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庆七年辽东的一场大雪从十月上旬的最后几天,一直迁延到月末。
    这对于安东来说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是更往北的契丹、奚、室韦三族南下的大军为风雪所阻,再一次从汉人坚固的关隘面前废然而退,这场可能是丰庆帝即位以来最大的危机也暂时宣告解除。
    这无疑是一件值得大肆庆祝的事情!
    自丰庆六年夏天开始,大周在面对敌国的战场上接连取得了大规模的胜利,攻守两面皆有辉煌的战果可以称道,当然顺理成章地在丰庆帝短短七年的帝王生涯之中添上了浓重的一笔。
    据闻朝堂上一批好大喜功的“马屁派”,已经联名上疏请求圣君前往泰山举行封禅大典,以向上天通述丰庆年来创造的一系列文治武功……
    他们的理由虽然并不能经得起推敲,至少表面上看来还是比较充分——一方面文治上全面超越武帝朝,另一方面武功又完胜文帝朝,因此差可描述为“追高祖而越武、文”了。
    首先是文治上,大周近年来着实涌现出一批杰出的文人,比如白居易、元稹、张籍,还有新近冒起的王建等人,一时之间颇有几分风流气韵;同时连年的战争并没有拖累农业的发展,丰庆六年全国人均粮食产量达到六百八十余斤,远超武帝一朝的历年统计,几乎与文帝朝的巅峰时期持平;再者商业繁荣,商人们不仅全面推动了大周经济的发展,而且做出了一系列有利于民生国事的善举,并随之涌现出了一些赤胆忠心的商业巨子,比如举朝散郎青州朱胤,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武功方面就不必赘述了,丰庆六年成功防守南唐、两胡,丰庆七年对两胡、日本、新罗、室韦、高句丽叛军以及吐蕃方面都取得了全面的胜利……
    整个儿的上疏花团锦簇一大堆,骈四俪六、内容充实,看起来既漂亮又有说服力,简直就差让人拍手称赞了。甚至连近两个月已经被打成落水狗的新乐府派也重新挣了一回脸面,几位主要倡导者都被挨个儿点了一遍名字……
    但是这份上疏甚至并没有送到丰庆帝的手中,更没有机会得到圣君的裁判,因为在流程走到中书省的时候,就被扣押了下来,几位联名上疏的家伙被曹梓和崔景芝等几位宰相叫到政事堂一通狗血淋头地大骂,说这种东西朝廷内部传传也就罢了,假如流入民间,还不将仕子百姓们笑掉大牙?
    宰相们一面将这事压了下来,一面三令五申那几名“马屁派”不允许再将这事挂在嘴上,否则统统滚回老家种田!
    但是上面千防万防,不想将这种授人笑柄的事情传扬出来,但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盖子捂得在严密也绝不可能完全捂住了所有人的嘴巴,如今这种事情已经飘飘扬扬,流传到距离神都两千多里外的仓岩州来了……
    如今在仓岩州城北平定坊,新建的安东都护府衙门就坐
    落在此处,而安东地区的最高长官、安东都护府副都护,也就是我们的陆鸿,现在就盘着双腿,坐在他房间里的榻上,乐呵呵地听着孔良分说这件最新发生的朝堂逸事。
    如今陆鸿所住的官邸可比平州的那套副都护府宽敞得多,前后三进院落,既宽敞又大气,属于新建安东都护府后院“三官邸”其中之一。
    所谓“三官邸”就是分配给大都护和副都护所住的两套院落,加上大驿馆的所在。
    至于孔良这个长史却不再专门安排住处,而是在平定坊旁边新辟了一块地皮,专门兴建了一些宅院,以供都护府的属官们居住。
    所以在新宅院尚未建成之前,孔良只得连同所有的属官一道儿,住在“三官邸”中的大驿馆里。
    对于这一点老孔本人倒没有什么怨言。
    实际上随着高句丽五部的平定,安东都护府改都督府这件大事迟早都要提上日程,到时候他这个长史也就不再具有特殊待遇,如今安东都护府的建造者提前这般考虑,将大都护和副都护的官邸单独建在都护府后院之中,也算是明智之举。
    现在这间屋里倒并不止陆鸿和孔良他们两位,还有新近春风得意的温蒲。
    三个人从早晨散衙就聚在一处煮茶闲谈,已经有小半天的时间了。
    这屋里因为早早烧足了地龙的关系,完全没有屋外大雪封城的严寒气象。陆鸿身上只披着一件单衣,神态轻松写意,独个儿坐在上首,而孔良和温蒲两个却并肩坐在下首,与他相对。
    只听老孔清亮的嗓音带着愉悦的声调,还在对这事发表着自己的看法:“现在真是清平治世,甚么人都有,甚么话都敢说!您瞧,这种话都有人讲,其实宰相们最怕的还不是这事儿传扬到外边,而是万一传到了圣君的耳朵里,万一他老人家真的动了封禅的心思,那才真正麻缠!”
