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迢迢西去
    夜色已经深了,初春的天气还是非常冷,街上积雪未化,也尚少行人,只有风在空荡荡的巷子里钻来钻去,发出细微的呜咽。
    “你听到什么声音没?”街角有人忽然停下了脚步,问身边的人。
    “没呀。蔡爷,您听到什么了?”跟随着他的是个小衙役,正冻得鼻子通红,搓着双手跺着脚,恨不得早点儿结束这一日的满城查访,返回家里的炕头,偏偏顶头上司却在这里又顿住脚问这个问那个,他只能随口应付着。
    “好像有一声惨叫,”官差低低道,“那边院子里。”
    “那边?”小衙役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微微吃了一惊,“这不是白天刚去查访过的人家吗?那户从外地搬来的。”
    “是啊。”蔡捕头沉吟着,不知不觉便往那边走了过去。小衙役不知道这个素来以严谨勤奋著称的上司又动了哪门心思,内心叫苦不迭,但也只能跟了过去,嘴里嘀咕:“不是刚查过吗?没什么问题啊。”
    “不,有点儿不对劲,”蔡捕头喃喃道,皱着眉头,“白天我就觉得哪儿不对。”
    “是吗?”小衙役好奇起来,“蔡爷,我们都没进门去看过呢。”
    “嗯,我只是从门外往里看了一眼,除了死气沉沉没有用人之外,也没啥可疑的。只是……”蔡捕头带着小衙役走到了那户人家的门口,抬头看了看。大门紧闭,里面暗淡无光,就像是一座空楼。他从门缝里往里看了一眼,那一瞬,他的眼睛亮了一下,顿足道:“我知道哪里不对劲了!院子,是院子!”
    “院子?”小衙役愕然。
    “院子里居然没有积雪!而且,整个土地全被翻过一遍!”蔡捕头失声,脸色凝重地一连串道,“这家没有请用人,那么,是谁扫了庭院里的积雪?是主人自己?为什么要如此积极打扫,而且,还要翻土?除非是——”
    “除非是什么?”小衙役抽了一口冷气。
    蔡捕头压低了声音,森然道:“除非是他往院子里埋过什么。”
    小衙役僵在了那里,一瞬间只觉得脑后有一股森冷的风吹过,全身冰冷,他结结巴巴地道:“我们……我们要进去看看吗?”
    蔡捕头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看了看深宅大院,又看了看空荡荡的街道,急速地搓着手,显然是在急于立功和谨慎谋划之间犹豫。许久,他才摇了摇头,道:“不,案情重大,我们还是先回去禀告了郡府再说。”
    小衙役松了口气,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来:“对对,蔡爷英明!等明天禀明了郡府——”刚要说什么,忽然睁大了眼睛,死死盯着他后面。
    “怎么了?”蔡捕头皱眉,“怎么像活见鬼了一样?”
    “鬼……鬼啊!”小衙役发出了刺耳的惊呼,往后倒退了几步,转头拔脚就跑,“有鬼!女鬼!”
    那一瞬,蔡捕头只觉得一股阴冷的风从脑后吹来,令人毛骨悚然。不过,毕竟有几分经验,他把手按到了雁翎刀上,强自镇定地转过了头。
    背后的那扇门,不知何时已经开了。
    门内依旧黑暗深沉,看不到一点儿光和人活动的气息。然而,黑暗的最深处却隐隐约约看得到一个白色的剪影,悬在空中,依稀是个长发的女人。风从庭院里来,带来浓郁的血腥味,令人不寒而栗。
    血腥味!那一刻,蔡捕头看了一眼那个森冷的庭院,再度验证了自己的猜测,情不自禁地就想冲进去查看。然而,不等他动身,那个阁楼上的白衣女人忽然也动了——她从阁楼上飘下来,迅疾地穿过院子,轻飘飘地掠过来,足尖完全不沾地面。
    “谁?”那一刻,他提起了全部的勇气,大喝一声,“站住!”
    雁翎刀呼啸着砍过去,试图截住那个空气中的人。然而刀从白影里划过,却什么都没有砍中,只留下一道风从耳边绕过。他握着刀,一回头,就看到一张焦黑可怖的脸从眼前闪过,眉心一点鲜血般的殷红,宛如恶鬼一样恐怖。
    天……真的是女鬼!
