大碍。”
    赵凌云接着又道:“这里估计曾经发生过大火,其他洞口的草丛都到人腿肚子了,唯独这个洞的前边光秃秃的,而且残留着焦黑黏腻的东西,应该便是猛火油的痕迹了。野兽爬虫大都怕火,这些巨蜥应该也不例外。”
    “你看,我的青锋皓月剑,也算剑中至宝,削铁如泥”,说着,“锵”地一声拔出了宝剑,“刷”地一下劈开脚下的一块大石头,石头应声裂成两半,赵凌云继续说道,“可是,这青锋皓月剑,此前也偏偏只能斩开它们的鳞甲外皮而已。”
    “如此,试想一下,又能有什么天敌能咬穿巨蜥那般坚硬厚实的皮肉,置它们于死地呢?”
    小卒想了想,点了点头,忽而又问道:“可是我们刚刚进来的时候洞里并没有着火啊,巨蜥怪怎么也不追进来?”
    “蜥蜴和乌龟一样都是寿命极长之物。”赵凌云耐心回答着,“它们自卵壳里出生,起初体型较小,能长成洞外那些家伙一般大的均要耗上个几十年。在这些年月里,我估摸着这里曾经发生过大火,而且不止一次,野兽爬虫对火的恐惧是与生俱来刻进骨子里的,一场大火让这些鬼东西长了记性,自然不敢再靠近这里。”
    “原来如此,”小卒信服地点头说道,“晋王殿下真是见多识广!”
    赵凌云呵呵一笑:“我长居庐阳深宫,见识的并不多,只是平时爱读书罢了。都是书上看来的。”
    小卒略带自嘲道:“我也想读书,可惜家里穷,老汉死得早……家里又是军户,上头没有兄弟,我便顶了老汉的缺,十四岁就入了伍进了西南军。没读过几天正经书,嗐,别说看书了,字儿都没认全呢。呵呵。”
    “你娘呢?”赵凌云说着,也想起了他自己的母妃,“她没教你读书写字吗?”
    小卒有些黯然地说道:“我娘自己也不识字,孤儿寡母地,全靠她织布种地把我拉扯大,已经不易,不奢望还能进学堂跟着先生学读书写字。如果能平安走出去,我最想见的便是我娘。好久没见她了。还想见见我那没过门的媳妇儿……”
    赵凌云也沉浸在对母亲和恋人的回忆里,没有接话,只随着小卒絮絮叨叨的言语,忽而蹙眉忽而淡淡微笑。
    小卒喋喋不休诉说着自己的身世,不知走了多久……忽然,小卒手指着前方,惊呼:“殿下,快看!前面!前面好像有光!”
    赵凌云在小卒发出惊呼声之前已经看见了前方若隐若现的光亮,这光亮太弱,让他无法确定是不是出口。
    两人一马撑着最后一点力气朝着那缕光亮疾奔,跑到跟前发现,这是一个被人为开凿出来的洞口,凿穿了半山腰上的石壁。主洞其实还在往更深处延伸,这条密道还藏着更多的未知……
    但是因为担心余震,外加所带干粮见底,赵凌云不假思索地领着小卒从这个出口跑了出来,改道地面。
    拨开洞口丛生的杂草藤蔓,仰头,只见头顶月朗星稀,身边蛰虫震翅鸣叫。俯瞰,山下有村庄,村庄背靠青山、绿水环绕,隐隐传来几声看家护院的犬吠,几户晚睡人家的窗户里透着星星落落的灯火烛光,点点皆是温暖平静的橙黄色……赵凌云和小卒不约而同地相顾而笑,感觉自己此刻终于重回了人间……
    山洞里的黑暗,让人不分昼夜、难辨时辰,他俩竟然在不知不觉间,在这密道里头走了整整三天三夜。
    这三日来,连续经历突如其来的骤变,闯过层层环生的险象,如今终于来到安全之地,身体里紧绷的那根弦突然“啪”地一下就松了,顿时觉得人困马乏,此刻,俩人竟累得再也迈不开步子。
    他俩就这样幕天席地在半山腰的草地上四仰八叉的躺着歇息,乌獬豸在边上埋头啃着草。
    赵凌云问小卒:“那天在大别山北麓躲雨时,唱《绵州巴歌》的是你吗?”
    “回殿下,正是小的。”小卒答道。
    赵凌云轻笑:“想媳妇儿了吧?”
    小卒不好意思地“嘿嘿”傻笑了一声。
    赵凌云又问:“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小卒不解赵凌云发问的深意,理所当然地答道:“自然是跟着殿下去蜀郡,回西南军里复命啊?”
    “既然出来了,就不要回去了。”赵凌云坐起身,忽然端正了神色,郑重其事地说道,“知道这条密道的人,除了我,本不该还有人生还……我回去会告诉广元王,‘此行所带军士英勇无双、舍身为主、全部以身殉国牺牲了’。”
    “你叫什么?”
    “张……张承。”小卒被赵凌云的话惊得一个激灵,他亦不禁坐直了身子绷紧了后背,睁大眼睛结结巴巴地答着。
    赵凌云又问:“几岁了?”
    小卒:“十……十七了。”
    “我接下来的话,每个字你都好生记着”,赵凌云看着张承,目光沉沉,一字一顿慢慢地说道,“今夜之后,你改名换姓,忘掉这几天里发生的一切,忘掉这条密道,乔装回乡带上你的母亲和媳妇儿,北上北魏,离西楚和大燕都远远地,另谋生路,和你媳妇儿一起好好孝敬你娘亲。”
    “记住,不要再回来,更不要让人知道老君山的秘密!”
    “张承已经牺牲,埋骨在了老君山里,这个世间再无西南军正卒张承。不要让人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否则不仅你和你的家人人头不保,我的性命安危也会被你牵连。”
    说着,掏出好几锭银子,塞到小卒张承的怀里。
    张承听懂了赵凌云的话,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又看了看怀里的银两,这可是他在西南军中当十年差也拿不到的俸禄,还欲推辞,被赵凌云不容分说地按住了手。
    “殿下!”张承呼唤着,扑通一声跪下,给赵凌云三叩首,说道,“谢殿下不杀之恩。谢殿下以命相保。今后小的与家人,定给殿下您供奉长生牌位,求佛祖庇佑殿下福寿安康、永平安、常喜乐。”
    赵凌云扶起张承,道:“去吧。去找你的母亲和媳妇。”
    他忽又想起百里奉公曾经劝过他的那句话,语重心长地说道:“找到你家人后,带着她们离开西楚,离大燕也远远地,去个太平的地方,比如北魏。明媒正娶你的婆娘,生几个胖小子,渔樵耕读,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张承感动得眼中噙泪,连连叩首。
    “殿下,小的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张承伏地,哽咽着说道,“殿下让小的改名换姓,可是小的目不识丁,还请殿下赐名。”
    赵凌云沉吟片刻,在树上刻下了“继之”二字。
    张承再度向赵凌云磕头顿首,道:“恕小的斗胆随了殿下的姓氏,从此往后我便叫作赵继之,殿下日后若有用得着小人之处,我赵继之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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