    温蒲始终笑眯眯地听着,时而附和两句,或者应景地提出一言半语的短论。此时他就点点头,随声说道:“不错,是这么个道理。”
    他们两人都还穿着一身贴身夹袄,棉袍已经都脱了挂在衣架上。这二位可不像陆鸿这个大闲人,他们手头都有一大堆事情,成日里忙得脚后跟踢屁股,就差向陀螺一般连轴转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如今整个辽东可谓百废待兴,虽然削除了五部傉萨的统治,各地却依旧没有摆脱固有的形象。
    都护府最早提出来的一系列治理措施都还没来得及推广普及,可以说整个儿辽东除了都护府治所仓岩州,以及原南部地区的少数地方,其余大部分地区还维持着几个月前的状态。
    这一切除了连绵的大雪阻碍了交通和生产的关系,也有一部分朝廷的因素——因为现在州县制的改革还拖在大雪的尾巴后头,没能真正确切落实下来,所以朝廷拟派过来的地方主政官员迟迟
    没有着落。
    因为一方面谁都想趁着这一大批空缺多捞一手,另一方面却是谁也不确定最终能定下多少个州县、多少个刺史县令和配套班子的名额,因此大伙儿都巴巴地望着尚未出炉的一大堆滚热馍馍,而不知如何伸手……
    所以在没有地方官配合的情况下,孔良和温蒲身上的担子就愈发的沉重。
    其实这也是无可奈何,即便两人现在不论怎样做都免不了事倍功半的结局,但是事情不能停下来,各项改革措施也必须往前推进,哪怕进程是极为缓慢、收效是十分微小的……
    但是陆鸿却没像他们似得一身忙碌,反而在进驻新都护府之后就突然清闲下来。因为他还在“养伤”之中……
    我们的陆副都护貌似是为了维持他“每经大战必然受伤生病”的光荣传统,从完全平定辽东的伊始,就突然号称“重伤未愈、需要休养”而放下了手头繁重的工作,躲进了他的官邸之中鲜少露面。
    至于他无缘无故躲起来的真正原因,虽然大家都在猜测,却并没有多少人真正了解,但是“陆副都护诈伤”却已经是个众所共知的事实,因为陆鸿除了在白鹭城的守城战中受了几处外伤,其后并没有亲身参与到大战中去,也就没有更受重伤的机会和理由。
    而根据可靠消息,他在白鹭城遭受的那点儿皮肉伤早就好了……
    现在他一面听着孔良闲扯,一面猜测着面前两位的来意。
    很显然,这二位无端端放下手中千头万绪的工作前来陪他喝了一上午的闲茶,肯定是有事情要谈的。
    何况孔良和温蒲这两人互相之间,因为过去在平州结下的梁子,总是鸡狗不到头,除了工作上的必要联系,一向是对对方敬而远之。
    现在他们俩在陆鸿面前一唱一和的,就更加显得可疑了!
    而孔良也完全不像有事要谈的样子,尽扯些无关紧要的闲篇。不过陆鸿一早就瞧出来了,这家伙是想引得自己主动把好几回几乎都到嘴边的话题说出个头来……
    不过很可惜,我们的陆副都护从孔良一开口就闭上了嘴巴,即便被两人合力逗得表了态,也只是说上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搞得两人着实气闷,却又不得不耐着性子继续给他下套。
    呵呵,两个老官儿想跟我打拉锯战,约莫是小瞧了我在徐州山沟沟里一趴好几天的本事……
    陆鸿在心里轻松地想着。
    他已经差不多猜到了孔良和温蒲想说的事,无非就是关于设立州县的官员分配问题。
    这可是一块对谁都充满了诱惑力的大蛋糕,至少六七个四品州刺史、几十个六七八品的县令,简直就是个白送的培训基地和中高阶跳板,谁都想往里多伸一手!
    孔良和温蒲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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