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失势, 既有张氏蓄势而发, 也是贾母不再力挺她了,前世贾珠陨落,贾母自己老天拔地亲自掌家也没让邢夫人沾手呢?这世倘若贾母如法泡制, 张氏至少不能这般轻松便铲除王氏所有势力。
    却这内里王氏自己比前世也有一个变数,前世王氏志得意满还顾着面子, 对付李纨湘云都有一份涵养,一如对待黛玉, 笑里藏刀, 不露痕迹,蒙骗了贾母。浑不似如今这般,不分轻重, 不分场合, 粗鄙暴虐,大失分寸, 失了体统, 也失了贾母之信任。
    无论王氏如何心有不甘,如何百般祝告菩萨,让侄女儿这个白眼狼栽个跟斗吃个亏,却不能丝毫阻挡贾母越来越喜欢凤姐,也不能阻挡张氏凤姐婆媳情谊越来越和谐, 张氏愈来愈信任媳妇。
    张氏做人做事实在周全,让人无法挑剔。
    这年四月二十六,宝玉满六岁, 外院书房也落成铺排一定,张氏请托娘家哥哥张侍郎,正经替宝玉请了一位姓蒋的江南籍落第举子为师父。
    据张舅舅所言,这位蒋举人学识并无不妥,错在时运不济,故而他要在京等候两年后的会试。无奈他乃清贫学子,囊中羞涩,三餐难继。张舅舅与他有同乡之宜,又爱惜他才学,有心帮忖,正好受了张氏请托,也算两好合一好,顺手举荐他进了贾府做西席。教导六岁的宝玉,四岁的贾珏。
    贾赦不耐烦跟书生交往,便有贾政主持,让宝玉贾珏正经三拜蒋先生,认了师傅,定下师徒名分。
    这年八月十五,郑姨娘往生三个年头,实际是二十七个月。迎春乘着节日喜庆之际,脱下了素服,换上了张氏替她特特裁剪的粉色春衫。
    张氏一为过节高兴,二为迎春出孝,在中秋隔日十六这日,特特替迎春在葳莛轩办了一桌酒,宴请了张家小表姐张怡君,以及张氏新结识徐大学士府孙女儿徐玉媛,梅翰林家的大姑娘梅如雪,以及老八公府石家的两位孙女儿,另有几位本家姐妹,以及东府惜春,凑成一桌,小姐妹们一起说笑,吃螃蟹赏菊吟诗作画。
    迎春是主人,她不善诗词,也不屑抄袭姐妹诗词充数,只是与同好者斗棋玩耍,兼做诗词评判。
    一众小女儿为赋新词强说愁,左不过寻章摘句,拼拼凑凑,除了张怡君才比潇湘蘅芜君,余者俱皆寻常,不提也罢。
    中秋过去,转眼就是重阳节。
    贾母置酒接了东府尤氏姑嫂过府吃酒玩乐,尤氏正好有话禀告贾母。原是贾蓉年满十五,贾珍夫妻要给贾蓉议亲了。
    贾珍在外已经看上一户姓秦人家女儿,夸说那女孩儿虽是出身寒门,人才却是一等一。当着尤氏直夸得好得天上有地下无。
    尤氏听了也是满心欢喜,兴叨叨便拿了姑娘素描小像过来跟贾母参商。
    贾母看了画像,眉眼十分周正,俊俏可比凤姐,点头额首:“看着满灵性,贫寒之家出才子,山窝飞出金凤凰,虽然家境差些,这摸样倒也配得起,只是媒人嘴里能跑马,你们见过本人没有?”
