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赵家集经过王家村,陆鸿一人一马悄然伫立在潺潺流淌的燕子河边,隔岸望着灯火通明的热闹喧嚣的胡家大院。
    这簇新的院子修的真是漂亮,朴素厚重的清水砖院墙,一溜齐滴水瓦斜斜的像帽子一般扣在墙头,明显整饬过的堂屋从院墙上沿冒出头来,一数之下,已从原来的两间屋变成了两正两偏的四间;院角一株有些年头的槐树,约莫是从别处新移植来的,正蓬昂着头,迎着河面上吹来的夜风簌簌摇动;还有一个明显未曾完工的门头,檐顶垂花挂落都空着,让人感到些许遗憾。
    院子里显然是在摆酒请客,上河村别处都没甚么灯火,只这一处人声鼎沸,陆鸿甚至能从嘈杂的声响中辨出三流子和王正醉醺醺的呼叫。
    他的嘴角泛起一抹笑意,那是他的亲人和手足们呐!他再也忍耐不住,策马过了燕子河上架设的小桥,他想立即冲进院里和久违的乡亲们见礼,然后随便从三流子或者王正的手里抢过酒杯,来一场酩酊大醉!
    可是他在门前停了下来,原来院门外的阴影里还坐着一人,正倚着墙壁瞌睡,是他的亲兵张如镜。
    “小张,怎么不进去?”他下马轻轻拍了拍这后生的肩膀。
    张如镜迷迷糊糊间醒了过来,扒拉着眼角的眼屎,打了个哈欠道:“我在等你回来!”
    陆鸿心里涌过一阵暖流,他把张如镜从地上拉了起来,两人并肩从还算宽阔的门洞里走了进去。喧嚣的院子里突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将目光集中在了陆鸿身上。
    “陆队正!”不知谁先喊了一声,院里立即响起此起彼伏的招呼声。陆鸿随后便被热情的群众包围起来,肩膀上、脑壳上、背心上噼里啪啦被人拍了不知道多少下。
    这些人有胡家的族叔、族伯,有同村的乡亲、长辈,陆鸿只好一面缩着脑袋拱手陪笑脸,一面“小爹”、“二婶”、“四舅”一通乱答应。
    张如镜在后头跟着,瞧了他这般狼狈模样,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时一脸喜气的胡顺从主桌上站起来,从人群中拉着陆鸿排众而出,将他带到主桌主位上一位陌生军官跟前,笑道:“小陆,快来,这位大人已等你多时哩。”说着伸手一指。
    陆鸿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主桌主位上一名绿袍军官正笑盈盈地放下酒杯,站起来朝自己拱手。
    “陆副指挥,职下乔瑞,奉了督查司马中郎的命令,特地来给大人道喜!”说着绕过桌子走过来,背着人偷偷使了个眼色。
    陆鸿瞧在眼里,虽然不知在暗示着什么,但是心中有数,这个时候马威派人过来,当然不是为了“道喜”这种事情。他请乔瑞稍待,抬眼找到三流子和王正,伸手招了招。原本已喝得半醉的两人立即一骨碌爬了起来,凑到他跟前。
    “小五子没来?”陆鸿道。
    “他呀……”三流子摇摇头,“白提了,他对恁家不就那么回事——不过叫俺带了点心来,这都很难得了!”
    陆鸿心想这话不错,他点点头说:“你叫几个兄弟别喝了,都集合待命,谨记莫惊着乡亲们。”他已经在人群中瞧见了好几个熟悉的人影,那都是提前休了假的老兵。
    三流子是个机警的人,闻言便知有事发生,当即领命去了。
    陆鸿又向胡顺道:“爹,你招待着,我陪乔大人说点话。”
    胡顺虽然憨厚,心中却还算精细,晓得事情轻重,挥挥手叫他们尽管上屋里去。
    乔瑞见自己只一个眼神,陆鸿便将一切安排得妥妥帖帖,暗想:怪不得马中郎如此看中这位后生军官,果然是有些能耐!想着一直悬着的心便先放下三分。不过一想到马威安排给他的事情,便又焦急烦躁起来。
    实在是这件事太过棘手了!
    陆鸿带着乔瑞进了新造的堂屋,好歹找到里间的书房,张如镜搬了张条凳在门口守着,两人进门分宾主坐定,半晌不曾开口。不一会王正亲自端着两杯热茶交给张如镜,点点头交换个眼神算是认识了。
    乔瑞等着张如镜奉上茶来,又出去将门关好,这才压低了嗓音开口:“先恭喜大人正式授任后军副指挥,兵马司的处罚提案朝廷已经定了,降一级罚一月薪俸……”他说着便悄悄观察陆鸿的神色,见他脸上淡淡的不见喜怒,静静地等着自己往下说,只好跳过了开头的寒暄,说,“职下此来,的确是有件重要的事情要请副指挥示下。”
    陆鸿听他说的客气,脸色却十分郑重,直截了当地道:“乔大人,有甚么话请直说!”
