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行营如今是五军各自为政,活动范围大多数时间仅限于自身所属的营寨,几乎没有一致统属。
    不过各军之间也不都是这般情状,比如后军和左军之间,作为青州行营战斗力最强的两个军——是的,曾经在人们心中最孱弱无能的后军,如今已然和大周公认精锐的左军平分秋色了——因为两军并肩作战或者英雄相惜的缘由,关系还算说得过去,平日里兵将之间也有一些往来。
    至于前军,因为军指挥季泽在沂水追击战当中的冒失轻进,不仅使得战事惨败,还导致整个行营蒙羞,因此前军基本上已经遭到孤立,季泽也闭门谢客,除了接受督查司的请见便终日待在指挥所里,几乎从不露面。
    中军因为李毅的缘由,也没甚么动静,每天出入的都是些穿绯着绿的大小军官,都是督查司接见的对象。
    而右军……这支可怜的队伍,自打重建以来,除了老右军剩下的几百人班底,另外只有一千余人的新丁,新晋军指挥花源面对着一半疲老,一半稚嫩的阵容,也没有多大的心气儿。
    战前五万余人声势浩大的青州行营,在经历了北向、南向两回合大战之后,如今满打满算只剩二万三千人不到。
    陆鸿绕过中军外围几个空旷的营寨,?河的潺潺水声已经在耳边流淌。左军大寨依着河岸而建,十来个大大小小的兵营呈扇形将大寨拱卫在其中。
    似乎是得到了上级的指令,陆鸿自打进了左军的范围就一直畅通无阻,关卡的卫兵见了他都挺胸致意,查也不查就直接放行,因此不一时便来到了左军大寨的辕门前。
    陆鸿知道这是司马巽给他的礼遇。
    左军指挥所和后军的相差无几,只是多了一圈拴马的木栏,鼻间漂浮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淡淡马粪味道。不过这气味儿并不叫人烦恶,相反的,这恰恰彰显着左路军第一骑军的风范!
    忽听身后一阵乱糟糟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中间夹杂着欢快的叱咤呼喝声,陆鸿赶忙牵马让到了一边,同时手搭凉棚向远处望去。
    只见司马巽一马当先,敞着衣领,满头大汗地勒马靠边,其他人呼啸着与他擦肩而过,到陆鸿附近都侧过半身,将马鞭横举到眉梢向他行礼,然后保持着这个姿势鱼贯涌入辕门。
    陆鸿没在马上,于是很自然地举鞭过顶,昂然挺立,如同大将阅兵,浑身顿时散发出犹如松柏、恰似山岳的凝重气势。
    左军众兵士挥鞭大吼,向他这份回礼致敬,连同寨墙上执勤的卫士都齐声喝彩。
    转眼间骑军走尽,司马巽这才从漫天的烟尘之中施施然策马上前,瞧着麾下众军消失的身影,笑道:“怪不得你得军心,听说后军那些兵都服你……”他顿了顿,说,“估摸着你会晚点到,闲来无事,带两个团出去放放马——没想到你来得倒早!”
    这两人虽然关系甚深,但是真正私下会面的机会却是寥寥。
    陆鸿随着司马巽一边朝辕门里走,一边接过左军卫兵送来的手巾扫帚,擦完脸之后用扫帚拍打着身上沾染的尘土,一边向司马巽道:“在督查司喝了一肚子苦茶,不然早一个时辰便出来了。”
    司马巽褪去外袍,罩了一件短身胡服,脑门上蒸腾着丝丝白雾,进了指挥所大帐才渐渐散去。
    他将外袍甩在自己坐的大炕上,叫亲兵倒了两大碗茶,将其中一碗递给陆鸿,自己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问道:“你是去的兵部还是卫署?”
    陆鸿此刻见了茶肚子里就泛酸水,直接弃在身侧的小几上,道:“去的卫署——不过兵部也想叫我来着,我没理会。”
    司马巽点头道:“那就好,卫署督查司的主事是马威,应该不会太为难你。不过这位仁兄爱考较人,也不会轻易放过了你罢?”说着戏谑地瞧了陆鸿一眼。
    “还能怎么着,”陆鸿苦笑道,“先叫我坐冷炕干等,然后练老僧入定。不过人倒是不错,说会瞧在老师和马敖的面上照看我。”
    司马巽神色一凝,挥挥手屏退左右,问道:“他称老师为‘将军’还是‘大将军’?”
    陆鸿见他神色有异,奇道:“他说的是‘你老师’,怎么了?”
    司马巽道:“那他就不是本门中人,只是知晓这回事罢了。”说着摸出神机牌,左右翻了两遍,“咱们一门可不止老师这一支,你今后遇到同门,要格外留意小心!”
    陆鸿更加奇怪了,见他牌子上刻着“志疑”二字,应当是取自《周易》巽卦:进退,志疑也。利武人之贞,志治也。他也摸出自己那块刻着“御寇”的牌子,问道:“为何遇到同门反而要小心?”
