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的时辰,陆鸿刚刚从郊外跑马回来,连人带马都披了一身热腾腾的汗浆。此时戊字营外已经有几个军官在等着了,而且似乎等了不止一会儿……
    陆鸿心里暗笑,看来有人比他预想的还要心急。他在一箭地外翻身下马,牵着迟行慢悠悠地向戊字营溜达。门口的几个军官不知是性子急躁还是事情紧急,都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来。
    陆鸿远远地朝这些人拱手,笑道:“诸位来得早啊,吃了早饭没有?”
    那几个军官中领头的一个也是六品校尉,见状勉强回了一礼,接着摆下脸色喝道:“陆校尉,在下是左路军兵马司刑曹参军,你昨夜擅动私刑,殴打上司,如今可知罪了?”
    怎么是兵马司?按理说大周左路军兵马司名义上只需服从大总管李毅的指挥,虽然他的老师卢梁还领着副总管的职位,但是一直在沭河大营坐镇,极少查收兵马司衙门的事情。而且一直以来李毅和卢梁都不曾以兵马司的名义下过任何重大军令。
    仅仅一个左路军的相互掣肘,就已经不外如是,这也是为甚么此次大周军看起来精兵强悍,良将云集,却还是将这场战争打成了一个不胜不败的尴尬局面。
    这次的兵马司刑曹却又不知代表着哪一方的奇怪势力……
    陆鸿把几人上下打量几遍,见他们一个个眼神飘忽,手脚松弛,显然都是心虚没底,这一趟赶来必然还有着他们自己也拿不准的特殊含义!
    陆鸿虽然一时间想不通其中关窍,不过有人问罪总是在他意料之中,也是他想要促成的结果,于是客客气气地道:“昨夜行事鲁莽,现在看来确有不妥,不知兵马司如何降罪?”
    那校尉见他服软,脸色也缓和下来,于是念经般冷冰冰地道:“鉴于青州行营后军昭武校尉陆鸿昨日行为乖张跋扈,兵马司拟罚俸三月,降职三等,陆校尉有异议吗?”
    这又是一道奇怪的处罚!
    且不论罚的轻重是否得当,只说这轻飘飘的一句话,既未说明陆鸿所犯哪条哪例,只以“行为乖张跋扈”含混带过,处罚起来也是既不按刑律又不循军法,胡乱罚了俸银和官阶了事,甚至都未形成最后决议,居然要问当事人的意见如何。
    宣布这项命令的刑曹参军似乎自己也觉得难以自圆其说,于是尴尬地咳嗽一声,换了个略微和缓的语调道:“陆校尉,如果没有甚么想法兵马司可要依此上报了!”
    陆鸿忽然间有种菜市场讨价还价的感觉:大白菜三文钱一斤您要买的话就给您称一棵……
    他倒没再压价,而是爽快地接受了“提议”:“没问题,兵马司尽可自行裁夺,不必过问职下。”
    本以为这种爽快会博得对方的些许好感,谁知话一说完,那人就又垮下脸来,怒斥道:“陆校尉这话谬矣!兵马司怎可自行裁夺,一切都需上报朝廷,恭请万岁发落!”说着朝天一拱手,“既然陆校尉并无异议,那我等先行告退,这几日还请留在戊字营等待上命。”说罢便带着几个手下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是下了“禁足令”了,看来从现在开始,陆鸿要和李大都督一般的命运。
    不过陆鸿也因此明白,兵马司所代表的,就是丰庆帝的意愿。兵马司罚俸的命令也顺便提醒了他,他有两个月的银饷还存在后军的账上……
    现在文官、军方、皇帝已经相继浮出水面,这个小小的青州行营也越发复杂起来。
    送走了兵马司的一干人等,陆鸿回到了戊字营,却见张厨子带着一个十七八岁的毛头小子正垂手立在辕门边上,恭恭敬敬地候着他。
    那后生低着头,瞧不清面目。一俟陆鸿走近,张厨子立即迎了上来,向陆鸿作揖道:“陆大人回来啦,这是我家那个不成器的小子。”说罢回头一声斥骂,“畜生东西,还不滚过来拜见大人!”
    那后生不情不愿地抬起头,却是个白白净净的少年郎。只见他撇着嘴挪了两步,勉勉强强打了个躬,道:“张如镜拜见大人。”
    张厨子见这吊儿郎当的样子,正要发作,却被陆鸿拦了下来:“老张,少年人脾气大,也是有的。”接着向那张如镜道,“你的名字已经填在兵册上了,暂时是我的亲兵,如果有其他的想法尽管说出来,我再想办法给你调动。”
    张如镜无所谓地道:“随便。”
    张厨子气不打一处来,抬脚便踹,骂道:“你这个畜生,怎么敢这样同大人说话?”
