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
    “你当相父,才有活路,还是弒君的相父。”
    黄信哈哈大笑道:“就算你历经千难万险,把变法推行了下去,于国有大功,威望无双,陛下自觉时日无多的时候,也会带你走的。”
    若是旁人听了这话,再结合最近永乐帝对于二皇子的态度,以及整个风暴里,从金忠到内阁,都隐约指向了大皇子的身影,很难不会心存顾虑。
    变法即是证道,道心不坚,哪怕稍有瑕疵,都会眨眼间扩大为巨大的裂隙,而事实上,自打走上变法这条路,就注定了从上到下大多数人都会成为敌人,而原本的支持者,也极有可能会因为种种原因反目成仇。
    心智不够强大的人,是走不了变法这条路的。
    姜星火非但没有震惊,反而眉梢一挑:“这就是你的目的吗?”
    黄信的笑容收敛了起来。
    “你觉得我是什么目的?”
    “变法是变法,为什么我现在能获得的线索,都在刻意往立储之争上引?手段很巧妙,也很管用.毕竟变法的支持力量里,大皇子很关键,若是能除了李至刚,支开夏原吉,再让我与大皇子离心,确实在最高层就没什么力量了。”
    只需要稍有庙堂斗争经验的人都知道,打蛇是要打七寸的,既然是斗争,哪能不瞅着敌人的薄弱之处打?
    变法能掀起这么浩大的声势,自然离不开姜星火通过狱中讲课,给大明帝国的高层换了脑子这个最关键的因素。
    这是变法能起来的核心原因,但换个角度想,也同样是变法的薄弱之处。
    变法确实是一场自上而下掀起的运动,这意味着变法只有在高层有着相对优势的力量,而极度缺乏中下层的支持者.江南之行或许稍稍改变了下层的情况,但在朝廷里,中级官员,还是反对变法者占绝大多数。
    这是很好理解的一件事情,因为变法的主要政策之一就是“考成法”。
    那么,如果你是姜星火的敌人,该如何针对姜星火?
    自然不是直接上书弹劾姜星火,姜星火是圣人一样的人物,从公到私都没什么弱点,事实上,这也是姜星火拒绝指婚的因素之一,有了女人,就有了弱点,更何况这女人会带来一连串的亲戚,这些亲戚往往会成为被攻讦的借口。
    所以肯定不能直接对姜星火动手,要削弱他的核心力量,也就是大明帝国最高层的支持者。
    如果变法在最高层都失去了优势,甚至于姜星火和皇帝、大皇子都离心离德了起来,那么本就有些“空中楼阁”意味的变法的猝然崩塌,几乎是不可避免的。
    黄信的面容严肃了起来,笑容在他的脸上彻底消失了。
    “再让我猜猜,说的不对,还请黄御史指正.”
    姜星火在椅子上幅度极大地扬起头,看着刑室的天花板。
    “其一,虽然你串联了不少御史,但在我看来,恐怕未必是什么庙堂上有组织有体系的秘密团体勾结在一起,集体发动了这次行动,大明还没有到这一步.江南和江西籍贯的士大夫或许出了力,跟着纷纷上书,把水搅得很混,但那是基于自身利益的自发行动,如今看来,或许也是算计的一环,用来混淆视听。”
    “其二,幕后主使一定是有的,但去年庙堂来了一次大清洗,建文帝任用的那些尚书、侍郎基本都被换掉了,连中层的郎中、主事,人员变动规模都极大,恐怕幕后主使,也未必见得是什么身居高位之人,甚至现在是不是朝廷官员,都不好说但无论如何,其人或几人,在庙堂中的影响力,一定是有的。”
    “其三,你们并不强大。”
    姜星火松了松脖颈,站了起来,俯视着黄信。
    “你们看到了所谓的‘弱点’,也确实这么做了,但到了今日,你却只能用言语来挑拨我,这恰恰是你、或者说你们,无能为力的一种表现。”
    “答案也很简单,如果高层不内斗,皇帝、皇子、尚书、勋贵,都坚持变法,那么不管你们怎么谋划,还是赢不了。”
    黄信沉默着,他没想到,在姜星火眼中,自己等人已经是黔驴技穷。
    黄信缓缓摇了摇头:“我不评价你说的话,但是我要说的是,即便我们输了,你还是赢不了。”
    “哦?你是说还会有源源不断的反对者、挑战者?”