    刹那间,他只觉得遍体凉意,忍不住踉跄着倒退了几步。然而那个女鬼的眼睛是空洞的,直直地盯着西方某处,似乎被什么牵引着一样飘了过去,根本毫不停留。只剩下大门打开着,满是森冷而充满血腥味的风在回旋。
    蔡捕头怔怔地站在那里半天,终于回过神来,一时间心胆俱裂,再也不敢踏入半步,更不敢停留,也和那个小衙役一样转过身,沿着街巷踉跄奔逃。
    那座巨大的宅子敞开着,黑洞洞的,深不见底,宛如张开口狞笑的怪物。
    第二天天亮时,整个雪城都沸腾了。
    整个郡府的官差都出动了,包围了那座豪宅大院。夺命十几条的连环杀手案终于告破。就在那个宅院的土壤下,挖掘出了七具尸体,每一具都惨不忍睹,在死前受到了令人发指的虐待和折磨。楼下还有一具新尸横在地上,来不及收殓,赫然是日前报官失踪的陈家公子——而在一个地窖里,还发现了七个失踪者,正惶惶不安地等待着救援。
    “是他!就是他!”获救的人指着后院楼上一具尸体,全身发抖,“就是这个人把我们抓起来关在这里的!他杀了很多人!”
    蔡捕头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抬头看着高处的那个男人。
    这个人被一种奇怪的力量穿透了胸膛,钉在了高高的中堂上——死者低垂着头,血从背后流下来,将中堂上那幅“仲夏之雪”长卷染得殷红刺目,皑皑白雪都变成了地狱血池。有属下架了梯子爬上去查看,小心翼翼地用刀柄将死者垂落的乱发挑开。
    “嘶……”虽然周围簇拥着那么多属下,在看到那个人的脸时,蔡捕头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背后一阵寒意。
    那个凶手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容貌并不凶恶,甚至可以说是清奇俊雅,只是肤色非常苍白,几近透明,令人想起那些在黑暗中长大、毕生未见过日光的野兽。他的脸上凝固着一种奇特的表情,似是狂喜,又似迷乱,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痛苦。
    “真是奇怪啊……他死前,必定看到了什么令他惊叹的东西吧?”蔡捕头喃喃道。
    “哎呀!”忽然间,旁边的小衙役叫了起来,一下子从梯子上摔了下来。
    “怎么了,大惊小怪的?”蔡捕头不快。
    “你看!他、他的胸口!”小衙役脸色苍白,指着被钉在中堂上的尸体,“居然没有任何东西!他、他是怎么被钉上去的?”
    所有人一下子悚然,围了过去。
    那具尸体被悬空钉在中堂的卷轴上,刚开始所有人都以为是被什么利器穿胸而过,钉死在高处。但攀爬梯子仔细看去,发现死者前胸后背虽然都是血迹,然而穿透胸口的凶器却缺失了——换一句话说,那具尸体,竟然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悬挂在那里的!
    “这是怎么回事?”蔡捕头喃喃,忽然一个激灵,“难道,是那个女鬼干的?那张脸……简直让人做噩梦。”
    “是的,这宅子里还有个女人!”幸存者中有人叫了起来,“我在地窖里每天都闻到药味——那个凶手每天杀一个人,用血为她煎药!”
    “用人血为她煎药……”所有衙役都倒抽了一口冷气。
    郡府大人问:“那个女人是同谋吗?如今去了哪里?抓到了吗?”
    “禀大人,没有找到。”蔡捕头低下头回禀,“在我刚来到这里的时候,她就已经走了。”
    “一群废物!”郡府大人跺脚,“给我把她找出来——死了七八个人的大案子!凶手已经死了,如果一个活口都找不到,北越郡也太丢脸了!”
    “是,是。”蔡捕头连忙退下,吩咐左右,“把尸体送到衙门去,让仵作好好验一下。”
    几天后,所有资料汇集,一些脉络渐渐清晰——
    居住在这里的是一个外地来的男人,沉默寡言,肤色苍白。根据城门口的入城记录,在一个多月前,这个人带着一口棺材从南方来到这里,大手笔地买下了雪城这所大宅子,从此深居简出,不问世事。刚开始身边还有几个奴婢服侍,到最后连那些奴婢也失踪了。这个人低调谨慎,不和周围邻居往来。庭院深广,大雪封城,外面行人稀少,竟然没有人知道他竟做出了这种恶行。
    直到今天事情败露,横尸屋内。
    可是,那个女人
    又是谁?是棺材里的那个人吗?她到底得了什么病,为什么凶手把她藏在了这里,并不惜用人血来为她治疗?到最后,她为何忽然翻脸杀了为她治病的人?
