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楚蜀郡锦华宫。
    散朝后,离皇后周沂雪的生辰宴还有些时间,赵凌云和闻喜公公乔装,避开周遭耳目,在残阳如血的薄暮时分偷偷来到了薛太常的三进小院。
    一路上,赵凌云都在思索,西楚复国之路太难,军队辎重、赋税土地、国库财政、人事吏治、民心民望尽皆匮乏,况且赵凌云这个皇上还被广元王周瞻处处压制着……
    这种情况下,要让如今的西楚打败正值全盛时期的大燕夺回半壁江山,等同于要将风中摇曳奄奄一息的蜡炬之光,迸发成熊熊不息的燎原大火……这,无异于要他赵凌云以凡人之力逆天而行。
    可是,筹码已经摆上了桌,他没有退路可以回头。
    赵凌云一刻也不敢耽搁,因为他知道,复国不仅涉及了他的家仇国恨、还牵扯着他的姻缘……
    是他亲手掀了仇人之女的红盖头,背信弃义。
    是他眼睁睁看着贤太子赵子渊自戕在自己面前,血染长阶。
    是他把亲人、恩人、友人悉数拉进了这场豪赌,买定离手。
    也是他亲手把自己的爱人推去了这个旋涡的中心,以身犯险与虎谋皮……
    他只能成功,而且要快!
    他一头生怕,“夜长梦多,迟则生变”;一头又按捺住自己,“谋定而后动,实至则势成!”
    薛太常的堂屋里,赵凌云免了礼数和客套,直奔主题。
    赵凌云一边解开风帽系带,一边说道:
    “薛太常,棋盘已经摆好,流觞院和听澜阁两颗棋子已经落定,老君山那头也顺利被招安,这颗埋在深山的棋子已经偷偷杀进敌阵。”
    “下一步我打算再吸纳大燕的漕运、脚力行、镖局、驿站,布下铺天盖地的消息网和物品流通系统……”
    薛太常沉吟片刻,说道:
    “陛下,我们有着公输先生的木鸢,目前与几个据点之间的往来通讯并无阻碍,通讯网和物品流通系统的搭建不能操之过急。”
    “眼下,广元王周瞻官复原职,陛下处处受制于他,西楚的核心军队是广元王麾下西南军,微臣以为,现在陛下应当回头看看西楚国内的局势,考虑如何摘掉广元王,将西南军变成真正听令于您的军队,成为属于您自己趁手的兵器。”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齐天大圣孙悟空借了东海龙王的定海神针,任你神通广大,借的终究是要还的……不如大闹龙宫,彻底抢了来。”
    “正如太常所言”,赵凌云说道,“方才在过来的路上,我也一直在考虑西楚国内几桩非常棘手的事情。”
    朔风吹过小院,光秃秃的树枝拍打窗棂发出细微的响动。
    薛太常示意大家噤声,起身将堂屋轩窗推开些许,左右张望一番,确定无人打扰之后,才说道:
    “陛下,愿闻其详。”
    赵凌云回答:
    “要复国,军队、辎重、钱粮、民心、情报……缺一不可,现在除了情报和粮食有了着落以外,其他桩桩件件都亟待解决。”
    “陛下此言有偏差。”薛太常直言不讳,说道,“我们粮食也没解决。老君山的粮草只够养李崇手上的守备军,有朝一日若要在大燕境内接应西楚大军,直捣庐阳黄龙,那些粮草储备是远远不够的。”
    赵凌云正襟危坐,听薛太常将诸多困难一一抽丝剥茧地分析给他听:
    “钱粮,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现在的钱财粮草远远不够支撑将来的军队消耗。”
    “军队,现今西楚的军的主力部队是西南军,而西南军是广元王一手培植的兵马,这柄‘利剑’握在广元王的手里,哪怕夺了他的虎符削了他的兵权,西南军也未必可以真心听令于陛下。”
    “政权,广元王周瞻就是绑在陛下身上的枷锁,既绑缚了您的双手,也将西楚实则分为了两派。政出多门,执行力差,效率低下,又有人在其中趁着时局混乱浑水摸鱼……人事吏治也亟需改革。”
    “民心,如今大燕大治,被他们抢去的半壁江山里的西楚遗民都安心归附于大燕,咱们脚下所踏西南这块土地又原为广元王的封地,民心并未全然向着陛下。”
    “就如上次乔洛霖博士的苦肉计,也是杀敌一千自伤八百之举,民众虽在乔博士的《万言书》里窥见了周瞻老贼的真实嘴脸,但陛下也落了个残害忠良的坏名声。如此一来,若要民心所向,陛下需得挽回形象。”
    ……
    赵凌云听着薛太常所言,万般事端,思索一路的他已经把薛太常所提出的困惑想通了大半,对答道:
    “只有先恢复西楚的经济,再排除异己、改革政局,当令行禁止,才能整顿军心,图谋用兵。”
    “至于,民心么……分两步来,先瓦解周思远在西南百姓心中的形象,再树立孤自己作为君王的威信。”
    薛太常一边听着赵凌云的话,一边频频颔首,思忖片刻后又问:
    “陛下所言甚是!首当其冲是钱粮问题。”
    “自古以来,钱粮问题都是一国命脉,国库空虚,遇上灾荒战祸,便是亡国之兆。微臣斗胆,敢问陛下,这个问题陛下打算如何解决呢?”