    尤氏便笑道:“孙媳倒没见过,我们大爷说是跟他照过面,说本人相貌更胜画像三分。且是琴棋书画样样不差。”
    贾母闻言皱眉:“这样齐整,确是皇妃也做得了!”还有一句贾母压在心底没出口,女孩儿灵性太过,怕是蓉儿压不住。只是这娶媳妇是爹娘做主,人家公婆直说百般皆好,贾母岂有打破的道理呢,且是按下不表了。
    这一日,四岁的惜春便被落在荣府里了。准确说,是惜春自己赖在迎春房里抢先睡下了,及至尤氏想起小姑子,他已经睡熟了,是假装睡熟了。九月夜晚风凉,贾母做主留下了惜春。
    你道是惜春为何如此呢?
    却是自那日迎春出孝,接了惜春过府参加姐姐酒宴,这个寂寞的孩子便爱上葳莛轩的温馨,自此便日日缠着嫂嫂尤氏,催她过府来给老祖宗请安,其实是她自己想来玩耍。
    每每过府,夜晚降临,惜春必行千方百计留下来,不是摸摸蹭蹭歇在葳莛轩,就是乘空子爬上贾母床上先睡了。
    几次三番,众人都晓得她的心思了,这孩子孤单怕了。
    贾母最是慈善人,尤喜欢灵性女孩儿。见状不免想起她早逝母亲董氏,越看她越可怜见得,心里只是过不去,放不下了。便做主把惜春也留下了。只是暖阁里已经住了宝玉贾珏,葳莛轩已经住了探春,贾母便把惜春留在自己外套间住着了。
    惜春这一来,倒触动一人之心思,给她寻到一个渲染存在感,重新出头露面的机会。
    这人便是荣府二太太王氏。
    王氏这些日子也看明白了,自己宝贝儿子宝玉,贾母不会放手,想要回来是不可能了。且王氏也不愿意他离开贾母这个实权人物。她虽然成天念经择佛豆,似乎看破红尘了,实则私心却如沸水一般翻腾,日日躲在暗处算计。无奈张氏将他的爪牙剁尽,道路封死。她是长日无聊,百般无奈。
    忽然听说贾母留下了惜春在房里养着,她便看出一条生路,她可以把贾府姑娘抓在手里,美其名曰照应他们,其实也就可以就此复出,参加外事交际,想贾府这样的府邸姑娘,到了一定岁数,便要出门社交,增加见识,也是向人宣布,贾家有女初长成,意在想看结亲之意。
    王氏也算玲珑剔透,她便起了这个心思,曲线出头。这倒跟他媳妇李纨自荐诗社社长如出一辙。
    这一日王氏一早梳洗的整整齐齐,头发一丝不苟,穿戴石青绣金菊的褂子,周周正正来给贾母请安了。
    这些日子王氏还算安静,既不跟赵姨娘掐掐,也不跟贾政跄跄了,时不时还关心下宝玉探春生活起居,数次在贾母面前提说,要将贾环抱了自己无力教养。只是贾政不松口,说孩子太小离不开亲娘,其实信不过王氏人品,怕她暗下毒手,结果贾环。
    贾母见她连贾兰也不大作兴,亲孙子尚且不管之人,岂能指望她善待庶子?贾母看破了她这不过是作兴给赵姨娘贾政闹妖,只因嫡母教养庶子天经地义,贾母也就没说什么,直说劝说她自己将息身子要紧,并不戳破她私心,姑且当她是好心了。
    回头却说这一日王氏看准了机会,一大早来给贾母请安,并未一如往昔,三言两语就告辞,反是絮絮叨叨东扯西拉不起身。
    贾母还道她又要提起贾环,正在思忖要不要遂了她的意思,却不料王氏开口提及却是要照顾迎春,探春,惜春三姐妹生活起居。
    王氏也是做了一番准备,那话说得很在理:“大嫂如今打理家务,且身子羸弱,再让她兼顾几位姑娘力有不逮。凤丫头也要襄助她婆婆,又是新媳妇,全家几百人全靠她张罗,已经够累了,她还要照顾琏儿,已经忙乱不堪,再叫她看顾这些姑妹子小叔子,就更加忙不过来了。媳妇如今索性空闲,正好照顾她姐妹们,一来替大嫂分担分担,二来也好排遣失去珠儿孤寂。”
    王氏把话说到这个地步,连贾珠也搬出来,贾母再不允许就有不通情理之嫌了。再者,贾母自己年纪大了,亲自照顾惜春,委实有些力不从心了。
    贾母想着这王氏倒底大家子出身,纵然贪欲太甚,教养几个姑娘识字学针线还是能够胜任。心里已经八分肯了。
    不料王氏紧着提出,为了方便照顾,要把她三姐妹移进她自己院子里去居住。
    迎春如今自成一体,相助母亲嫂嫂管理家务,哪里需要她教养,且迎春上有嫡母,上着闺学呢。王氏也知道迎春移居有些勉强,怕人说嘴,便牵强附会解释说什么这是为了让三姐妹享受同等待遇,也是不偏不倚的意思。
    贾母听着这话有些违和感,迎春跟自己住着就不平等,要知元春也是打这里出去呢!