    如今,她又去了哪里?
    然而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惊呼,有人惊呼着跑了进来,一下子撞倒了房间内的衣架:“蔡捕头……蔡捕头!大事不好了!”
    “怎么这样大呼小叫?”蔡捕头怒道,“是找到那个女人了吗?”
    “不……不是!是、是那个杀人魔,他、他……”小衙役脸色苍白,手不停地发抖,竟然说不下去。那一刻,蔡捕头才发现他胸口全是鲜血,似是一跤摔在了血池里爬起,不由得立刻站了起来,急促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了?”
    小衙役全身颤抖,半晌才挣出一句话:“那个杀人魔,他、他跑掉了!”
    “跑掉了?!”蔡捕头大吃一惊,“开什么玩笑!他不是死了吗?”
    “是死了,可、可又活了!”小衙役声音抖得厉害,“仵作验尸时就觉得奇怪,说这个人死了那么久,不该全身还那么软,居然一点儿都不僵硬——第一刀下去动都不动,但第二刀刺到膻中穴的时候,他忽然就睁开了眼睛!”
    “什么?!”蔡捕头不可思议地脱口惊呼,“复活了?”
    “是啊!居然又活了,活见鬼!”小衙役终于忍不住带了哭音,“这个人……这个人居然也是个鬼!他们两个都是鬼!”
    “那他现在在哪里?”蔡捕头抓起刀就往外走,“仵作呢?”
    “死了!”小衙役大哭起来,害怕得全身发抖,“那个人是个魔鬼!一醒来,就把仵作给杀了!不但杀了,而且还喝了他心口上的血!喝完就走了,一眨眼就没影了,快得谁都追不上!”
    北越郡雪城的郊外,冷月高悬,墓地里空无一人,只有寒鸦的叫声和猎猎的风声。守陵人瑟缩着,渐渐打起了瞌睡,头一顿一顿的。
    忽然间,所有寒鸟鸣虫的声音都停顿了,似乎空气中骤然结了一层薄冰。
    反常的寂静让睡意朦胧的守陵人一下子清醒过来,探手抓住了身边的短刀,同时将枕边的朱砂罐子也摸了出来——在这墓地里守了十几年,他见惯了许多奇奇怪怪的事情,和盗墓贼搏斗过,也和鬼魂打过照面,软的硬的都来过,心胆甚是壮硕。
    然而,守陵人刚探出头去,就看到冷月下,一道白色的影子乘风而来,从墓园上掠过,轻飘飘地朝着前方飞去。
    月光明亮,他看得清楚:那是一个女子,在月下独自御风而行。
    “咦?”守陵人并不知道雪城最近发生的事情,只是诧异——这个女人身上没有丝毫邪气,看上去竟不似妖物,然而冷冰冰的,却也没有人的气息。
    他躲在暗处,看着那个女人从墓园上方掠过,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然而,仿佛是觉察到了什么,她忽地朝着这边看了一眼。那一瞬间,守陵人倒抽了一口冷气——那张脸!半边焦黑可怖,另外半边却美如天仙,一眼看去令人如坠梦境。
    似乎是听到了他急促的喘息声,那个女人忽然顿住了脚,看了过来。她的眼神是飘忽的,没有一丝热度,空空荡荡,宛如从墓地里出来的鬼魂。冷月下,能清楚地看到她半边完好的脸上有一颗殷红的痣,宛如一滴血。
    守陵人与那道视线相接,倏地颤了一下,下意识地往后一躲。然而耳边风声一动,那个女人的身形快如鬼魅,居然瞬间就到了他身边!
    情急之下,他将手里的朱砂罐子整个扔了过去,想用至阳之物镇住这个可怖的厉鬼。然而,一道凌厉的风倏地扑面而来,所有泼出去的朱砂没有一颗落在她身上,尽数卷回。
    这一下守陵人知道遇到了极厉害的妖物,吓得一个哆嗦,握紧了手里的短刀。然而手刚握上去,那把短刀居然生生居中折断了!
    那个女人面无表情地伸出手来,扼住了他的脖子,将他提起,另一只手缓缓抬起,指尖划过之处,心口里有血沁出——她的眼神空洞,然而却透出一种奇特的疯狂,仿佛渴望嗜血的魔物,将唇凑了过来。
    “救、救命!”那一刻,守陵人挣扎着,用尽全力叫了起来,“有魔物!”
