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登骑着马率人赶了半夜,此时已将近丑时,眼看着追赶无望,又见身后队形散乱,前后脱节,手下兵将一个个疲累不堪,心里既恨又恼,忍不住又将杨鲲鹏大骂了一遍。
    好在几个刚刚增补进来的团校尉、队正都是老辎重,各自指挥人手打草铺垫、生火起灶。
    高登见没甚么纰漏,心下稍慰,略带满意地点点头,跟着卫兵下马休息去了。
    王正拖着灌铅似的双腿,被五子和黄宝半搀着坐下来。因为上回被打屁股的教训,这次王正没敢骂骂咧咧的,而是咬着牙蹭到草垫子上,默不作声地闭目养神。
    过了一会掉队的人陆续到齐,陆鸿从队前走了回来,一路将躺倒睡觉的士兵们踢醒,让他们互相牵拉双腿,等分发过夜食填饱肚子再睡。
    他是戊旅第一队正,仅次于各团副尉,加上入军籍之前就代管民夫,因此上那些新兵蛋*子被他踢了一脚非但不加气恼,反倒亲切地向他打着招呼。
    只有几个新近升调进来的队正、什长对他不甚理睬,其中就有曾经捉弄过陆鸿他们的胖军官杨智,如今是戊旅乙团乙队队正。
    这人原本在乙旅做个小小的什长,整日价带着一群死党耍闹,好不快活。前几日检校副指挥一纸调令下来,乙旅旅帅陈森只得捏着鼻子把他连同几个什、伍一级的军官送到了戊旅。
    杨智来到戊旅第一句话便是:“洒家姓杨名智,字备操。”结果引来一阵哄笑,自此便认定这帮泥腿子果然很不友好!
    这时陆鸿走到他这队来,和几个老乡说笑了两句,杨智只作未见,翻过身去假寐。陆鸿早知他醒着,见他不愿搭话,便笑了笑回到本队,挨着王正小五坐了下来。
    王正见他回来顿时好像忘了疲惫,一骨碌坐起身,神秘悄悄地问:“鸿哥,咱们这是要打仗了?”他天生嗓门大,说的虽轻,四旁也都听得清楚,于是大家便一齐竖起耳朵凑了过来。
    陆鸿瞪眼扫了一圈,吓退了几个,才硬邦邦地说道:“不知道,甭乱猜!”众人悻悻散去。不一会伙夫已经招呼各队分领夜食,兵将各自饮食睡去不提。
    次日又再上路,高登心急火燎,因此不断催促前进。
    自打出兵以来陆鸿时不时便被高登带在身边,一是看中他点兵之法,约束军队;二来新兵都以陆鸿为首,高旅帅新官上任,自然需要倚仗他的威信。
    当然高登心里另有小算盘:他十几岁因为祖父荣荫补进率府勋卫,侍奉当时的皇太弟、如今的丰庆帝李靓。
    因为其人相貌堂堂,又极懂得逢迎讨好,很得丰庆帝赏识,十几年间从率府的超乘做到校尉,丰庆帝继位以前便推荐给圣文先帝并调入亲府,即位后又将公主下嫁,升格为正四品下亲府中郎将。
    虽说丰庆帝一直并给他未赏晋多大的官,但是平日爱护之意如同亲生。
    他自参军以来一直在宫廷宿卫,各路军中都无根底,好不容易捞到机会出来带兵,就必然需要培植一班亲信才能站得住脚跟!
    于是高登看中了陆鸿……
    他没想到褚垓这老财主为了护食不惜跟司马巽撸袖蹬靴,最后留下这么一个好苗子,恰恰便宜了自己!
    想到这个高登都不禁偷笑起来,可是他又恼恨,原本打算借他皇帝岳丈的面子搭上李毅这条大船,谁知道咱们的李大都督嘴上一片祥和,肚里全不拿他当回事情……
    “小陆啊,你叫季参军带舆图过来,看看到哪了。”高登眼见行了半日,脚下路径越来越荒,四周丛林茂密,荆棘丛生,好多兵士都被草刺剐蹭得破口大骂,他因此心中有些焦躁。
    右军的影子固然没看见,走之前还丢下了大部分行军辎重,包括河北道详细地理舆图和定向的指南,还有计时的军刻,向导也只甲旅有配。
    过了一会,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军曹飞步敢了过来,到了高登坐骑边上,展开手中哪里都能买到的大周民用粗略地理图《大周地理行路图(民)》。高登看了一眼,发现整个沧州就拇指大一块。
    “这还看个屁?”气得他没等季参军说话便弯过腰一把扯过地理图来撕成两半。
    季参军吓得一身哆嗦,陆鸿在边上使眼色让他下去。
    “马上给老子找个向导来!”高登腮帮子一鼓一鼓的,甩手将扯烂的地理图砸到地上,也不知是对谁发号施令。
    陆鸿说:“将军,不如命人原路返回,请花副指挥派一个向导过来,这荒山野岭的……”
    高登不待说完便挥手打断了他,自己何尝不知联系大军才是最好的办法,可是既然已经违令追了出来,这时候回去要吃军法不说,恐怕要让姓花的小娃娃笑掉大牙,这才是他最最无法容忍的!
