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就像陆府后院里潺潺流淌的渠水,总是在缓慢而平稳地流逝着。
    经过了两天没头苍蝇般的猜测,修业坊里除了仍然紧闭大门的韦家和冷冷清清的玉浮观,大家对这个新来的邻居仍然没有了解到多少确切的信息。
    可是到七月十六的时候,已经有人开始信誓旦旦地说,这位将军可不是龙武卫扫北大军里的,而且是大周新近崛起的年轻将领!
    年轻?有多年轻?
    正四品上的散阶、实职、勋阶,随随便便往出跨一步便是三品大将军,再年轻又能年轻到哪里去,难道比积善坊花家那个出息的花小侯还要年轻?
    一说起花小侯,别个又要竖起大拇指了!
    上个月扫北战役结束之后,花小侯接任了北边一个甚么军的军指挥,在大军退却之后,七月初又和胡人干了两场,斩杀好几千!
    现在燕山山脉以北三百里内据说已经再没有胡人活动的迹象……
    而且根据“可靠消息”,这花小侯也要回朝受封,据说就是这一两天的事情!
    众人们这才知道,原来花小侯还滞留在北边,那么这座“无名”新宅的主人肯定不会是他了。
    那就是刘斗儿或者冉英了?
    可是这两位完全不符合“年轻”这个标准。
    好了,现在已经没有合适的人选了……这些“业余房产经纪人”们突然之间就失去了他们所有心仪的业主……
    一直等到七月十六傍晚这天,那座修业坊西北角的宅子,在新管家的指挥之中和几名新下人搬梯子上板凳嘿嘿哈哈的努力之下,一块新的牌匾就在夕阳的余晖当中,低调地挂在了新刷漆面的秃门头上。
    牌匾上的两个大字并不难念,几乎所有神都城里认得字的都能念得出来——陆府!
    这下好了,“风向官”终于知道了这所宅子主人的姓氏,但是他们立刻又陷入了一片疑虑之中——咱们大周朝有一个姓陆的四品将军?
    龙武卫倒是有个陆宝丰陆郎将,但是人家是五品啊,而且这回并没有听说摊到甚么好封赏,甚至因为作战怯懦,着实吃了两记挂落……
    这些祖上阔过如今没落,或者只富不贵不在官场的邻居们,当然仍旧没能分析出个子丑寅卯来。但是那些但凡在朝廷里有一点儿门路的,其实都已经打听了出来,哦,这位将军叫陆鸿,好像是青州人还不登州人……
    随着这些消息的公开,所有那些原本抱着极大热情的人们都相继沉默了。
    然后他们就收到了陆府发出来的请柬:七月十八,寒舍新迁,恭请屈尊,不才陆鸿敬上!
    ……
    ……
    今天的玉浮观和往常一样冷清,而观里的小道人胡立涛,却感觉今天比往常任何一天都要难熬!
    这是朝廷官员们上衙的最后一天,晚上韦相公和杜老太太很可能会照例到观里来烧香祷拜,因此他今天并没有被准许出门,于是只能蹲在狭窄的中井里,守着那小亭中间的丹炉,百无聊赖地挨着光景。
    他的师父孟真人是丹鼎派
    的传人,因此最擅长炼丹。韦家的老太太就笃信孟真人的丹术,因为前头他们家小儿子韦绚就是靠孟真人的一剂丹方才保住小命的……
    这炉中的八枚“养元丹”,据他师父说,有聚神养气之功,明天便将十六天满出炉,正好拿了给陆相公作贺礼。
    但是胡立涛之所以闷闷不乐,也是因为那个陆相公。
    这两天外头走街串巷的居士们十个有八个都在谈论坊里西北角的那个宅子,他当然知道那户人家姓陆,也知道人家是卫军里面很高级的将军。
    所以他在郁闷之余,又有些得意,毕竟别个都不清楚那家的底细,他恰好知道一些!
    但是即便这种事能让他得意那么一小会儿,还是不能掩盖住他心里的郁闷。
    为啥哩,他在为那天错过一次好机会而郁闷……
    七月十五那晚,他本来是打了一肚子的腹稿,想要对那位陆将军毛遂自荐。他久已想当兵了,不为别的,只瞧瞧那些羽林卫老兵们的威风,就让他无限地向往!
    他倒不想学羽林卫们在神都城里横行无忌,杀人放火。他所期待的,只是能够每天自由自在,大鱼大肉,花天酒地,能够随意出入任何酒楼,随便到温柔坊百花巷去找自己喜欢的姑娘……
    至于“找姑娘”到底有甚么可向往的,他还不了解,只知道“找姑娘”这件事在那些羽林卫的眼里,是与酒、肉、赌、鞠并称的五大乐事!