    他这“御寇”二字也是取自《周易》,渐卦:鸿渐于陆,利御寇!
    司马巽怪异地笑了笑,道:“神机门人派系复杂,各有主张,甚至各为其主。你的老对手,合州姜炎就是其中一支……”
    一门中人居然会随着国家的分裂而互相对立,这谁又能想得到!
    “这有啥的,神机门本身就是依附着国家而存在的门派!”司马巽道,“像我们这种攻伐利器,乱世则锋,治世则藏,本是亘古不变的道理。总之你小心在意,对于姜炎来说,你没甚么秘密。”
    陆鸿点了点头,他还想问一些有关兵部和卫署打擂台的事情,毕竟在枯燥无味的军营里,这件事情可是难得一遇的趣味!
    没想到司马巽却顾左右而言他,同时拐弯抹角地提醒,以他的特殊身份,不要同那些低级军官乱言传这事……
    特殊身份?多半又是自己升不升将军的破事罢!
    陆鸿如今怕是对自己的未来最没有想法的一个,不同于那些“编外吏部侍郎”的消息广泛,他差不多两眼一抹黑,没有任何可靠的消息渠道。
    当然了,他也不想打听这些事情,还是那个意愿:保持现状最好……
    司马巽似笑非笑地瞧了这个小师弟一眼,神秘兮兮地道:“皇帝的意思,更加倾向于升你为将,据说是从五品游击将军。你自己怎样想的?”
    陆鸿苦着脸笑了笑,摊开手无奈地道:“我就是没想法。其实我是不大愿意再晋升了,至少暂时是这样。能留下来做个旅帅哪怕是团校尉都成!”
    司马巽仔细地瞧着他的眼神,终于确认这话是发自真心之后,点头道:“老师说的果然没错,你能拿得住。多少人但求一将,用尽手段挤破头脑,你既然想得开,我也放心了。”他将神机牌在几上扣了扣,“以我对老师的了解,他老人家在这件事上多数是倾向于让你韬光养晦,既然老师插手了,最后的结果多半也是如此。”
    此时天色已晚,司马巽叫人上了一桌简单的晚餐。两人饮了几杯酒,又各自聊了一会北方和徐州两边的战情,以及神机门的轶趣往事,便趁着明月当空,互相作别。
    陆鸿骑在迟行背上,慢吞吞地游荡在宽阔平坦的营地里,他正趁着微醺之意咀嚼着司马巽最后所说的话。
    “不要轻易得罪兵部,也不要把卫署当成好人。”
    言下之意是让他两头不靠,这也是陆鸿自己本来的打算。
    不过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又让他琢磨出了不同的味道:他的老师,卢梁,既不偏向兵部,也不亲近卫署,甚至也不站在皇帝一边,他们的神机门和大周独设的神机将军府,如今在朝廷中到底扮演着甚么样的角色?
    这事从来没有人向他解释过,韩清、马敖、卢梁、司马巽,他们都不曾向他介绍神机门的宗旨和意愿,也没有对门人的诸多约束和各种条条框框。
    司马巽的言谈之中甚至对姜炎这个同门的身份也并不介意,只是提醒他多加小心……
    陆鸿似乎捕捉到些甚么,但是那个念头一闪而过,就像薄雾之中的一缕清风,无形无迹,无影无踪。
    包括他未来的路途,似乎还只是各方有各方的想法,好像各种结果都存在着不小的可能性,使得行营里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其实究竟如何,或许早已有了定论。
    有些事一开始就只是称上的砝码,是轻是重自有大致的定数,至于何时将这砝码放上秤盘、放在哪边,全看出现失衡的时间与方向。
    接着就会有一只瞧不见的大手,抛出这枚轻重得当的砝码,将翘起的那头弹压下去……
    毫无疑问,陆鸿如今就是这许多砝码中的一个,而且轻重得当等到一系列大事将见分晓的时候,他就该被拿上台面了。
    司马巽这个人,和韩清的性子完全不同,一个含蓄内敛,一个直爽豪迈。
    今日在左军的一席话,似乎毫无意义,却透露着许多纷乱的信息。可是如果换成韩清,早就一二三逐条给他说了个明明白白,就像在?水大寨拉他入伙时一样。
    陆鸿的心头转着这些心思,战后一片混乱的形势似乎开条条清晰起来。
    事实上,所有的事情都从未混乱过,相反,一切事件人物都在几股强势力量的推动下,保持着井然有序地发展。
    乱,即是序。
    夜空中的朵朵沉云仿佛渐渐被拨开,呈现出一派朗朗星月,陆鸿只觉身心也轻快起来,忍不住撒开缰绳,让迟行一路小跑起来。
    转眼间走入后军营地,却听大寨附近一片糟乱嘈杂,还有人在嘶叫谩骂,陆鸿皱起眉头,勒马向声音来处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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