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南疆,定远侯身死,戍边军群龙无首,大燕和林邑国的战局再度陷入了胶着。
    上一回的教训还历历在目,南疆戍边军不敢冒进。
    上一回秦王慕容成岭率领平南援军奔赴此地襄助,原本毫无悬念的战事,却因为中了水源里林邑药师的投毒,一夜之间军中疫病爆发,将士一一病倒,战局一时间节节败退。
    最后得亏秦王殊死一搏,带病冒险深入林邑军驻地后方,烧毁敌方的粮草这才得以险胜。
    此番往事,南疆戍边军的将士们全都记得。
    南疆戍边军副将有着谨慎的性子,他不怕对手骁勇善战,就怕敌人不择手段使阴招。
    老侯爷在世的时候,经常告诫他,“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光明磊落厮杀于疆场,咱们戍边军从来没怕过,但要提防为求胜不择手段的敌人。”
    两度交手,副将清楚意识到,林邑蛮子正是老侯爷口中那种“不讲武德”的小人。
    这一仗打得胆战心惊,谨小慎微处处设防,无法酣畅淋漓地放手一搏,时刻提防林邑使出什么见不得人的幺蛾子手段,让他们死的不明不白。
    不日,一道密旨八百里加急送到了南疆戍边军副将的手里,皇上慕容煜密令:“死守六日,等候援军!”
    密旨除这八个字以外再无他言。对于援军是谁,如何接应,只字不提,仅下令需要他们无论用什么方法,抵挡林邑六日,等候援军。似乎这支援军将是天降神兵一般,只要他们一到,大燕必胜无疑。
    戍边军副将,是个奉令唯谨的人,收到密旨后,不问东西,使尽浑身解数,硬是用戍边军的重甲部队,为大燕南疆砌了一道铜墙铁壁,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不过,固若金汤的坚守并不足以把觊觎大燕疆土的林邑蛮子赶出去。
    秦王慕容成岭和薛真卿于领旨后的翌日清晨出征,与李崇王猛的湘州守备军汇于云贵六诏山山麓。
    出征的清晨,就在薛真卿即将跨出房门的寸前,时隔两月有余,赵凌云的木鸢传信终于来了,姗姗来迟,但还好终究是来了。出征在即,薛真卿来不及细看,便将木鸢和信笺一并收进了身上的暗袋中,掀袍抬脚跨过了门槛。
    暗袋里木鸢的分量有些沉甸甸的,一掂便知,赵凌云这次寄来的是封长信,说不定和前几次那样,还夹带着“私货”。
    行军时,秦王慕容成岭从来不居中军,他在前军领队,和军士们一起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令副将殿后与粮草辎重同行。王府先生“薛敬辞”则被安排在了中军的车辇之中。
    “卿儿:见信如晤,展信舒颜……”
    薛真卿刚刚打开赵凌云的信笺看了起首的第一行,车辇外传来了慕容成岭的声音:“薛先生。”
    薛真卿连忙收起信笺纳入暗袋,车辇外话音刚落,慕容成岭便掀了车帘登车与“他”对坐。
    “薛先生”,慕容成岭的嗓音清朗语调沉稳,闻之总让人会有心生安稳定心的感觉,此刻的薛真卿却没有实感,她正因秦王突然登车前堪堪藏起赵凌云的密信而心脏突突突地急跳。
    慕容成岭:“薛先生,前面便是皋城了。不知先生是否听说过去年夏暮秋初,皋城疫病封城的事情。”
    薛真卿颔首,暗自调整着呼吸,施施然答道:
    “略有耳闻。听闻,那场疫病是随班师回朝的平南军将士带进皋城的。”
    “不瞒先生,那时率领平南军的主将正是在下”,秦王慕容成岭毫不讳言当年的事情,说道,“决定停军皋城的也是在下,最后下令迁走半城百姓,封闭皋城的还是我。”
    秦王慕容成岭在皋城与疫病抗争生死一线的时候,薛真卿那时正在老君山上忙于垦荒、屯粮、立法、练兵,对皋城疫情的事情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她正襟危坐,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慕容成岭清了清嗓子,将如何在南疆得了疫病,如何停军皋城,以及最后牺牲两千七百余将士的性命才终于止住病情扩散的事情详详细细讲与薛真卿听了。
    薛真卿心中虽惦记着怀里赵凌云的密信,不过面上做足功夫,频频颔首,适时给出秦王认真聆听的反馈。
    说着说着,慕容成岭顿了顿,低低苦笑了一声,接着又道:
    “后来班师回朝后,先是被御史台弹劾‘自大轻敌、预判不足’……”
    “此后,又被太子当朝上奏,峤被弹劾——‘为立一己之军功,置皋城生民于不顾’……”
    “最后,皇上判定‘峤生擒林邑药师得胜有功,轻敌使疫病传播扩散有过’,功过相抵,无赏亦无罚。”
    薛真卿随之也发出一声叹息,说道: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明明平乱有功,却因小人构陷,落了个‘功过相抵,无赏无罚’,秦王殿下,属下斗胆问一句,对于此事,您可曾心存不满?”