    “不,你虽然有种种神异之处,可你的敌人却非是你能对抗的.有一句话我并未哄骗你,终有一日,你将与陛下分道扬镳,到了那时,你纵使有滔天的能耐,也敌不过皇权。”
    “说这些还为时尚早,对于变法来说,景清的血誓,只是一个引子。”
    姜星火冷淡的说道:“现在,你们的挑战,才是真正开始。”
    黄信用右手挠了挠满是跳蚤的发髻,低头道。
    “我观察你很久了,若是没猜错的话,下一步你的‘强国富民’,便是要跟王安石一样,走理财的路子了吧你学着荀子、韩非、商鞅那套,舍王道行霸道以治国,舍大义求实利以富国,可你的对手不只是士大夫,还有积累了数百年的道德学问,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比任何庙堂上的人都令人畏惧得多。”
    “我知道你很强,在学问上攻破了理学最后的几座阻碍之一,便是称为一代儒宗也毫不过分,可永康学派的龙川先生(陈亮)便不强吗?我观你的学问路子,所谓‘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实践才能出真知’,走的还是龙川、心水(叶适)两位先生的事功之学(主张务实而不务虚,强调理论必须通过实际的活动来检验,认为‘无验于事者,其言不合,无考于器者,其道不化’)的路子吧。”
    这里的浙东永嘉、永康事功学派,指的是以叶适和陈亮为代表的学问派别,与当时朱熹的理学、陆九渊的心学并列为南宋儒学三大学派,只不过事功之学较少为后人所知。
    黄信晒然道:
    “要变法,有些东西是绕不过去的。”
    “龙川先生和朱子的王霸义利之辩,再来一次,你觉得你能赢吗?”
    黄信没有说谎,变法的最大阻碍,从来都不是什么庙堂上搞政争的文官士大夫。
    只要是个体,在绝对的武力面前,都是无足轻重的。
    事实上,若是只靠砍人就能变法,那历朝历代敢砍人、有意愿变革的帝王名相多了去了,怎么没几个敢动又能成功的呢?
    变法,表面上变得是法度,守旧,表面上守得是旧制。
    可实际上归根结底,争得是庙堂乃至社会道德里最核心的命题,是不折不扣的道统之争。
    能不能不争道统,而直接变法闷声发大财?
    在中国古代的庙堂环境中,答案是不能。
    因为变法必然涉及到最经典的“王霸之辨、义利之辨、古今之辨”,这三个中国古代政治哲学中最核心的争论。
    就“王道”和“霸道”来说,这不仅是价值取向不同的问题,而且在现实庙堂领域,也有着截然不同的意义和各自的实质内容,正如宋人张木式所说:学者须先明王霸之辨,而后可论治体,这就是说辨别“王霸”并不仅仅是哲学思辨,而是非常现实的庙堂问题。
    至于“义利之辨”,义利问题和义利关系在儒家伦理思想与价值观中是极为重要的,而程颢、程颐、朱熹等人坚持董仲舒的观点,认为道义和功利是互相排斥的.讲道义当然容易,当然是某种庙堂正确,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指指点点可太爽了,可变法,就是要重功利而轻道义。
    “古今之辩”就更不用多说了,庙堂上到底是祖宗之法不可变,还是说法度要随着时代变化而变化?学术上到底是师古,还是师今?这些问题从来都不是单纯地哲学问题,而是极为敏感的庙堂问题。
    总而言之,古今、王霸、义利,这是几千年都绕不过的老命题。
    姜星火就算是让朱棣把所有反对者都砍死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但就算是说气话,到最后还是绕不开这些问题。
    想要变法,想要进行儒教变革,解除思想禁锢,与制造力同时解锁,来完成从思想到现实的双重变革,那么这些挑战是他所必须面对的。
    换言之,是时候掀起一场思想上的讨论与变革了。
    这才是“启蒙大明”真正要做的事情。
    只有完成思想解锢,近代科学才有最基础的发展和传播的空间,有了近代科学,才能进一步促进工业化,让这个世界的大明走上一条新路,这是发展科学的前置条件。
    说实话,光靠科学实验震惊古人是没用的,古代从来不缺奇思妙想,缺的是给这些奇思妙想建立一间遮风避雨大厦的人。
    姜星火走到了刑房的小窗前,打开了遮挡光线的木窗。
    外边,依旧是阳光灿烂的夏日。
    隔着一条御河,对面街头巷尾,依然热闹喧哗着。
    但在姜星火的眼中,却有寒气渐渐滋生。
    “真理不辩不明,古今之辩,王霸之辩,义利之辩,不过是我路上的三块绊脚石罢了,你且好好活着,看我如何踢走便是。”
    姜星火回望着黄信,一字一句,平静地说道。
    “朱熹能宣称他‘赢’,是因为他的对手不是我。”
    第373章 徐家
    魏国公府,后花园中。
    晚风拂过枝叶,摇曳不定。
    魏国公徐辉祖站在亭子里,望着湖面上的粼粼波光出神。
    “大哥,该吃饭了,再过两个时辰天快黑了。”徐妙锦走近他身边低声提醒道。
    “嗯?”徐辉祖转头看向她:“小妹,什么时辰了?”
