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凶险。
    薛真卿不是不懂这个道理。也十分明白慕容成岭口中“现场凶险”的多重含义。
    坍塌现场,多有继发塌方,此为第一险。
    连日阴雨,若有死尸泡在水里,极有可能会起疫病,这乃第二险。
    若是有人利用这次坍塌事故精心布局,十之八九就是冲着秦王慕容成岭来的,他们此去乃是赴局,能否解局悬而未决,这是第三险。
    还有其余此刻未尽的推测……
    此去,险之又险。
    但是,避无可避。
    慕容成岭既然在年关过后没能立即离开庐阳继续对太子退避三舍,现如今遇上了这档子事儿,作为秦王,他必须第一时间赶到现场,否则,也是落人口舌。
    和太子之间存在的龃龉,让他行事不得不瞻前顾后,必须慎之又慎。
    “回去!别跟着!”慕容成岭又冲薛真卿喊道。
    薛真卿骑在马背上顶风狂奔,堪堪赶上了慕容成岭的抱雪胭脂,雨水迷了她的眼,甫一开口,冷风灌进了她的喉管,呛得她直咳。
    她没有开口回答慕容成岭的话,只倔强地摇头,拼命打马跟上秦王的脚程,用行动告诉他——“我要跟着你,哪怕前方是龙潭虎穴。”
    “主子!等等我!”丁聪也终于赶了上来,“主子!您的大氅!”
    慕容成岭回头瞥了眼丁聪怀里的狐裘大氅,大声回道:“给她!”
    言罢又打着马径自跑到了最前头。
    摘星楼的坍塌现场一片狼藉,彼时楼已经盖了有七层高,呼喇喇倒塌的时候还砸塌了邻近的十几二十座工棚,当晚宿在工棚里的工匠少说也逾三百人,这些人现在生死不明,连同监管现场的太子慕容恒峰。
    工部尚书周长源是大燕朝堂上世家的核心人物之一,周家三代在朝为官,皆身居高位,任上也从没有过岔子。承蒙皇上信任,破例恩准了去年周适畅顶了工部侍郎的缺,周家父子两人同在工部任职。
    周尚书天天压着周适畅在工部办事大院里当差,就指望着这个儿子能够子承父业,延续周家的繁盛。
    谁知,他正睡得酣畅,这天就塌——了。
    御史台的颜御史当晚为了童谣一案办公到深夜,直接宿在了值庐,衙门离现场近,已经先慕容成岭一步赶到了现场。雨水打在他身上,花白的胡须滴答淌水。正听着现场工部的监工汇报着情况。
    现场来来往往的禁军、羽林军,还有如丧考妣般呼天抢地的工部臣工们,这会儿,谁都没敢打伞。都搁冬雨里浇着。
    雨声、风声混杂着呼天抢地的哭嚎和寻人的呼声、搬动塌方建材物料的号子声,嘈嘈杂杂……
    秦王慕容成岭和裕王慕容巍屹几乎同时赶到了现场。顾不上寒暄和礼节,翻身下马,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向御史大夫颜馥节和工部尚书周长源问道:
    “现在什么情况,细细说与我听!”
    周长源的儿子周适畅同太子一样,也被埋在了摘星楼的废墟之下,此刻不知他是伤心还是害怕,竟抖如筛糠说不出话来,只伏地恸哭着。
    颜馥节见状,代为回禀道:
    “回秦王殿下,听值守的工部臣工讲,太子今天也来现场监工,因为巡视得晚了,就宿在了现场。”
    “摘星楼坍塌,砸倒了二十间工棚,其中就有太子所宿的值庐。”
    “事发深夜,大家都在休息,倒塌的工棚无人跑出。”
    慕容成岭眼神一凝,目光沉沉落在废墟之下,问道:
    “好端端的,摘星楼怎么就塌了?”
    “这个真实原因还需日后细究,”颜馥节说道,“现阶段,结合工部臣工的汇报看来,是因为这段日子连日阴雨,地基都泡在了水里,地基周围的泥土被雨水泡得滑坡,这才发生了坍塌。”
    慕容成岭登高望了一眼现场,他常年驻守临安钱塘海塘,监造围海造地的工程,不仅精于领兵,对工事也颇有心得研究。他对着下首的颜馥节御史大夫摇头说道:
    “不像滑坡这么简单……看来得有劳颜大人的御史台联合刑部详查了。”
    御史大夫颜馥节与慕容成岭的眼神一交汇,便心领神会,躬身一揖领命。颜大夫正欲开口再同秦王说些什么,只听得一旁的慕容巍屹贸贸然指挥着禁军抡起铲子就要开挖。
    “住手!”慕容成岭和颜馥节异口同声喝道。
    颜大夫向一头雾水的裕王简单行了一礼,连忙解释说明道:
    “裕王殿下莫看这些横七竖八支棱着的断壁残垣横梁立柱,其实它们之间都相互支撑着,若贸然抽掉其中一根,都有可能引起继发塌方。”
    “一旦发生继发塌方,这埋在下面的人就更难生还了。”慕容成岭补充道,“你让禁军从那头起,从最上面开始,一层层把上头的东西搬开!搬开的石材、木料都叫人留着,日后有用。我带着羽林军从这头开始。”
    “是!皇兄!”慕容巍屹答应得爽快,转头向禁军头领吩咐了一番,大喝,“你们,跟着本王走,救人!”话音刚落,领着禁军往另一头跑去。
    地面的积水没过了脚脖子,禁军列队跑过时,溅起泥色的水花,在暗夜里火把和灯笼的映照下,泛过一阵白粼粼黄岑岑的光后,又重新融进黑暗里。
    慕容成岭跳下高台,带着羽林军淌着水近前去探查情况,一侧首,看见薛真卿还跟着自己,转头吩咐丁聪,口气里满是严厉:
    “把薛姑……薛先生带去外头棚子里,好生看着,她刚刚行过推宫过血,不能下水。”
    又不忘再叮嘱颜馥节一句:
    “还有劳颜大人,把今日伤亡失踪的工匠和臣工的名册整理一份。两个时辰后便要!”