    “魔物”两个字一入耳,那个女人似乎微微震了一下。她的手原本已经刺向了守陵人的心口,贪婪地攫取着热血,此刻却顿了下来。
    那一刻,女子抬起头来,脸上那种嗜血的疯狂渐渐退去,空洞的眼里流露出一种悲哀的神情,猛然往后退了两步,将手里的猎物狠狠扔了出去!
    守陵人被甩在一块墓碑上,全身折断一样疼痛,然而立刻跳起,头也不回地奔逃。
    殷夜来站在冷月下的墓园里,怔怔地看着四周,又低头凝视着染血的双手,一直恍惚的神志忽然出现了片刻的清醒——她跪倒在墓园里,沉默片刻,渐渐全身发抖,捂住了脸。
    很多年了,她从未这样哭过,无论是在贫苦多舛的少女时,还是在黑暗不见天日的秘密外室身份时,乃至在帝都大火的最后诀别时——从出生开始,她的人生就一直艰难,在黑暗里度日如年,少见光明。原本以为早已什么都能承受,却不料还有这一日。
    还有这样生不如死、非人非魔的时候!
    “兰缬师父,堇然有辱师门,实在是无颜来泉下见师尊……”趁着神志清明的一瞬,她下定了决心,捡起守陵人扔在地上的断刀,对着北方黄泉之路低声道,“弟子本性渐失,若不自行了断,只怕堕入魔道,请师父……原谅我。”
    刀尖对准了心脏。
    一阵风吹拂过墓园,所有声音再一次停止。刺入肌肤的刀尖蓦然停顿,殷夜来双手一松,刀铮然掉落。眉心的红痣在那一刻放出淡淡的血色,令她的眼神重新变得恍惚。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蛰伏在她血脉深处的,还有另一个魂魄。
    正是那个冥冥中的召唤,引起了那个魂魄的共鸣,在最后的刹那,给她半朽残废的躯体注入了神奇的力量,令她一举挣脱了北越雪主的牢笼,循声狂奔至此。
    殷夜来站了起来,整个人仿佛一个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的傀儡,再度朝着某个方向而去。
    ——牵引着她的,是一个遥远的声音。
    那个声音从远方的荒漠里传来,穿透了无限时空,在耳边不停地呼唤,带着某种深深的渴望和期待,直接传入了她的心底,蛊惑着她的心意——
    “为什么还没有来,师父?”
    “我已经等了你这么多年。”
    “这一世,你还是来得太晚……太晚了。”
    女子从墓园里转过身。冷月下,一袭白衣飘摇,朝着那个声音的方向疾奔而去,仿佛投向烈火的飞蛾。
    当冷月下的女子在墓园上折身而起的时候,大地和大海的交界处,一声低低的叹息被吐出,在空荡荡的迦楼罗金翅鸟里清晰地回荡。
    “破军大人,您醒了吗?”星槎圣女守候在台阶下,此刻喜不自禁地脱口问道,“您……您能听到我的祈祷了吗?请您睁开眼睛看看吧……我已经在这里了!”
    她抬起了头,撩开面纱,那点殷红色的痣在颊边显得分外刺目。
    每一日,她都在观察这血之印记的变化——根据巫咸大人所说,这颗红痣是慕湮女剑圣“七魄”所化,依附在这一世分身的身上。随着时间的临近,这颗红痣会不停地向着头部移动,直到五月二十日那一夜,出现在她的眉心。
    到那一刻,她的前世今生将重叠!
    到那一刻,金座上的破军也将睁开眼睛!
    九百年了,这个被封印的人还保持着二十多岁时的年轻外貌,气质冷峻,线条利落的侧脸镌刻着军人特有的决断。
    星槎圣女无法将自己的视线从这张脸上移开。
    这个人,是传说中的“破军”,是他们冰族至高无上的一代战神——他曾经君临天下,却又被一个女人击败,从此,他在迦楼罗里等待着那个封印了自己的先代空桑女剑圣,无论她的魂魄流转了几世,都不曾放弃。
    这种感情,实在令在帝国长大的她难以理解。
    军人,不都应该是铁石一样不动声色的男人吗?他们天生是为了战争而生,为了荣誉而死,所谓对爱人的爱只是小爱,终将会被更大的对族人对国家的爱所代替——就像她的父亲
    ,为了民族和国家,甚至可以将唯一的女儿祭献。
    可是,这个金座上的军人,为什么会有如此的执念?