    “已经酉时了。”徐妙锦轻声说道。
    自从自家大哥从五军都督府回来,便是这副闷闷不乐的模样,连带着徐氏家人也跟着心情不好起来,今日大哥反常到更是到了用膳点都没有吃饭的意思。
    “那就去吧。”徐辉祖收拾起眼中的落寞之色,对小妹勉强笑道。
    徐妙锦点点头和他并肩向内宅行去,刚迈上台阶却被人叫住。
    “小姑小姑!”清脆悦耳如百灵鸟般的女童声音传来,紧接着便见两个粉雕玉琢的少女跑了过来,正是徐达的二儿子中军都督佥事徐膺绪的女儿。
    “蓉儿和娴儿怎么还在外边疯玩?你爹娘可等急了。”徐妙锦皱眉呵斥道。
    蓉儿吐了吐舌头没有应声。
    娴儿则哼了声:“爹爹才没回来,谁让娘总把我关在屋里读书练字的,我才不要长大了嫁给书呆子呢。”
    她话未说完便被蓉儿扯了衣袖拉住,蓉儿冲徐辉祖露出甜美乖巧的笑容:“大伯,我们只是出来吹吹风罢了,马上就回屋去。”
    徐辉祖勉强笑了笑,抬脚向前走去,留下两个少女相视撇嘴。
    徐妙锦瞪了娴儿一眼:“你爹不许你习武又不是以后让伱嫁书呆子,你娘就是故意吓唬你的。”
    “真的吗?”娴儿顿时高兴起来,伸手挽住徐妙锦的胳膊,撒娇说道,“小姑,我爹最听你的话,你帮我问问嘛,以后可不可以不要总是读书练字啊。”
    看着娴儿期盼的目光,徐妙锦无奈的叹口气,拿她没办法:“好啦好啦,我会问问二哥的,你先放开我。”
    “好嘞。”娴儿忙松开手蹦跳几步。
    “还有,以后你俩别老往外跑知道吗?”徐妙锦又板起脸叮嘱道。
    蓉儿再次做鬼脸:“我知道啦,小姑,你最唠叨了。”
    说罢拉着妹妹的手调皮的向内院跑去,惹得徐妙锦跺了跺脚。
    待徐妙锦追上大哥走进内宅,穿过垂花门进了花厅,厅内灯火通明,桌案旁坐着几个人和几个孩童,看到进来,纷纷起身。
    “妙锦啊,来。”一位年长的妇人慈爱的招呼道。
    “母亲。”徐妙锦走到妇人身边坐下,目光落在另一张空置的椅子上,微微愣了愣,旋即又恢复自然。
    老妇人是徐达的妾室孙氏,也是徐达二儿子徐膺绪的生母,至于正经的中山王夫人谢氏(淮西老将谢再兴次女,朱元璋侄子朱文正的妻妹),早已因生性狂妄善妒,言行失礼,被朱元璋赐死,所以徐达死后,孙氏虽然不是中山王夫人,但在府中却颇有地位。
    “这椅子是什么意思?”
    徐辉祖今日在五军都督府被排挤得难堪,心情极差,此时直接蹙眉问道。
    二房徐膺绪的妻子陪着小心道:“皇后说今晚有可能要回来省亲,不摆仪仗。”
    徐辉祖一怔,虽然皇宫跟魏国公府离的很近,但徐皇后当然不会跟普通人家一样,没事回娘家串门来,这次一定是有重要事情要跟他们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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