    “是!”颜馥节应承着,看秦王慕容成岭领着羽林军跑远,双手扶起工部周尚书,道,“周大人,您也听见了,我们快去整理名册吧。”
    工部尚书周长源的衣衫尽湿,不知是被雨淋的,还是被自己的冷汗湿透的,也许两者皆有之吧。他反握住颜大夫的手臂痛呼道:
    “颜大人救救吾儿,救救我周家。”说完,双眼一翻,倒地不省人事。
    摘星楼倒塌的消息传回了祁阳宫里,皇上慕容煜还未休息,正接过高公公递来的药碗喝汤药。许是年纪大了,入冬以来,皇上连续两次感染了风寒,竟和这淅淅沥沥淋漓不尽的冬雨一般,总不见好,不得爽快。
    听到来人的禀报,手上一抖,碗盏落地,摔了个四分五裂。
    “太子被压在摘星楼下?”慕容煜重复反问了这句话,又问道,“秦王、裕王也赶去了现场?”
    跪地的小太监不敢妄断,颤巍巍地答道:
    “太子失踪,估计是被压在楼下了。秦王、裕王带着禁军和羽林军正在现场挖人。”
    慕容煜迸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不等这阵咳嗽平息,在咳喘的间隙里,挤出几句皇命:
    “让……让秦王、裕王立即离开、离开坍塌现、现场!三个皇子不可同处险、险境!”
    “传命禁军和羽林军的指挥使,现场负责救人!秦王、裕王,以及各部尚书和御史台大夫速来御书房见朕。”
    ……
    圣旨传到摘星楼现场,众臣工面面相觑,方才还如火如荼手搬肩扛地移走石材木料,忙着从废墟泥水里捞人,这下就来人传旨,要把两位殿下和各位大人请进宫去面圣——
    孰轻孰重,果然陛下的心里有杆秤。
    有人窃窃私语……
    有人行色匆匆……
    也有人一字不落地听完了外头的圣谕和臣工们的私下议论……这人便是太子慕容恒峰。
    一根横梁砸断了他的双腿,一大块石壁压在他的背上,让他动弹不得。
    他被压在石壁之下,被压得俯卧在地,视线只局限在眼前方寸之间的黑暗里,地上的积水漫过他的嘴巴,他在狭小的空间里努力抬头支起下巴才能让鼻孔离开水面分毫,堪堪得以勉强保持呼吸。
    他听到外头的动静,试着呼救,但是只要一张嘴就会灌进混了泥沙的积水。
    太子的双腿痛到极限已经麻木,口不能呼,目不能视,但他的神志是清醒的。
    他的听觉也在视觉受阻、肢体受限的情况下变得分外敏锐。他听完外头传来的圣谕,心中恨得紧,更是把一腔怒火一股脑儿地烧到了秦王身上,自然也将摘星楼的坍塌认定为秦王慕容成岭的阴谋。
    其实,适才被赶来宣旨的太监打断救援之前,慕容成岭马上就要挖到太子了。
    只可惜覆在上方的石板太大、雨声人声太嘈杂,完全遮盖了太子的身形和动静,让慕容成岭看不见一壁之隔离的太子。
    只可惜覆在上方的石板太大、储君之位太重,完全蒙蔽了太子的心房,让太子丝毫感受不到慕容成岭的兄弟情手足谊。
    太子慕容恒峰硬挺着,不让自己昏死过去,他暗暗发誓:“一定要活着出去,要亲手剥掉秦王的假面具。”
    他的双唇因为失血变得惨白,心中默念着:
    “本宫是太子,是名正言顺的储君,大燕将来的主人!谁想要谋害本宫的性命,都是千刀万剐死不足惜!本宫要活着,一定要活着!”
    黑暗中的时光被扭曲得分外漫长,随之被扭曲的还有人心……
    在太子的意识渐渐朦胧的时候,忽然上头传来“轰隆”一声巨响,碎石木屑紧随着声响纷纷落下。
    黎明的光,阴恻恻地照进了摘星楼废墟底部。
    “太子!”
    “快,快来人!”
    “是太子殿下!”
    有人高呼,有人激动的大哭,嘈嘈杂杂,唤回了慕容恒峰的知觉。
    太子忽觉背上一轻腿上一松,痛感立即传遍了肢体百骸,但他却仰起头,发出了狂笑!
    “本宫活着,那就以牙还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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