    这话贾母却不好亲口反驳,便道:“嗯,由你照顾她姐妹们,这确是好事儿,只是你大嫂如今管着家,迎春又是大房的女儿,这事儿好赖要问问她的意见才好决定。”
    张氏是什么人呢,最是玲珑剔透心。一眼看穿了王氏意图,迎春新近频频接受邀请,外出参加各公府王府女眷主办的秋游聚会,一概都是张氏与凤姐带着出行。王氏忽然出头招揽这事,明显是要把姑娘们攒在手里,指着姑娘们说事儿。往后再有太太联谊,姑娘赏春踏青之类,张氏凤姐岂能撇来她呢!
    这话张氏不会说,自有一番话回绝她:“三丫头四丫头年纪小些,倒是可以移到二婶房里去,方便照顾。只是迎春不能搬出去,我与凤丫头整日忙碌,有时候难免对老太太宝玉贾珏几个疏于照应。如今有迎丫头在这里看着,正好可以帮着查漏补缺,不至于委屈老太太与他几个兄弟姐妹。再者,凤丫头指靠迎丫头帮着盯账本呢,她起得早睡得晚,闹腾二太太不安宁就不好了,且二太太你还有兰儿母子要看顾,环儿也大了,老跟着姨娘厮混也不是体统,二太太身子再好,也不宜太过劳累了。”
    这话说的王氏哑口无言了。是啊,她还是祖母呢,还是二房主母,先把自家媳妇孙子,庶子管管好吧,大房女儿不劳操心了。
    贾母想着湘云不久将来贾府走动,必定要跟姐妹玩耍,王氏院子里?贾母想起她那日发作湘云,便沉静了脸色:“大太太言之有理,如此,就把探春惜春移过去吧,环儿,你也上些心,长大了也是宝玉帮手。”
    王氏心里直咬牙,她正要拉拢迎春除了获得出府交际机会,还有一个阴私,那就是适时给张氏上眼药。王氏很有把握可以挑唆迎春跟张氏背心离德,之前迎春可是很亲近自己的,如今只差临门一脚,却被张氏拦截,王氏心里纠结不已,却也知道胳膊拗不过大腿,只好慢慢来了。
    王氏挑挑眉峰,按下不悦收起不满,堆起笑脸:“老太太说的是,媳妇记下了。”
    从此,探春惜春姐妹两个便多了一门功课,抄佛经择佛豆。小姑娘学学诗词,朗朗上口还有些兴趣,成天学佛经参悟前世今生以及来生,哪里许多兴趣呢。未几,惜春便来跟迎春嘀咕:“二姐姐,我跟你住吧?”
    迎春奇怪:“四妹妹住着不顺心呢?”
    惜春委屈直扁嘴:“每天早上抄经一个时辰,下半晌择佛豆一个时辰,我跟三姐姐一起睡也不许,说话也不许,我还不如回家去呢!”
    大家闺秀要沉静端庄,王氏是按照自己小时候模子训导她两个。这倒未必不好。迎春一刮惜春鼻子:“回家去?再来找老祖宗撒娇或是到我这里混点心可就不成了!”
