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胤虽然心中惊诧,却不愿被小小一个计税房的名头便吓倒了,便昂着头说道:“我们朱氏商号与安东……”
    谁知他还没说完,那原本礼数周到,表现也十分和气的连涛突然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皱着眉极不耐烦地说:“连某观阁下是识时务的人,才好言相劝。朱氏与陆副都护的关系,世人皆知,你们之间有甚么交易、甚么约定在下不管,不过奉劝一句,官就是官,商就是商,切不可混为一谈了!”
    这人一说完,便坐下来闭上了嘴巴。
    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仿佛是朱氏商号与陆副都护暗中另有私人交易,这才签下的这单合同,而这合同也是朱胤与陆鸿两人定下的私约罢了!
    而且他那一句“官就是官,商就是商”,言外之意,显然是再说安东都护府与朱氏商号官商勾结,谋取私利了……
    这些话透露着浓浓的警告语威胁的意味,而且并不仅仅针对朱胤本人或者朱氏商号一家,甚至都有些连陆鸿和安东都护府一块儿拖下水的意思,可比方才白三挤兑庞冠的话更加恶毒十倍了!
    朱胤双眼微微一眯,他总算瞧了出来,这一行三人明显是有备而来,而且来者十分不善。
    如今庞冠与那连涛都相继出手,已是这么难对付,却不知那老者又是甚么样的角色?
    他心中暗暗打起十二分的小心,语气中不冷不热地说道:“阁下说得不错,官就是官,商就是商,切不可混为一谈——这句话原样奉送两位!”
    好嘛!这连涛与庞冠,不也是一官一商?
    后面的白三差点儿喝起彩来,这话说得太解气了,不枉他这一通憋屈!
    稳坐在上的庞冠却苦笑摇头,忽然从兜里取出一份戳着红印的文书,展开来晃了晃,说道:“好罢,咱们何必效那小儿的口舌之争。开门见山,你有安东都护府的契约,我有户部与计税房的特批文书——准许庞家商号进入安东买卖,同时免税三年,呵呵。”
    白三瞪大了眼睛,脸色瞬间刷的一下变得没有一丝血色。
    朱胤也无法置信地瞧着庞冠手中的物事,脑中顿时一片空白,浑身如堕冰窟!
    他们当然知道,这两样东西意味着甚么——户部与计税房的特批文书,虽然未必可以抵消安东都护府签订的合同,但是假如庞家硬要抱着这个东西死皮赖脸地进安东,一时半会儿还真没办法对付!
    你能跟户部和计税房打官司?
    假如只是公平竞争的话,其实倒也不惧。
    朱氏商号在安东已经有了坚实的基础,从青州到安东的物资调配也远远比庞家从神都来的方便得多,因此先天上又有三分优势。
    只不过,庞家不知道怎么就能搞到“免税三年”这种东西!
    这对朱氏来说绝对可以称得上致命一击!
    试想一下,假如庞家在安东的买卖不需要缴税,那么他们无形之中便省却了大量的成本,成本低,卖价自然也就低,到时候他朱氏的商铺如何与庞家竞争?
    如果跟着他们降价,那将亏损无算,又有甚么意义?
    最可怕的是,假如陆副都护在这种情况下,仍然一力保着朱氏商号,宁愿舍弃一成半到二成的利头,而照顾他价高一等的商货,那么非但安东都护府衙门内部会有非议,在朝廷上也未免给人留下口实……
    万一朝廷再派个观察使下来,恐怕事情要闹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要知道,计税房先斩后奏封疆大吏可是早有先例的……
    这时那连涛又开口了,他笑眯眯地指着庞冠说道:“庞家这次可不白来,他们给安东百姓带来了六万石的粮食作为年货,算是一点儿小小的见面礼。朝廷的各位大人对此交口称赞,临泉王更是题字:‘仁善之举、商之典范’!朝廷中枢考虑到安东百姓积弱,便要求庞家务必与民为善,朝廷以身作则,减免了庞家在安东的一应商税,将这利头让到百姓身上……”
    他说着不胜唏嘘感叹,似乎在叙述这一桩官商和谐、大公为民的千古美谈……
    庞冠连忙站了起来,双目含着两点泪光,哽咽着说:“朝廷心系黎民,着实令人感动。我庞家区区一介卑商,钱财尽皆取之于民,敢不为天下分忧?小子今日便立下誓言,三年之内,安东一切买卖,比对中原折价三成。若违此誓,叫我家道中落,饿死街头!”
    朱胤听见“临泉王”三个字,便知道自己恐怕是无力回天了……
    他此时已无话可说,只能茫茫然毫无计较地看着他们表演。
    前面花了数以百万计的成本,填在了安东这片未曾开发的土地上,满打算再等三年便要开花结果,谁知道今日便将付之一炬吗?