    陆鸿见他一意孤行,也就没再多说甚么。
    戊旅最终也没找到向导,只在荒郊野地转了三天,村落倒是遇见几个,向村民打问地名所得都是不知所云,除过一大堆村寨名称,一个大城所在也没打听得到。谁知正当大家以为彻底迷路之时,一条大河已然横在眼前。
    有见识的已经叫了出来:“?水!”
    面前的?水河面不甚宽阔,水流不疾不徐,细浪翻卷,只是不见一条渡船渔船。
    河岸边是一片砂砾滩涂,更往两边便是一人高的萋萋长草,河面上清风拂过,长草一片片倒伏下来,风势一过,又齐刷刷重新立好,仿佛是大地的毛发,柔软而坚韧。
    陆鸿才知道这段滔滔河水便是永定河天津段,当然现在还没有天津,也没用永定河的说法,不过也因此了解了大概的地理位置。
    高登当即下令沿河寻找渡口,没想到这几天给他们一顿没头苍蝇似地乱转,竟然转到了正途上来!
    戊旅自离了大军已经孤军行进三日,此时终于找准了方向,七百余人奔着上游而走,将近傍晚时分终于在河岸边寻到一处集镇。
    可是还未到那集牌楼跟前,众人都已察觉不妙。那镇子远远望去说小不小,可是死气沉沉,好几缕黑烟死样活气地在空中漂浮,带着一股焦臭味道。
    镇外官道两旁散落了一地推车、货箱等物,临河的渡口边几条破船都已翻了个儿漂在水面上。
    高登再蠢也察觉出了不对劲,当即下令全军戒备,并分派两名斥候进镇探查。
    那两名斥候尚未出动,便看见镇里跑出一队府兵,瞧那服配正是一道从青州而来的后军士卒。
    这时胖子杨智从军列中仰脖子看了一眼,叫道:“那不是乙旅丙团的人吗?”
    那队卫军显然也瞧见了他们,领头的军官伸手拦下了士兵,老远便开始喊话:“前面是哪位将军?”
    后军派给高登的副手甘峰原先也是乙旅出来的军官,正是杨智当时所在甲团的校尉,如今已升为戊旅旅副,两家都是熟的不能再熟的老相好了。
    甘旅副听到对面喊话便大声骂道:“赖狗子,滚过来睁开狗眼看看是哪位将军!”
    这甘旅副在乙旅便是出了名的小心眼大嗓门,这一声大骂识得他的哪里还会不知。
    那“赖狗子”果然毫不犹豫,带队一阵小跑上了前来,先找到浅绯戎常袍金腰带骑在马上的高登行了个军礼,一本正经地道:“这位想必是高旅帅,职下后军乙旅丙团乙队队正赖小翻,参见将军。”
    高登点点头,说:“罢了。”
    赖小翻转头又嬉皮笑脸地向甘郎将说:“参见甘校尉,哦不,甘旅副!”
    甘峰脸上尽量装出矜持的表情,心中却极为得意,轻飘飘伸出一脚踢在赖小翻的大腿上,笑骂:“滚你娘的蛋。”
    那赖小翻笑嘻嘻地拍拍屁股,浑没在意。
    高登看他们打打闹闹有些不大耐烦,觑了个空问道:“这镇上是甚么情形,现在大军何处?”
    赖小翻急忙收了笑,禀报说:“这镇上昨天清晨已经被契丹狗洗劫过啦!花副指挥带着咱们三个旅护着辎重一路行军,前天夜里到的这鸟地方,当晚在上游十六里处安寨,预备第二天早上征用民船渡河……”
    他手舞足蹈口沫横飞描述了一通,总算说清个大概。
    原来后军前日夜里在?水岸边安营休息之后,半夜里忽然不知从哪杀出一支骑兵,都是契丹人装扮,约莫二三千人,来的时候悄无声息,到了跟前想作反应却已迟了。
    那支骑兵二话不说直接冲击后军营寨,眨眼便破了丙旅的寨门,旋即冲进营寨放火烧了丙旅护卫的粮草。
    好在花源将甲乙丙三座营盘以“品”字形紧凑布置,丙师营寨刚刚火起,甲乙两师便已经一路救援丙师,一路抄向敌军后路。
    那支敌军倒也机敏,毫不恋战,乌哩哇啦吹了一阵号角迅速退了出去,转眼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花源不知敌人虚实,又无快马,因此不敢追赶,加上丙旅营中火势太大,只得先灭大火救治伤员,同时严加防范。
    后军缩在营里挨了一夜,终于天光方亮,这才敢派人出来分头查看。
    赖小翻一路遇到好几个被敌人烧杀一空的村寨,最后才到的这个集镇。从幸存的百姓口中得知,那些人掳掠完之后便砸烂了沿岸所有的船只,此时已不知踪迹,约莫是过河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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