    所以与其说他想要当兵,还不如说他想摆脱现在的清苦生活,去过那种有酒有肉、有钱有女人的日子。
    其实他从小到大,走过最远的距离也没出过神都城,他以为只有羽林卫才有这种特权,因此在他心里,若想实现这种愿望,只有当兵!
    但是他也拐弯抹角地打听过,朝廷禁军数量有一定的限额,平常并不征兵,必须摊上每三年一度的大批退役,这才会向河洛地区以及关内征兵;或者禁军有人身死殉国,也会额外进行补招!
    但是即使征兵,以羽林卫饷高禄厚,每年想要进来混口饭吃的都能挤破脑袋,因此并不是谁想进都能进的。
    想要入军籍吃兵粮的,必须给征役官塞一大笔钱,听说最少也得五六贯,可是他一个冷清道观的小徒,每月只有十几文的体己钱,甚么时候能攒到五六贯?
    这份心思也就搁置了下来。
    上个月他在南市里听说北边打完了仗,禁军已经班师回朝,就估摸着朝廷该征兵补缺了,后来瞧见陆相公那位家人牵着军马,他那心思便又忍不住活泛了起来……
    就在七月十五那天晚上,他终于在送陆相公回去的路上,鼓起勇气表达了当兵的意愿!
    可是也不知是过于紧张,还是太过激动,他之前偷偷打好的一大篇腹稿最后连半个字也没能说出来……
    他可是有能耐的!
    他听说朝廷在研制火器——几个月前他为了近距离“瞻仰”禁军的威风,特地跟着几名羽林卫的校官一路上了西市的一间酒楼,他是出家道人,别人并不怎样避讳他,因此那些人说话聊天便放肆了一些
    ,也叫他无意之中听到了这个消息。
    那个所谓的“单筒火弩”,研制了好几个月也没能造成——可是他会啊!
    他十四岁时便自制了第一杆火弩——一个简单粗糙的竹筒——在成功打出石弹并将香坛崩缺了一角之后,也把自己震成了伤残——他的右耳至今也听不见甚么声音。
    十六岁时终于用一根铁筒制成了一根更加完善的的火弩,并且成功射出三次,最终将原先的那尊香坛打断了腿,并且彻底报废,而他那支火弩也被孟真人没收了……
    他之所以会做这些,就是因为学到了他们丹鼎派制作火药的“伏火矾法”,并且将曾经当时最先进硫、硝、马兜铃配方改成硫、硝、木炭,大大提高了火药的威力。
    他觉得这些东西完全可以作为他进身羽林卫的本钱,但是很可惜,他白白错过了一个好机会……
    胡立涛一边埋怨自己,一边气愤愤地往丹炉中加火,他伸手往柴堆里摸去,随手抽了一根竹筒便丢进了炉内。就在竹筒离手的一刹那,胡立涛猛然想起那是用来装火药的玩意儿!
    几乎是在下意识之中猛然向后一跃……
    此时就在修业坊西南角的陆府,这一家的当主陆鸿,正坐在内院的书房里,抱着手臂烦躁地听着外面来来往往的脚步吵嚷声。
    他昨天就把书房从偏厅搬到了内院,而且已经坐在这里一个下午了,但是他半个字也没能看进去,因为今天外面实在是太吵了!
    那个莫管家倒是个肯下力气的人,从早晨鸡叫便领着下人们满院子地洒扫,坊门一开便向小五子领了几十贯钱,从下人里挑了好几个年轻力壮的,跟他一道儿上南市去采办家具用什,还有锅碗瓢盆、菜种树苗,凡是家中缺的,统统按照急缓顺序搬进了家门……
    现在那些庶仆们就被莫管家督促着,从晌午一直忙到现在,陆鸿甚至留心数了一遍:花匠栽了六棵树、两垄菜;马夫带人重新盖了一座马厩;家里又添了两套竹榻、一个书架、十二张长几、四十六个蒲团、四寸碟八十八只、六寸碟一百零八只、竹筷六十双,还有无数乱七八糟的家常用品。
    当然了,他并没有亲自出门去数,而是在屋里便听了个真切。那莫管家站在庭院里,不断地对下人们下达着命令:“孙六,带两个人把这六棵树苗种上,位置你知道的,还有这两垄菜地……平四,带六个人,把马厩拆了重盖——莫伤了相公们的马……你们几个,把这个书架搬到胡相公的书房去,长几放四张进大厅、留八张进库房……”
    陆鸿手里的《诗集》中午翻开时在哪一页,现在还在那页,不过他并没有出门制止他们,也没有要求莫管家和下人们小声一些,因为那是他们的工作,他们在用心用力地营务着这个家,为明天的宴会和往后的生活做准备……
    就在他强自镇定心神,准备举起书本来看的时候,突然天边“嘭——”地一声巨大的闷响,将他桌上杯中的茶水都漾出了几圈波纹。
    跟着便隐隐约约听见隔壁那位大嗓门的老妈子叫道:“不好啦,玉浮观炸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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