    她抬首看着沉睡中的破军——是的,她竟然如此期待他的苏醒,期待着他醒来第一眼看到自己的面容!那时候,他的眼神会是什么样的呢?
    这种隐隐的期待令她心脏加速跳动,竟似初恋的少女等待着情人归来。
    从小,她就知道自己是慕湮剑圣的转世分身之一。十巫将她严密保护了起来,教导她朝着成为“慕湮剑圣”的方向成长——他们教给她许许多多东西,让她学习剑术,娴熟空桑语言,了解梦华王朝末期的一切……经过二十年来的精心培养,无论从外貌、气质还是性格,她几乎和先代慕湮剑圣一模一样。
    她的一生,就是为了等待他而生。
    星槎圣女凝望着那张沉睡中的脸,情不自禁地抬起手,去触摸近在咫尺的人。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阵风掠过,迦楼罗外面忽然传来一声低低的鸣动。随着那一声响,仿佛是共振一样,迦楼罗金翅鸟发出了一阵震动,回应着远方的召唤!
    星槎圣女霍然站起身,疾步走出去,打开了迦楼罗内室的窗子——巨大的机械外面,是一片绵延的大漠。狷之原在黑暗中缓缓地延展向西方尽头,和大海在冷月下汇合。
    “天啊……”星槎圣女将手按在心口,“果然准时来了!”
    海面上影影绰绰布满了黑色的影子,一个接一个的巨大螺舟从海底浮起,停靠在岸边,密密麻麻的军队从中涌出,涉水登陆。迷墙隔断了这一切,呼啸的风沙将外来者的声音掩盖,唯有布满荒原的猛兽狷,在受惊后四处奔逃。
    有军队在月夜涉水而来,秘密登陆。
    这支军队人数在一万左右,并不多,然而配备的武器却极其先进,几乎将所有沧流帝国现有的最具战斗力的装备都用上了,不仅有螺舟绕过空桑海军防线运送战士,更有镇野军团和征天军团辅佐登陆。
    星槎圣女猛地回过头,眼神熠熠生辉,对着金座上的人道:
    “破军大人,请看,您的战士已经来到了这里!”
    少女第一次露出了狂喜的表情,奔过去,用力推开了窗,让外面的风吹入这密闭隔绝的地方,带来战车开上大漠,风隼飞翔天宇的呼啸声。
    金座上的破军面容微微一动,似乎听到了这内外的异动。
    “看啊……破军,”一个声音在他灵魂深处响了起来,是那个很久不曾出现的魔,带着低低的笑,重新回到了他的感知范围内,对他说话,“你的族人回来了——在九百年大限即将来临之前,他们迫不及待地杀回来,迎接你了!”
    他没有回答,眉宇紧锁,沉默地抗拒着这个声音。这么多年了,这个阴魂不散的东西一直在他身体里盘踞,时时刻刻低语。
    “面对着这些漂泊海外多年的族人,你怎能辜负他们的期望呢?九百年了,昔年慕湮剑圣设下的封印已经越来越薄弱了,这次,应该是你可以真正复出的时候了!”魔的声音在脑海里回旋,“破军,你难道不是一直在期待这一天吗?苏醒吧!战斗吧!证明你自己的力量,也证明我的力量!”
    那个声音带着强烈的蛊惑,直接透入了他的灵魂,试图侵蚀他的意志。
    “你,”他终于开口,在脑海里直接和那个声音对话,“为什么还在这里?”