    张如镜硬挺了一脚,居然毫不躲闪,只是脸上的戾气一闪而过,随即装出一副恭敬神情,重新向陆鸿躬身行礼,道:“多谢大人,全凭大人吩咐。”
    张厨子这才满意,笑吟吟地等着陆鸿发话。
    可是张如镜这点变化哪里逃得过陆鸿的眼睛!张厨子虽然满意,陆鸿反而皱眉,他瞧这少年有些邪气,心中不喜,只平平淡淡地说了句:“你到后军大寨领一套军服甲胄,刀箭须得自备,先在这营里住下。”罢了便牵马进了辕门。
    那张厨子一路跟在他身后道:“该备的都有,我老张晓得朝廷的规矩,大人有甚么事尽管吩咐这畜生,他甚么都能做的……”
    陆鸿忽地停住脚步,皱着眉向张厨子道:“老张,今后他就是我的兵了,不能再这样叫唤。”
    张厨子一叠声地答应,虽然受了批评,脸上却乐滋滋地喜不自胜:“这畜……我这儿子是上辈子修了福分,能跟着大人学本事。”
    这张厨子别的都好,就是太啰嗦,陆鸿实在是懒得和他掰扯了,于是挥挥手自己进了营房,远远得听见张如镜对他老子大发牢骚:“你干甚么这样卑下!他不就是个六品官,刚刚还被降了级……”跟着就听张厨子压低了声音道:“混球话!你懂个卵,陆大人是有真本事的!”
    陆鸿往炕上一躺,顿时觉得百无聊赖,说起来大好青州城还没逛过两回,可是如今惨遭禁足,只能窝在这小小的营房里熬光景。这算是自己挖坑自己跳吧……
    忽听外面一声马嘶,陆鸿认得是迟行的声音,急忙出门去看。却见马槽边,张如镜一屁股坐在地上,满身狼狈,指着迟行大骂:“破马儿,瘟马儿,叫你神气,早晚让你知道爷爷的厉害!”那迟行把脸一扭,根本懒得理他。
    陆鸿疾步走了过去,喝问:“怎么回事?”
    张如镜见了他,讪讪地一笑,道:“我瞧这马漂亮,想伸手摸一摸,谁知道这马凶得紧……”
    陆鸿强压下心头的火气,道:“以后不许碰我的马!”说着伸手在迟行银亮色的鬃毛上轻抚了一把,这马儿极为受用,打着响鼻在陆鸿胸口挨挨蹭蹭,好不亲热。
    那张如镜一脸羡艳之色,自言自语地道:“我甚么时候能有这样一匹马。”
    陆鸿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等你做了将军,自然就有马了。”
    张如镜道:“你又没做将军,你怎么有马?”
    陆鸿空有智计,却被他问得张口结舌,只好假作未闻,转身回房里去了。
    他禁足的这几日其实并没有清闲下来,每日都有怀着各种目的的人来找他,原本门可罗雀的戊字营也突然热闹起来。
    先是张迪同那个名叫申冬青的老医官来坐了一会,随后郑新带着吴卫、杨智以及一些戊旅的老人一批一批地来找他拉话喝酒。第二天司马巽携了一整只剥洗干净的黄羊来,交给张厨子当场烤了,羊肉刚烤到六分熟,接手右军有一段时间的花源也提着两坛老酒“恰巧”赶到。青州行营左右军两位军指挥陪着一个刚刚挨军法的无职校尉吃羊肉,喝美酒,欢声笑语不亦乐乎,一时间竟成了行营里的一桩美谈。
    第三天卫署临设督查司和兵部临设督查司的主事马威、汤柏又轮番前来。
    马威将陆鸿干的这一手“好事”夸得天花乱坠,直言“你这娃娃有些厉害得过分了”,兵马司、卫署、兵部三家都被他打了个措手不及!同时又警告他不要锋芒太露,既然得了好处,今后就该好好韬光养晦。
    陆鸿本是这般打算,当然虚心受教。
    这话要是传给了外人,指定会一头雾水:明明吃了挂落,还降级罚俸,怎么就得了好处?这当然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兵部汤柏来时却是一脸哀相,显然最近吃了不少苦头,又被陆鸿搅乱了盘算,在戊字营不尴不尬地坐了一会,就他的战后陈述问了些没滋没味的问题,便急忙忙地走了。
    第四天来的是个谁也没想到的客人——李嫣。她为陆鸿带来好些个瓜果蜜饯,还有一大摞兵书、纪要,看样子是要帮助陆鸿打个持久战了。临走时还谆谆告诫,请她的朋友务必吸取教训,不要再这样鲁莽,他的前途还是一片远大的!
    陆鸿对她的行为十分感激,却无法解释甚么,只得应承了她的话,并且一直将她送出辕门……
    这一连几天的忙乱还收到了另一个意想不到的效果,使得陆鸿在张如镜心中“没落校尉”的形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后生从第三天开始便殷勤地为陆鸿鞍前马后打帮手,甚至一改往日叛逆的心态,对陆鸿的命令言听计从,顺服得就像一个胆小的小羊羔。
    谁也没想到,仅仅四天之后,陆鸿就接到了兵马司的解禁命令,不过最终的处罚结果朝廷还未正式决议;同时督查司也通知他的战后陈述已经核准通过,无需再留守待勘。他急忙向指挥所和兵马司告了假,打算回家看看。
    扳着指头一算日子,小五子他们已经回去六七天了。
    兵马司倒是很痛快地准了他的假,陆鸿就到后军支领了前头的银饷,又借了一匹马带着表现良好的张如镜离开了青州,返回保海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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