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的官员,与隋唐官僚一样,都有一个十分公开而且并不触犯律法的“灰色收入”——公使钱。
    也就是用于招待或者供养劳力、宾客、军师等人的补贴,“上赐公使钱有余者即私之”,因此这些钱不论多少,最后总会有一些流入私人的口袋!
    这也算是国家在俸禄之外,给予官员的额外福利。
    不过大周官员的公使钱并非依隋制按照人口所得,而是从官田、官办驿站、官办医馆等等的收入当中所得,因此陆鸿一说到公田的事情,温恭让也不禁笑了起来,并且连连称是。
    ——他要是敢一亩官田都不留,回头等上头派了县令下来,还不得把他给生吃了!
    两人又说了一会子私话,温恭让便告辞了。
    实在是他一来到任的时间段,二来办的事情并不多,因此将这么几件事分剥清楚,已经再没有其余可以汇报的了。
    陆鸿站起来一直将他送到门口,这才互相行礼告辞。
    等到温恭让走了以后,陆鸿才暗暗松了一口气——这温大郎确实是一介君子,也是个不错的朋友,唯一让他有些吃不消的是,这人的礼数实在是太多了!
    不过从另一方面,他又不禁暗想:虽然此次安东通过州试录用了好几十名秀才,并且直接分发官身、立即派遣职务,同时在明年初还要从这些秀才及第的人当中,进行道试,以甄选举人——虽然未必能有一个中举——但是到目前为止,真正能用的寥寥无几!
    安东还是缺人啊!
    别的地方是冗员太多,他却恰恰相反……
    同时他又想到,如今安东官职、吏员的空缺都是十分庞大,光靠科举招揽人才,肯定力有不逮!
    一来科举是个治本的长远计划,短期很难应对急症;二来途径和手段都太过单一,不仅招到的人数远远不足,而且很可能漏掉其他的人才——比如像泉三周这种,大字不识一个,等他科举是永远不可能录用的,但是他偏偏就能在关键时刻立下大功!
    人才并不是说必须博古通今,有治世经纬之能,每个人的优点和长处不同,能够发挥的空间也决不能一概而论。
    还是以泉三周为例,这人能够在乱世之中攫取富贵,并且获得了成功,足见此人确实是有才能的。
    但是如今将他放到了州司马的位置上,显然又极不对路——一个在暴力政变上展示才能的人,他往往具有机变、急智、勇敢与冒险精神诸如此类的优点,但是未必就有治理地方的能力。
    他向边上的小金子使了个眼色。
    小金子会意,便向偏厅去了。
    在温恭让走后,偏厅里就只剩下一位等待的官员了,就是泉三周。
    至于陆鸿为甚么将他留到最后,一来此人官职最高;二来这人的事情也比较难办,三言两语未必便能说得清楚……
    不多时泉三周穿着一身深绿色的笔挺袍服走了进来,向坐在上头的陆鸿硬邦邦地一拱手,有些激动地说:“下官泉三周,拜见陆副都护。”
    陆鸿点点头,也不和他多礼,便指着方才温恭让坐过的方垫,说道:“坐罢,多余的话不谈了,我想你也没啥工作好跟我汇报的,直接说说给你调任的事情罢!”
    他这一句话将泉三周逗乐了,连连点头,得遇知音一般说道:“可不是!我这俩月净揪头发了,每天还得坐在衙门里听那几个人说
    天书,听完了回去继续揪。您瞅瞅,我这头发最少掉了一半!”
    陆鸿倒真是抬头看了一眼,好像头发是少了点儿,不过也没有那么夸张。
    他笑着说:“足见你对待公务还是尽心尽力的,虽然政务上确实非你所长……”
    这时泉三周苦着脸说:“副都护,您说我是不是没资格做官?假如真是这样的话,干脆请朝廷赏下官一些钱财,罢了我这官,也就是了……”他的表情好像都快哭了,搓着手红着两只眼圈,样子十分纠结。
    陆鸿看了他的模样,默然半晌,问:“你为甚么这么想?不愿意做官了?”
    泉三周长叹了一声,摇头说道:“倒不是不想做了,做官儿多威风啊!实在是下官尽了全力,也做不来,又叫人笑话……”
    陆鸿这才知道,这人当了两个月的官,倒真是在受罪的,同时也意识到,肯定是有人在背后说三道四了。
    自古以来庸官昏官数不胜数,哪怕像泉三周这般大字不识一个的也不是没有!
    但是这些人只要能在任上享乐、盘剥,那便足矣,谁也没有像泉三周这样,如此苦恼自责的。
    由此足见,这泉三周虽然滑头了些,还是颇有可用之处的!
    陆鸿沉吟了一声,说道:“那没事,咱们大周的官职无数,各色样的事情都需要有人去做、有人去管。做不好州司马,不代表你就没资格做官。你先跟我说说,自己有甚么特长?”
    泉三周听了先是欢喜,继而皱眉:“甚么是特长?”
    陆鸿差点儿没给他堵得闭过气去,只得解释了一遍:“就是你的优点、你有甚么强项、能做甚么——或者咱们退而求其次,你喜欢做甚么?”