    “我为什么不在?我一直与你同在,就如我曾经与星尊大帝·琅玕同在一样。”魔的声音带着诡异的微笑,“我永远不会消亡。”
    “我以为你已经消失了,”破军在心里对那个魔物冷笑,“最近我既感知不到你的存在,也不再需要费力和你对抗——我以为你已经气馁离开了。”
    “九百年了,我已经厌倦日夜不休地游说你了。”魔回答,带着一丝诡异的笑意,“你以为用身体作为牢笼,就可以永远囚禁我了吗?——我的确已经对你失望了,破军,我只是在等待‘那个时间’的到来而已。我可以离开星尊大帝,自然也可以离开你。”
    破军冷笑:“求之不得。”
    “可别后悔。”出乎意料地,魔居然真的安静了。
    月光从打开的窗户里透射进来,如水一样笼罩着金座上被封印的人。迦楼罗金翅鸟里是如此寂静,寂静得宛如童年时代的那座古墓——刹那间,灵台一片空明,往事变得清浅透彻,一眼看去,几乎可以回溯到几百年前的最初。
    ——那是他们在分别多年后的第一次重逢。
    夕阳温柔地从石质的高窗上透射进来,在白衣上晕染出温暖的颜色。他站在窗后的阴影里,静静地凝视着窗前坐在轮椅里的女子,只觉得心里忽然安静下来。他不敢上前,只是站在身后的阴影里,凝望着面前苍白虚弱的女子,手指不受控制地轻轻抬起,试图去触摸轮椅上垂落的发丝,却又几度退缩。
    “师父。”他忍不住轻声道,“师父,您当初所希望的我,应该是什么样的呢?”
    然而那个人影并没有回头,依旧只是安静地坐在夕阳里。
    “成为什么样子的人?”身为空桑女剑圣的师父用一种温柔的语调回答,抬起手指着窗外——古墓外面的天空碧蓝如洗,偶尔有白影在风里掠过——那是沙漠里的萨朗鹰,在日光里追逐着风。
    “我希望你成为这样的人,”坐在轮椅上的师父转过头凝视着他,微笑着用一句话回答了他的所有疑问,“就像这白鹰一样,快乐、矫健而自由。”
    那样简单的回答显然不是预料中的任何一个答案,他诧异:“就这样?”
    “还要怎样呢?”师父坐在轮椅上,转过头来看着他,苍白的脸上透出衰弱的气息,宛如即将凋零的花,“我少年时师承云隐剑圣,之后的一生都不曾败于人手。然而这三样东西,我却一样都没有——你是我最后的弟子,我当然希望你能全部拥有。”
    “……”他忽然无法回答,手紧紧握着光剑。
    “可是,焕儿,你现在快乐吗?自由吗?”她看着戎装的弟子,轻轻叹气,“我并不是对你加入沧流的军队感到失望——你做游侠也好,做少将也好,甚至做到元帅也好,无论你成为什么样的人,到了什么样的位置上,我只是希望你保有这三样东西。可惜,现在我在你的眼睛里看不到丝毫它们的痕迹——
    “你既不快乐,也不自由。”
    当时的那一瞬,他只觉得心如刀绞。
    而如今一念及此,金座上被封印了九百年的人身体同样微微一震,似有利刃洞穿。师父……师父,你可曾知道,九百年之后,我,依旧如此!
    我既不快乐,也不自由。
    但至少,我曾经拼尽全力,不辜负您的期许!
    “天啊!这、这是……”当泪水从紧闭的眼角滑落的瞬间,阶下的星槎圣女因为震惊而睁大了眼睛,仰视着金座上军人冷漠的脸——破军……破军,竟然在哭泣!
    被封印了九百年的人闭目坐在金阶最高处,左臂上明灭流动的魔火渐渐衰微,那层覆盖着他的冰也已经变得更薄。结界在削弱——看上去,这个沉睡了九百年的人似乎可以随时随地睁开眼睛,宣布重新君临这个云荒世界。
    然而,他依旧没有睁开眼睛。
    星槎圣女怔怔地看着这个九百年前开始沉睡的传奇。他的眉峰微微蹙起,仿佛陷入了一个梦里,而且,是一个并不愉快的梦。
    他梦见了谁?又为什么哭泣?
    他,又在等待什么?
    在这个迦楼罗里,时间被冻结。这个生活在九百年前的人仿佛只是睡了一觉,醒来即将继续自己的人生——他的一生犹如传奇,和海皇苏摩、光华皇帝真岚一起被列入史册。然而,人们所知道的他只是“破军”而已,真正的他,究竟又是怎样一个人呢?
    为何此刻他沉睡中的脸犹如孩童,皱着的眉头里隐藏着无限心事?
    看着流泪的人,星槎圣女只觉得内心最深处掠过一阵柔软的刺痛。
    时间快到了……当破军醒来的时候,他一定会一眼认出她吧?九百年的期待终于结束,在宿命的轮回里,他们终究会重新相逢。而在这一世,她和他出生在同一个民族里,一切的矛盾都将不再有。
    到时候,破军会再度君临,带领她,带领整个沧流帝国重返云荒,夺取这个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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