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城寨,又叫潞水寨,顾其名而思其理,就建立在潞水之滨,与北口外二十里的濡河大寨东西相望。
    潞水因河底多沙,沙色洁白,因此又叫白河。加上她的性情十分彪悍,水势流向常常南北迁徙,反复无常,又被当地人称为“自在河”。
    潞水与东面的濡河同属一个水系,她的大势走向是从北向南,源出饶乐草原深处、北魏御夷镇故址,从苍茫草原上一路南下,穿过连绵起伏的燕山山脉,经长城脚下流入檀州境内,在檀州城南与北口进入的濡河交汇。
    陆鸿没有跟随大军前往濡河大寨休整,而是带着手下剩余的三千多边军,沿着燕山山脉的走向径直往西,向他牵挂不已的广边寨而去。
    在他离开大军的第三天,关于那场大战中一些令人费解的问题,也渐渐有了答案。
    这些叫人咋舌消息,就随着南下的新风飘过了北口,飘进翘首眺望的关内。
    首先是关于那支“消失”的契丹援军,已经被证实为契丹八部中的黎部大军。
    有人在濡河谷战场以北近二十里处发现了疑似黎部大军的尸体,无一例外地浑身赤裸,被人抛弃荒野,而且统统被割去了右耳。
    不过虽然找到了这些光屁股的尸体,但是黎部的夷离堇,那个被胡人称为“战神”契丹猛将,却仍旧行踪成谜。
    于是人们便从这些尸体的位置和“穿着”上很轻松地推断出,这是陆鸿的清灵军干的好事,而跟随大军回到濡河大寨的神策卫校尉段兴,也证实了这一点。
    至于奚王牙帐的消息,是从南苏州方面传来的详细情报:
    一旅清灵军与平海军凑合而成的杂牌儿军,在五月三十这天突然对牙帐所在发起攻击,并且一举击溃驻守牙帐的三千兵马,然后裹挟着所有的战利品,包括那座叫人眼馋的金顶牙帐,带着契丹大军绕过营州,长途跋涉数百里,一股脑儿扎进了花源军控制的南苏州城地区。
    这些情报也是那支杂牌儿军的领兵军官江庆执笔记述,并由驿站快马迅速传到安东都护府、濡河大寨以及朝廷中枢的。
    不过这件事情的始末陆鸿并不了解。
    他甚至并不知道,江庆带的一旅究竟有没有完成他的任务,因为他现在并没有可靠的消息来源。
    因为他还在草原上孤军赶路……
    赤城寨虽然曾经辉煌一时,并且在最巅峰时驻扎过数万兵马,它先后服务过前唐、大周、突厥、契丹、奚的大军,并且为唐攻两藩、周攻两藩、突厥攻两藩、两藩御唐、两藩御周、两藩御突厥立下过汗马功劳;它曾经在汉人与奚人友好的年代,作为前唐、大周与奚人互市的榷场,无数的麝香、盐、铁、皮毛从此处往来交易;它曾作为汉人与奚人杂居的丰饶所在,它的土地曾经以潞水作为分界,东、北两向是牧场,西、南两方是田野。那段年月,正是赤城寨最辉煌的时候。
    而如今,这个曾繁华一时的旧地,却只剩下了一圈稀疏腐朽的木栅栏,和断断续续的土夯围墙。
    其中坍塌大半却规划紧密的屋舍,中轴线上还算坚实平
    整的道路,以及正中央仍旧矗立着的光秃秃的旗杆,似乎仍然在倔强地守望这片原野,并向所有的来客叙说着这座城寨过往的荣光。
    陆鸿伸手在那旗杆上抚摸了一下,已经满是细小的虫洞,手下的边军们正散在城寨各处,仔细地搜检并确认这一片的安全。
    “大人!”梁海头一个赶了回来,“发现军队宿营的痕迹。”
    也不知是谁先带的头,他现在也不大喊“将军”了,而像老平海军出来的人一样,称呼陆鸿为“大人”。
    陆鸿看着他手里两根烧得黑乎乎的木柴,早已冷得透了。
    “大概有多少人来过?”他问。
    梁海翻起眼珠子估摸了一遍,说道:“西北角土墙最完好的那段地方,到处都是生火的灰烬,估计有一万多人的样子。”
    陆鸿蹙着眉头思考了一阵,他联想到偷袭广边军大寨的三万契丹骑军,难道他们并没有得手?
    他不敢确定这里是不是那些敌人撤退路线上的临时据点,虽然从他的本愿里,当然是希望古超兴能够带着三旅成功守住广边军大寨,也希望李霖不负所托,成功增援到孤军奋战的老古……
    此时日头已经西斜,赤城寨上披洒着一抹酱红色的余晖。陆鸿把身上那件洗过好几遍的胡人半臂拽了拽,在后颈领口掏摸了半天,直到确定没有任何能引起他皮肤瘙痒的异物之后,这才使劲在背后抓了两把——他的浅绯色戎常袍也不知被哪个王八蛋捡了去!
