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陆鸿他们各怀心思,在建春门前友好而矜持地告别的时候,洛水大营南寨的气氛却不怎么愉快。
    汤柏乘着兵部官属的公用骡车,正灰溜溜地从南寨大门往外颠簸。他刚刚被李毅轰了出来……
    千刀万剐的李亭坚,恁的目中无人!汤柏这个三代书香的知识分子此刻正坐在骡车里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因为气愤到极点而导致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肚子还里转着几辈子也说不出来的难听话:混蛋,活该头顶绿油油,妈的!
    他的脸色仍然铁青得怕人,刚才李毅训斥他的话还在耳边一遍遍地回响:“你们兵部都是吃屎的吗?他妈的派了你这么个不顶事的玩意儿来,给老子滚蛋!”这句话说完便从门口冲进来两个如狼似虎的大头兵,在几位将军惊诧莫名的目光中,将他这个从五品上的兵部司郎中给架了出去,然后毫不留情地摔在了泥泞的雪地里。
    他那狼狈的形容引得周遭的小兵头子们一阵肆意的哄笑,他当时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了进去——有辱斯文啊!就算是朝堂上最恶毒的对手也做不出这种缺德没脸的事情!
    此时他那件污糟肮脏的官府已经粥巴得不成样子,特别是从屁股到肩背上凉飕飕的感觉,让他无比地耻辱!
    他现在唯有后悔,后悔当日在青州行营不该在徐尚书面前一力替这些当兵的说话,不该劝徐尚书尽早了结“青州行营功过督查案”,不该把李毅这个该死的东西这么轻易地放了出来!
    归根结底,不该听信了那个陆鸿的话……
    最最叫人恼恨的就是,那个陆鸿说的一点都没错,就算在汤柏快要被气得失去理智的时候,他还是不能不承认这一点!
    他忽然想起那天,自己把陆鸿那番话变了口吻说给徐尚书听的时候,徐尚书那惊讶而惋惜的眼神,还有随后那句意味深长的告诫:“劲松,你说的都对,但是……这不是咱们这种立场该说的话。”
    他记得当时自己还颇不以为然,认为尚书大人是成天搞斗争搞得有些无法自拔了。可是事实给了他一个狠狠的耳光!
    他如今不禁责问自己:汤劲松啊汤劲松,你是中了甚么邪了,只是听了那后生看似义正言辞的说话,就把自己的立场都丢了?
    车外还在飘着纷纷扬扬的大雪,骡车的车辙约莫有些变形,怎么走都是不住地上下颠簸。汤柏圆脸上两颊的肥肉颠得上下抖动,气得他又狠狠地咒骂了一句。
    兵部已经接连四个月没发出差补助了,现在就连骡车也没人养护,他不禁埋怨起库部司和驾部司的两位郎中了……
    这两个不争气的同僚衙门,一个花光了兵部的钱,一个掌管着全国车乘、厩马和邮驿却连自己兵部的公使骡车也没管好!
    就说库部司罢,上半年不知从哪弄到一个不知真假的攻城器图样,据说是从西域阿拉伯人手里辗转流传来的的重型投石机,是攻城拔寨不二利器!
    那个头脑有些不大灵便的库部司郎中鲁光当即拿着图样找到前任尚书,力劝兵部投钱,将这个“足堪提升我军一倍攻城效力”的神器给制作出来。
    结果呢,从三月份搞到六月份,把兵部的库存花得涓滴不剩不说,还欠了国库里一大笔钱,前任尚书也正是因此遭到弹劾卸任,丰庆二年桃李园案里急流勇退的前前任尚书徐夏威这才重新进的朝廷视野。
    早在兵部决定租用工部军器作坊的时候汤柏便不看好这个项目。鲁光手里那份图样极其粗糙简略不说,就算这玩意儿真能造的出来,又能有多大本事,值得砸这么多钱进去?
    还“足堪提升我军一倍攻城效力”,说出去不怕给人笑掉大牙?