    惜春凝眸半晌思忖,权衡利弊,最终一笑:“嗯,我还是留下吧。”
    迎春摸摸惜春额头:“好妹妹,姐姐教你个法子,你吧佛经当成三字经,三字一顿,心里默诵手里写,这样就容易混时间了。等你五岁了,就可以上闺学了,那时节就不用抄经了。”
    惜春想着上闺学可以跟姐妹一起来来去去,说说笑笑,顿时心里美滋滋:“我听二姐姐。”
    眨眼又是腊八,今年比去年不同,一切人情往来,以及与各公府亲眷交际,无论大宴小聚,在贾府有了一个明显变化,张氏每每出门都会携带自己儿媳妇凤姐一起。且张氏每见亲朋故旧,必会郑重给媳妇儿引荐,事后也会详细给凤姐介绍各人背景与渊缘。明眼人都看得出,张氏这是有意新旧交替放权媳妇儿了。
    子这个年节开始,张氏慢慢退居人后,凡有外出,除非血脉至亲,或是几辈子老交情,一般都是凤姐出面。来访亲眷一般人等也是凤姐接待。凤姐正是成了贾府实际当家人,当然府库大钥匙还在张氏身上挂着,等闲家务已经是凤姐说了算。
    随着凤姐独当一面,张氏便知是在边上看着,除非不得已,并不干涉凤姐。只一点,张氏慎之又慎。张氏特特跟心腹内管家林之孝再三交代,凡是贾府跟官府打交道的文字书信,必须经过自己亲手处理,回过老爷再交给办事师爷办理,其余人等,即便二爷贾琏,也不得擅自代表府里出头露面,私交官府,否则,家法不容。
    张氏说这话并不避讳凤姐,意在警醒儿媳妇,不许将手伸出府去。张氏之所以着意提示这点,除了得了迎春提点。也是张氏一番见识,作为天子近臣官宦世家出身,耳浴目染之下,张氏深知官场凶险,也知道朋党下场。
    张氏此举乃是防患未然,生怕贾琏凤姐不知轻重,闯下大祸。
    正所谓幸福日子容易过,贾府的日子一如所有世家大族,男子们无不一本正经,每日衙门书房行走,美其名曰奔前程。
    女人则消闲得多。
    正月里聚在一起打扮得漂漂亮亮观灯闹春,春日撒下一叠烫金帖子,请来亲朋眷属吃酒赏春,或是应邀出息各种聚会饮宴,日日不乏欢笑。夏日呢,又是洒金笺飞进飞出,请朋友亲眷过府吃酒赏秋叶秋景。
    冬日里老太太最高兴,约上几个老姐妹,在温暖如春的屋子里,猜拳斗牌,输的银钱,赢得快乐。
    迎春则在冬日里带着姐妹兄弟烫酒吟诗,踏雪赏梅,东府会芳园的梅花很有特色。
    春三月,东府张灯结彩,高朋满座,大红花轿抬回了贾蓉媳妇秦可卿,人称东府小蓉奶奶。这秦可卿不仅人生得美,性情也好,怜贫惜弱,尊老爱幼,荣宁两幅无不喜爱她,特别是宝玉贾珏两个小叔公,说起东府蓉哥媳妇,那是眉飞色舞,赞不绝口。凤姐这个火辣辣的嫂子不够看了,这两人迅速倒戈成了蓉哥媳妇崇拜者。
    这年第一场雪降,进府三年凤姐终于有喜,阖府大喜。
    说起来,迎春九岁这年是最幸福美满一年了。
    俗话说得好,月有阴晴圆缺,人生总有遗憾,贾府正在为了凤姐怀孕欣喜交加,姑苏传来信笺,一下子给贾府老老少少蒙上一层阴影。
    林家三岁独子夭折了,贾府姑奶奶贾敏,则是终日以泪洗面,卧病在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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