    慕容成岭摆摆手,连忙答道:
    “朝中的确有人和薛先生一般论调。他们都说,皇兄的弹劾是欲加之罪。”
    “但峤自觉那是太子作为兄长对我的鞭策,要知道,那次的确是我轻敌在先,让林邑蛮子投毒奸计得逞。”
    “也的确是我,大战之后对疫病传播蔓延的预判不足,领着染了疫病的平南军一路回朝,直到进入皋城才意识到,不能将疫病带进皇都……亡羊补牢,停军皋城。因此,牺牲了皋城半城百姓的家园,和一城的繁荣……”
    听完慕容成岭的话,薛真卿不无感慨道:
    “上次殿下和林邑的那一战堪称‘杀敌一千自伤八百’,付出巨大代价才逼得林邑暂时撤军,这次我们万万不能重蹈覆辙。”
    “正是!”慕容成岭点头,“峤和薛先生说这些往事,一是需要先生知道我们面对的是怎样的敌人,二是想求先生给一个预防之法。”
    “南蛮林邑善于制毒、擅长操控巫蛊,这些东西无色无味、无声无息。真叫人防不胜防。”
    “用毒,无非两种目的,杀主将一人,乱敌方阵脚。或者,杀一片,毒倒全军。”薛真卿分析道,“殿下武艺高强,又有近卫守护,两军对峙,要对殿下下手并非易事,而给全军投毒相对来讲,难度却要低得多。在下估计,林邑也许会故伎重演。”
    慕容成岭颔首赞同:
    “这也是我所担忧的。如何保证我军所用水源是安全的?”
    “从上游取水?但又怎知林邑会在哪段河道投毒?”
    薛真卿打开又轻合折扇几度,思考着……片刻后说道:“那自后方取水呢?”
    “这个我也想过,不过……”慕容成岭展开手中的地图,指着一片洼地说道,“先生请看,林邑如今屯兵在这里,相应,我军最好的驻地则应该在此处。”
    说着,慕容成岭的手指滑到了地图的另一端,接着说道:
    “可是,这片驻地远离后方有水源的地方,后方最接近的水源在这里”,慕容成岭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接着移到了地图上另一处做了标记的地方说道,“该处地势远远低于我们的驻地。水往低处流,从这里挖渠往高处的驻地引流行不通。”
    薛真卿望着愁眉不展的慕容成岭笑而不语,片刻又“哗”地一声打开了折扇,老神在在的阖目摇着。
    “莫非先生已有妙计?”秦王慕容成岭看到薛真卿的这副表情已经猜到“先生”定有高策。
    “殿下,上次您来老君山招安的时候,可曾见到山寨里面五谷丰登、粮仓充盈?”薛真卿问道。
    慕容成岭连连点头:“见识到了,简直叹为观止!”