    那可是二十几万缗沉甸甸的制钱啊!一缗就是一贯,也就是一千钱。
    二十几万缗是甚么概念?装满二千斤的大车需要八百车才能拉完!大周一年库入才两千一百多万,刨去各项支应,每年盈余不到一百六十万,只这一下便扔掉了六分之一,况且今年战事频仍,财政赤字是在所难免……
    与这个烂摊子相比,人家神机将军府造成第一门神火炮才花了几个钱?北衙公布的确切数字是:八万四千六百缗!鲜明的对比啊!
    这个鲁光不知道是起了甚么迷心,那个狗屁投石机再能耐,会强的过神火炮?汤柏至今还记得,众官陪同皇帝至入苑试射神火炮时所见到的恐怖场景:那件铁筒子只一炮,便将两百步外一尺厚的砖墙轰得稀烂!据说当日整个洛阳城都听见了那声惊天动地的炮响……
    户部那个度支司员外郎也是个浑人,居然肯巴巴地借给库部司二十万缗,导致整个兵部好几个月都是喝稀粥就咸菜。这些人约莫是受了神机将军府的刺激,都以为东西这样好造,政绩这样好拿?
    他冷笑一声,最可笑的是,事情的最后结局是兵部尚书卸任、户部度支司员外郎也遭到罢黜,而那位始作俑者鲁光却继续大摇大摆地坐在兵部库部司衙门里……
    汤柏想着这些叫人愤懑的事情,却不知不觉间忘记了方才被李毅羞辱的场景……
    也不知过了多久,赶骡车的车夫忽然“吁”了一声,车身当即一顿,汤柏毫无准备,险些随着惯性一头栽了下去。
    “甚么事?”他生气地大吼一声。
    汤柏正要掀开帘子查看,却听那车夫小心翼翼地答道:“大人,前头有个胡人拦车。”
    汤柏听了更加气不打一处来,今日真是诸事不顺,刚刚从军营里受了一身气回来,还要被个低贱的胡人阻拦官车!他朝那车夫斥道:“理会甚么,叫他快快让开,不然就地打杀了!”
    现在洛阳城里的胡人越来越无法无天了,成天不是纠集起来哄抬物价便是打架闹事,金吾卫弹压一批又起一批,简直就是一群蛀虫!
    谁知那车夫并没有喝斥拦路的胡人,而是转回头向他道:“大人,这不是一般的胡人,是经常来库部司的那个‘赛米哈’。”
    汤柏一听这名便火冒三丈,原来是他!就是这个家伙拿着那份狗屎投石机图样来哄骗鲁光的。他把车帘一掀,果见赛米哈垂手肃立在侧,一个仆人在旁为他打伞遮雪。
    这人金发碧眼,一身华丽的蜀绣绸面锦袍,自然卷的长发学着汉人的样式包了个平脚幞头,见到他便交拳在胸,恭谨地弯腰行礼:“尊敬地唐大愣您别来无恙。”这人虽然说着蹩脚的汉话,态度却是无可挑剔。
    汤柏冷哼一声,没好气地道:“甚么事?”其实他心里早就猜到这胡人的来意,八成还是为了讨要那笔“买断费”的事。
    赛米哈仿佛没听出来他语气中的反感意味,仍然恭恭敬敬地弯着腰,说道:“就似‘埋断费’滴似情,不兹道鄙人还要再等多久的?”
    汤柏一听果然是这么回事,眉头微皱,斥道:“这件事问本官做甚么,自己去找库部司!”
    赛米哈抬起头来笑道:“鲁大愣找不到的,这笔钱下个月就要变十千千哩!”说着举起一个拳头一张一握,表示“十”,看来库部司郎中鲁光已经玩起失踪了。
    汤柏瞪着他枯瘦的大手,失声叫道:“甚么?不是四千贯吗,怎么变成一万贯了?”
    赛米哈依旧颜色不改,从衣襟里摸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白纸,展开来说道:“契约上的有写,‘兵部陆月粗(初)一则(辄)付个(给)赛米哈四千千,逾期没(每)月加付一千千’,没有错的。”
    汤柏差点气得吐血,鲁光居然连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霸王契约都敢签?看来这个人在兵部的日子算是到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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