    那天打完收兵之后,他们回到藏东西的地方,打算把衣服捡回来穿上。谁知道不仅衣服被人偷了个精光,就连他们留在当地的被褥、锅子、干粮、菜饼都被席卷一空!
    他现在只能穿着一身不伦不类的破胡服,虽然已经在濡河里结结实实地搓洗了好几遍,但是仍然能隐隐约约地闻到那些麻布缝隙里挥之不去牛羊膻味,还有一股说不上来的难闻味道!
    ——没办法,奚人发源于山林,身量比中原人生得矮小一些,陆鸿又比一般人都要高大,因此能够找到这身虽然有些紧巴,却勉强能穿的衣服已经是难能可贵的了……
    此时他面前的梁海也是差不多的打扮——灰褐色的半臂胡服,加上全是刀痕箭孔的破烂皮甲,正端正地立在当地,等着他下达最新的指令。
    “命令大家也在那里休息,生火烧水,把剩的一百多只羊烤了。”他咂吧了一下嘴,这几天吃羊肉吃得已经有些上火了,这种燥热的玩意儿冬天吃吃还成,这大夏天的,能吃出啥好处来?
    可是他也没有办法,藏好的吃食被人给偷完了,大战过后,草原上作为奚军军粮的羊群倒是散落得各处都是,他们顺手便逮了一千多只,当场剥洗干净了,都挂在马上带着享用。
    “又吃羊?”梁海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显然他也被这些玩意儿害的苦了,听说一连两天都没能解下大手来……
    这时赵清德从远处拍着身上的灰尘走了过来,叫道:“大人,老梁,刚才找了两间屋子,房梁还算结实,晚上将就睡罢!”
    陆鸿便问:“士兵们怎么住?还有几
    个重伤的兄弟,有地方住吗?”
    赵清德说:“伤员有的住。”
    陆鸿知道他定然是尽了力的,那么多士兵肯定没法都住进屋子里,所以也就点点头,没再多说甚么。
    梁海却捉住了赵清德求道:“好老赵,我晓得你法子多,能不能想个办法薅点儿野菜来?我宁愿喝菜汤也不吃羊肉了!”
    “野菜自己薅,今晚有鱼!”赵清德往东面一指,士兵们正三三两两地扛着削尖木棍往潞水方向走去。梁海眼睛一亮,拍了拍他的肩膀,喜道:“好,今晚全仰仗你了!”
    不一会马蹄声响,三人转头望去,只见三流子骑着马一路从残垣断壁之中奔驰而来,等到近处时,人还没下马,便冲着陆鸿喊道:“鸿哥,事情奇怪啦!”
    “怎么了?”陆鸿上前去羁住他的缰绳,拉着马绕身转了一圈,这才把速度减下来。
    三流子右脚甩了马镫,翻身一纵而下,拍了拍马股说道:“前头你叫我去广边寨探查探查,看看现在是个啥路数么,我刚从那里回来,却闹不明白状况——广边军大寨现在旗帜番号一个也不见,整个寨子静悄悄的,也不知是老古在唱空城计哩,还是契丹人在给咱们装蒜。”
    梁海问道:“你没走近了瞧瞧?”
    三流子瞪起眼睛望他,似乎觉得他这种白痴问题是简直对自己的侮辱!
    梁海见他不答,左右看了看陆鸿和赵清德两人,奇道:“怎了,我又说错话了?”
    两人都是笑而不语。
    三流子一撇嘴道:“这种情况一瞧就是在故弄玄虚,外围多半伏有暗哨,这是咱们行军的老套路了,我怎么敢上去给人‘摸’?”
    他嘴里的“摸”也算是斥候兵当中的“黑话”了,即是消灭、清除之意。
    陆鸿听了便点头认同了他的说法:“没错,我们去年在徐州的时候就多次这么干过,捉到过两回唐军的斥候!”
    虽然梁海这种老派军官对“斥候”这种特殊兵种的意识并不怎样清晰,也从未想过培养一支专业的情报队伍,但是这并不妨碍陆鸿和姜炎两位神机门人在徐州那片小小的战场上,多次打出斥候战。
    虽然当时陆鸿的经验还十分浅薄,但是却凭着三流子天生的机警滑头,居然很好地胜任了这份工作,而这项技能在跟随陆鸿的整个扫北过程中更加发挥得淋漓尽致!
    陆鸿倒没有太把这是放在心上,在他看来,没有确切的消息,总比已经确认坏消息要好一些……
    过不多久,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小五子手里带着满嘴的油亮过来,叫他们去吃鱼。
    “小金子好些没有?”陆鸿在头里走着,随口问胡小五。
    “好些了!”小五子说,“吃了半条鱼,喝了一碗鱼汤——你那护心镜给我给拆下来了,做碗用还挺好使的。”
    陆鸿笑了笑,说道:“只要能用上,拆就拆罢!”他想起来去年在青州行营军医营照顾王正的时光,也不知他的好朋友医官张迪怎样了。
    上草原时,他可是听说张迪在龙武卫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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