    泉三周似乎有些明白了,不过神色又变得扭捏起来,垂着脑袋,低声细气地说:“也没啥喜欢的……平日里就好个赌赌小钱、逛逛窑子,不就是那么回事儿……”他蓦地抬起头来,忙说,“不过已经许久没赌过,也没嫖过了……”
    陆鸿被他逗得哑然失笑,就连边上的小金子也捂着嘴吭哧吭哧地笑了起来。
    泉三周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也跟着嘿嘿一乐。
    这时小金子笑完了,便说道:“泉司马,我们家大人的意思是,你能为朝廷做些啥,或者给百姓做些啥,你又赌钱又逛窑子的,总不能给你封个嫖赌大总管罢!”
    泉三周终于恍然大悟,想了想说:“养马算不算?下官过去就给高晋真养过马匹。不是我吹,因为高晋真好马,手下马师只要养坏了马,当场就杀。下官能活到现在,手艺在整个辽东也是这个!”说着拍了拍自己的胸脯,竖起一根大拇指。
    陆鸿当即有了计较,点头道:“那成,按你如今正六品下责州司马,给你平调至平壤牧监。辽东平原不多,我打算在平壤平原设置一片牧场,养三千匹马,你就去做牧监。”
    周袭唐制,设牧监养马,五千匹为上牧,监从五品下;三千匹为中牧,监正六品下,如今在平壤搞个三千匹的马场,泉三周正好算是平调。
    军马是极为重要的战略物资,因此这牧监绝不像《西游记》中“弼马温”那般只是个芝麻小官,甚至在官阶上,有时掌管马匹的牧监,比率领同等于其马匹数量的带兵将领都要略高……
    陆鸿将牧监的责任、职权、以及重要性等大略地解释了一遍,泉三周当即连声称好。
    伺候
    马匹可比伺候那些刁民、酸僚容易多了!
    陆鸿当即便让他先交卸了手中的差事,在最近拣个时辰去平壤走一趟,亲自拣选牧场。
    到时候说不得,得派个人回神都,到宣政殿上去撒泼打滚,好歹讨三千匹马回来!
    未必得成马,驹子也成啊!反正三岁也就成年了,等个两年,拉到战场上就是一支虎彪彪的骑兵……
    可是派谁去讨马呢?
    他一时之间没想到个好人选,索性先将这事按下,把牧场找到了再说。
    两人正事说完,又拉了会家常,泉三周便告辞了。
    此时夜色已然颇为深重。
    陆鸿送走了人,望着空荡荡的屋子,没来由的涌起一股失落感——就是热闹突然转向寂静的失落感。
    不过他并没有多愁善感一会儿,便揉了揉脚背、小腿迎面骨和膝盖——连续坐了两个时辰,腿上都有些硬邦邦地生疼了。
    此时反正四下里没有旁人,他便换了个舒服点儿的坐姿,取了纸笔写了一份令书。
    令书是发给岩州的都护府衙门的,岩州就是仓岩州城改州后的名称。
    他在外面的时候有事通常喜欢写私信交流,但是这一回他得用过正式的文件了!
    孔良和温蒲这两个家伙,整天也不知道在瞎忙个甚么劲儿。
    他出门一个多月,平了新罗不说,又马不停蹄地跑来南部解决了一大箩筐的破事情。
    那两个家伙呢?
    有他娘的闲情逸致跑去他那喝一上午的闲茶,就没工夫给眼下的困境想想主意?
    ——当然了,他不能完全否定那两位的工作成果,也不能说他俩完全没想主意。至少他俩确确实实推动了“三级科举制度”的发展,也着实选了几十个新官上来……
    但是这些官选上来就完事了?就丢到地方上去用了?
    他俩又不是不知道,这些人都是些甚么货色!
    州举和过去的常举明经、进士能一样吗?
    况且这里头有多少水分,只有他俩自己清楚,毕竟主考官就是这两位……
    所以他立即言辞郑重地写了这个令书,就说了两个事情:
    第一件事,立即落实官员培训制度,各地新旧官员分批前往岩州听课,培训课程主讲前妫州刺史孔良、教授为前保海县令洪成;吏员培训课程主讲为前前前保海县老户房书办洪成、教授为前保海县户房攒点杜康!
    培训课程禁止讲大话空话,禁止照本宣科,禁止编故事扯淡,主要传授行政技巧和经验、以及自己在地方任职的真人真事和解决办法,哪怕是刻模子哩,也要立即拉出一批能打能上的基层官吏来!
    第二件事,就是再进行一个批次的察举和自荐选官,选拔对象以地方有声望的耆老以及其他有识之士为主,并且全部以“临时工”身份编入各地衙门任职,以观后效,合格“转正”。
    人数最低不得少于五百名!
    ——两个老东西,大张旗鼓地搞州试,批卷子放水也只给他选了几十个鸟人,这些酸文人做事扭扭捏捏,真他娘的小家子气!
    若依得陆鸿主考,只要认得字的,统统都发个秀才拉过来做事再说!毕竟抄抄录录的哪里不需要人?
    打杂也成啊。
    反正是放水,不如放彻底些完球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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