    乔瑞松了一口气,抹了一把颔下的短龇,咂吧着嘴,为难地道:“今日一大早,陆副指挥前脚刚走,兵部临设督查司的汤柏跟着便收到六百里加急密令,据说是徐尚书拿到了李督的有力罪证,兵部随后便有极大动作……”说着长吁短叹。
    “甚么罪证?”陆鸿虽然已经猜到个七七八八,却还是想问个清楚。
    可是这乔瑞显然官阶地位都不高,因此知之不详,只道:“陆副指挥年初捉拿蓝鹞子的事情想必还记得罢!马中郎告诉职下,是当日陆副指挥在赵家集截获的一批证物当中,似乎有一件对李督十分不利东西……”
    陆鸿已经确定就是那份书信无疑,而且内容定然与赵四家刚刚丢失的那份雷同。看来蓝鹞子终于留了一手,将书信作成两份,至于信上到底说了些甚么,蓝鹞子的目的又是甚么,他无从知晓。
    乔瑞见他沉默不语,以为陆鸿没有明白自己的画外音,又补充道:“事情来得太急,咱们渠道有限,急切间得到这么多消息已属不易。不过一旦这事坐实,被打压已久的兵部临设督查司必然将奋起反击,到时候李督能不能保得住就难说了!”
    陆鸿想了想,问出了一个一直困扰着他的问题:“乔大人,在下想请教,卫署为什么一定要保咱们督帅?”
    乔瑞奇怪地瞥了他一眼,这还用问,不是明摆着吗?
    这陆鸿一时精明一时糊涂,倒叫他摸不着头脑了,不过他还是耐心地解释了一番:卫署倒不是为了单保一个李毅——其实李毅是死是活对卫署和军方来说根本无关紧要!
    但军方就是军方,兵部那些文官们虽然掌管着兵籍军册、兵甲大库、发兵行令等事,但是战时、战后的赏罚军中自有一套准则,保持一套完整的赏罚制度是维持军旅执行力的重要基础!况且自武帝以来,前线将领都有相当的自主赏罚权利,哪怕是先斩后奏这种事,只要依据充分,就算是报到朝廷也要尊重前方主将的意见。
    这也是陆鸿为甚么可以这么快叙功论赏,接连就地擢升,三个月从民夫直升六品准将的原因。
    这些东西容不得文官来插手!如果今日李毅被兵部那帮人轻易拿下了,那么从今往后咱们大周军方再无威信可言,事事都要看那帮臭酸袋子的脸色!
    “那帮文人就是嫉恨咱们武官升迁快,不用依照‘每岁一考,三年进阶’的惯例。可是他们从来不想想,咱们的升赏都是拿命换来的!说不定今日升了官明日就战死了,有甚么鸟用?”乔瑞说着狠狠捶了一下桌子,桌面上茶杯“当啷”一声蹦起三尺高,茶水溅湿一片。
    他说的“每岁一考,三年进阶”指的就是大周文官勾捡制度。依照常例,京中和地方文官分别由御史和录事参军等考评政绩,定优劣等级,每至三年连续优等或中、优等方可酌情升迁一级或备案等待递补升迁,相比武官的升赏方式,确实要缓慢得多。
    陆鸿这才了然,怪不得汤柏主理的兵部临设督查司在青州铺摆不开,原来这事从上到下都是困难重重,谁也未必就下定了决心彻底推翻军中旧制。
    这种事,搞不好是要掉脑袋的,而且绝不止是一两个脑袋!
    他突然想到赵四家中的书信,这既然已经不再是秘密,那么赵四的安全……
    “来人!”他忽然大吼一声。
    “砰”地一声响,只见张如镜跌跌撞撞地冲进来,一脸茫然,显然他还没学会应付这种突如其来的召唤。
    “叫三流子和王正带人去赵家集客栈,把赵四带来!”陆鸿嚯地站起来,手臂一挥,张如镜一凛,躬身抱拳,噔噔噔地跑了出去。不一会院外便响起了“唏律律”的马嘶和一连串清脆的马蹄声。
    乔瑞早已早椅子上惊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道:“陆副指挥,甚么事这样紧急?”
    陆鸿站在原地,千头万绪一时间也整理不清,只道:“怕是要出人命大事了……”
    他的话音未落,便听一匹马蹄声又折返回来,接着堂屋里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书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王正急吼吼地闯了进来,惊慌失措地叫道:“鸿哥,东面起火,是赵家集方向!三流子叫俺先回来报告。”
    陆鸿暗叹一声:最担心的终于还是来了!他当机立断,叫过乔瑞和张如镜二人,接连吩咐道:“乔大人,劳烦你再跑一趟,请马中郎早做准备;小张,你骑迟行立即赶到行营左军,把事情报告司马将军。事不宜迟!”
    两人当即接令,匆匆并肩而出。陆鸿招手叫上王正,出了门,在众人不解的眼神当中离开大院,亲自往赵家集去了。
    等到陆鸿他们赶到时,一场熊熊烈火已然将赵家集客栈烧成了白地,废墟四面围满了挑桶抱盆救火的乡亲。焦黑的梁柱还保留着大致的框架,正腾腾地冒着白烟。
    “赵四的尸体在账台后边找到了……”三流子凑了过来,低声道。
    陆鸿点点头,让四周的百姓立即将事情通知官上,自己则带着几个弟兄返回上河村。
    他深知,这件事远远没有结束。陆鸿不仅对赵四的死还有一些伤感和愤怒,而且可以预料到的是,他千方百计自领处分从漩涡之中跳脱出来,这一把突如其来的大火又将他烧回了漩涡的中心……
    好在他已做了两手准备,相信在马威和司马巽的周旋之下,即便是兵部有意拿这事大做文章,也不会做得太过离谱。
    船到桥头自然直,等到张如镜带了消息到左军,即便司马巽束手无策,也可以及早通知老师想办法,再大的事情最终也会迎刃而解的!他这样想着,顺便着安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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