    一直垂首侍立一旁的闻喜公公开口道:
    “晋元年间,永晏帝在位时,以遂宁为首,中江、安岳、三台、仁寿、戎州那年上供的军粮不翼而飞,那些年为了填补各戍边军的军需缺口几乎倾尽国库。”
    “之后又是湘州一带灾荒。朝廷连赈灾的能力都没有,为防其他郡镇民乱,只能把消息压了下去。那年的亏空补了多少年都没能够堵上窟窿。”
    “去年庐阳之变,广元王带着孝钦帝西徙之时又丢了带去的三万大军的粮草。”
    “紧接着又是连失四郡二十七州,丢了半壁江山,连同江南、江西粮仓尽数落入大燕之手。”
    “嗐,要知道,光江南苏州府一地就能交粮二百万石呐。”
    说到此处,闻喜公公露出一脸痛心疾首的表情。
    闻喜接着又道:
    “丢了两大粮仓,我们又从西南外省迁来这么多人口,还有,广元王豢养的突厥兵,虽然不知人数,但也悄悄暗中消耗着大批粮食。”
    “今年开春因为战乱,大多佃户错过了春耕,今年夏季又是个冷夏,雨水不断差点成涝……”
    薛太常接过闻喜的话茬继续说道:
    “丢了江南、江西两地粮仓、西南收成又减少,吃饭的嘴却多了很多。”
    “眼下莫说难以张罗复国远征军队的粮草,今年冬天若是旱上一旱,或者遭次雪灾,后果皆是不堪设想。”
    “若不未雨绸缪提前筹措粮食,就怕稍有天时不顺,民间就要饿死人了。”
    “以如今西楚的民心士气,饿死人,就要起民变……”
    “所以,陛下,与其现在急着扩张外头的情报通信网、物品流通系统,国内的粮食问题先要解决啊。”
    闻喜公公也道:
    “如今我们和大燕停战,甘愿俯首称臣,成为大燕的附属国,我们可以问他们借粮。如果宗主国大燕不借,再不济,还能找北魏借……”
    赵凌云果断否决道:
    “不成。北魏指望不上,拓跋氏和慕容氏同为鲜卑族,不同宗也同源,若是大燕不借,他们怎肯出手相助?”
    “何况,北魏地处西北,过了天水尽是飞沙黄土,再往北去,就是中卫,北上中卫便是柔然人的地盘了。”
    “北魏有限的耕地还十分贫瘠,气候干旱严寒,种不出多少粮食,所以,大多北魏人都是游牧不农耕,孤估摸着他们自己都没有多少余粮。”
    “回头再看大燕。年初,周思远带着先帝西迁的时候,干的可是坚壁清野的事情。路过之处良田尽毁,谷仓全空。”
    “薛太常,您还记得江城吗?”
    “西南军踏坏良田万顷,连耕牛都拉来杀光吃了。现如今,为了湖北这个大省,大燕自己还得从江南、江西调粮。”
    “慕容煜又免了赋税,今年大燕境内佃户都不用交粮,他们吃的是国库积蓄,也不轻松,借恐怕借不到。”
    闻喜公公又问:“借不到,那么买呢?”
    “钱呢?!”
    赵凌云和薛太常异口同声道。
    闻喜公公搔了搔花白的头发,说道:
    “国库收入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最简单的无非是提高赋税。”
    “舅舅,您忘了,孝钦帝当年为何失了民心?大燕偷袭庐阳,敲开西楚皇都城门后,为什么四郡二十七州不战而败?”赵凌云幽幽问道,又自问自答说,“横征暴敛、敲骨吸髓啊!!”
    “若我此刻提高赋税,又怎么收服民心?”
    “没粮,用钱买粮;没钱,提高赋税。但提高赋税又与民心背驰……这根本是个死局。”
    文嘉帝赵凌云话音落下,薛太常和闻喜公公都陷入了沉默,正如赵凌云所言,这是个首尾相悖的死循环。西楚国内的第一个问题就难到了他们。
    庭院里归巢的寒鸦“呀呀”叫了两声,提醒着屋里人时候不早了。
    赵凌云披上大氅,兜上宽大风帽,将脸隐在兜帽的阴影里。离开前对薛太常说道:
    “流觞院和听澜阁都能为我们积累财富,对于复国大业来讲,目前虽是杯水车薪但聊胜于无,舅舅和太常莫急,今日或许关心则乱,我们都冷静下来仔细想想,我不信就没法子搞到这些钱财。”
    “再则,这些日子,咱们也没做任何无用功,棋子已经摆好,解决西楚内部问题以求‘强己’的同时,我们也可以继续‘弱敌’,从大燕内部瓦解他们。”
    赵凌云眯起眼望着墙角的屋梁上,一只细脚伶仃的蜘蛛正在无声地结着网,一圈又一圈,周而复始毫不停歇。
    蛛网,细细密密,不断扩大。
    “……无论前路如何坎坷,”赵凌云又说道,“凌云必使西楚幽而复明、危而复安,再与大人堂堂正正、正大光明还于旧都!”
    这番话说得恳切坚定,为了家仇、国恨,他赵凌云可以“屈”但永不会“折”。
    薛太常眼眶微热,花白的胡须随着下颌的微颤,细细抖动着,他向赵凌云深深长揖。
    拜别了薛太常,天幕之上已经挂上了稀稀落落的星子,赵凌云急急忙忙往锦华宫赶去。那里皇后周沂雪正等着赵凌云来赴一场生辰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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