    “但老君山以前并无耕地,这些粮食殿下可知,在下是如何种出来的?”薛真卿今日得了赵凌云的木鸢传信,心情大好,竟有心思同慕容成岭卖起了关子。
    “我听说是薛先生领着全寨的人在老君山地域开垦了一座又一座大山上的梯田。”慕容成岭答道。
    薛真卿折扇轻摇:
    “正是,但很多山上并无山泉,靠着农夫一担一担从山下挑水上山灌溉,既耗费人力又效率低下。”
    “属下用了一个小物件,把水从山下汲来山顶,再通过水渠往下一层一层进行灌溉,这才让老君山地界的梯田接连得到丰收。”
    薛真卿在马车车厢里的桌案上展纸砚墨,寥寥几笔勾画了那个她所说的“小物件”的图示,讲道:
    “只需两人,踩踏这个轮子,山下的水就会沿着这些漏斗状的容器,顺着链条,在相互咬合的齿轮滚动中,把水汲上山顶的蓄水池。”
    “精妙!”慕容成岭不禁抚掌赞叹,“请问薛先生,这个装置可有名字吗?”
    “我叫它水梯。”薛真卿答道。
    事不宜迟,秦王立即修书一封,交于皋城驿臣,寄送李崇,命其就地取材在南疆驻地复刻老君山“水梯”,务必在他和“薛敬辞”所率大军赶到之前完工。
    南疆战事吃紧,慕容成岭一行星夜兼程,与驿臣交接完便没在皋城多做停留。
    薛真卿也只在路过皋城时,掀了车帘瞧了几眼这座曾经八街九陌人流如织,而如今却变得人口凋敝、清清冷冷的城市。昔日繁华恍若南柯一梦。这寂寥荒凉的光景,她觉得有几分眼熟,仿佛回到了西楚靖隆末年,人户大幅流失的那段日子。
    是夜,薛真卿终于有时间细读赵凌云的来信。
    洋洋千言亦道不尽思念之情。又将即将暗访镜城之事寥寥几语一笔带过,不让薛真卿担心。信中同封的乌木发簪,乃赵凌云亲手所刻,正适合她现今一身儒生装扮。她轻笑,喃喃自语:“凌云哥哥有心了。”
    信的末尾,赵凌云最后还嘱咐了薛真卿两桩事情:
    其一,关照她“无论日后听到什么传言,皆莫怀疑凌云此心皓如明月。”薛真卿看完这段有些不明所以,也隐约生出几丝忧心。
    其二,则是一件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策反大燕战神秦王慕容峤,令其为我西楚所用”。
    ……
    西楚皇后周沂雪生辰宴后,赵凌云盛怒之下,决心立即摘掉广元王,然后废后。谋划暗访周瞻的镜城之时,他清楚意识到西楚境内缺少可以为己所用的人才,特别是能文能武的年轻将才。
    他在薛真卿的来信中得知,被慕容成岭奉旨招安之后,她没能依照原定计划进入大燕朝堂,继而再伺机投靠太子慕容恒峰,却阴差阳错地进了秦王府,成为了慕容成岭的宾客幕僚,且颇得秦王信任重用。
    读到薛真卿来信中描述大燕秦王那段内容的时候,赵凌云记起当日大别山西麓被慕容成岭偷袭的那一幕。
    狭路相逢,不打不相识,相识之后却是英雄惜英雄……
    也曾在老君山地道中遭逢地震,靠着慕容成岭所赠秦王匕才安然走出了密道……
    他也曾在某个夜里望着幽幽放着光芒的秦王匕唏嘘不已,若非各自出身敌国官家,或许他和慕容成岭能够成为生死相托的袍泽弟兄,同披甲战沙场。
    薛真卿在信里说自己“棋差一着”,可赵凌云并不这样认为,反而觉得这将是一步可以将计就计的好棋。
    至于如何策反秦王,赵凌云相信不用自己赘言,凭借薛真卿的聪明才智,她自会想到办法。
    他只消千叮咛万嘱咐薛真卿一句:“自身安危第一!若失卿儿,虽得天下又如何?”
    薛真卿从未怀疑过赵凌云这句话背后的真心。
    果然,她不负赵凌云所望,辗转反侧一晚,反复思量后,想到了策反慕容成岭的办法……
    “策反大燕秦王”,看似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其实只要让慕容成岭在大燕身陷万劫不复的窘境,让他腹背受敌,让他退无可退,薛真卿自己再在适当的时候伸手相助,出面引荐……那么,赵凌云就将成为慕容成岭唯一的退路和靠山!
    谋已定,接下来,且看她如何布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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