    只要庞家进驻安东成真,那么他之前对于此处的财力、人力、精力的投资全都要打了水漂,这是可以想见的。
    如果就这么输了安东,那么即便在中原,他也再没有与庞家抗衡的实力了!
    他是真的有些慌乱了,以至于失去了一贯保有的城府与傲气,双眼直愣愣的,显得无比迷茫……
    虽然蹴鞠和《赛刊》依然是他的不二利器,但是这些与安东一样,在真正丰收之前,都需要大量的钱财铺垫下去……
    如今他唯一的希冀便都在陆副都护身上了,他猛地转过头去,却吃了一惊,只见陆鸿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
    “哟呵,挺热闹啊!”陆鸿喝了满肚皮的二等茶水,一面打着嗝一面向朱胤笑道,“朱大东家,你们这里的茶可不怎么样!”
    朱胤见他好整以暇的样子,仿佛黑暗之中见到了曙光,原本乱糟糟的内心立即恢复了镇定。
    他暗暗吐出一口气,向缩在账台边的郝年招招手。
    郝掌柜急忙像耗子一样蹿了过来,心虚地问道:“东家,何事?”说着拿眼睛直往陆鸿这边瞟,心里暗暗着急。
    这小哥怎么如此没有眼色,他们大人物说话,你上前添乱吗?
    朱胤大声道:“立即将店里的茶汤都换了,换上等茶!”
    郝年一叠声地答应:“是是是!”匆匆忙忙用眼角瞥了陆鸿一记,一溜烟奔后厨去了。
    陆鸿满意地笑了笑,转向那庞冠说道:“好
    了,把你那两件玩意儿收起来,在这个地方,不好使!”
    “哦?”庞冠轻蔑地乜了他一眼,便眼角朝天,冷笑着说:“你是哪位?你是说,户部与计税房管不到安东?这两个衙门的文书,在安东不管用?”
    陆鸿自觉地拖了一条长凳过来,就坐在庞冠的对面,摇了摇头说道:“你不必拿话套我,这种小把戏哄三岁娃兴许能成……你也不必知道我是谁。我就告诉你,户部和计税房无权免你的税,因为在安东,向商家收税的不是这两个衙门,而是安东都护府户曹税科,懂吗?”
    庞冠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顿时被他驳得说不出话来。
    因为对方说的句句都是实情——大周的租庸调和商税一向是由地方代收,然后刨去地方必须截留的部分财政,剩下的分税缴纳给朝廷,这种制度已经在大周施行了四十多年了……
    朱胤见状大喜过望,站在陆鸿身后暗暗捏紧了拳头,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芒。
    这时那连涛却又说话了:“阁下看来是懂行的,说的倒是不错!只不过庞家一片赤心,这六万石粮食又是不远千里地从中原送来,哪怕是为了安东忍饥挨饿的黎民着想,也总不能将其拒之门外罢?”
    陆鸿呵呵一笑,说道:“谁也没说要将这些东西拒在门外啊,有这份心意当然是好的,粮食照送啊,我代表三百七十万安东百姓欣然接纳,先给庞小东家说句感谢!”说着站起来,真真向庞冠鞠了一躬。
    六百石粮食,均分下去,每人能分到一升半多!
    虽然一口吃不成胖子,总算实实在在也是一桩善举,就冲这,陆鸿心甘情愿给这小子鞠一躬。
    可是他接纳的轻巧,连涛一张脸却胀得通红,庞冠的双颊更是成了猪肝色!
    ——傻子都知道,连涛说的“不能拒之门外”,显然是针对庞家商号!
    这位倒好,光要粮食,不要商号,哪里有这样的好事?
    连涛怒气冲冲地哼了一声,说道:“这位阁下好诡辩,只是不知朱氏在安东一家独大,对陆副都护来说,虽然有数不尽的……嘿嘿,不过就不怕落人口实?要知道,不管甚么账目,做得再隐秘,落到计税房手中也能查出纰漏来!到时候恐怕不大好看罢……”
    陆鸿不知该气还是该笑,坐在长凳上,用手指敲着桌面,长叹摇头:“你这可是有毁谤上官之嫌,你不怕落人口实?呵呵,我知道你们计税房的人被派过观察使,还杀过大都督。不过你不用拿这个来威胁我,因为朝廷现在根本没有派观察使啊!而且……”他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我可以向你保证,即便朝廷派了观察使,也轮不到你来做!”
    连涛突然呼的一声站了起来,两眼瞪得通红,手指颤巍巍地指着陆鸿叫道:“陆见渔,你欺人太甚!”
    陆鸿见他的指尖一颤一颤地指着自己,眉宇之间闪过一丝杀意!
    他尚未说话,只听身后一个冷冷的声音道:“把你的手指拿开!”
    众人寻声望去,只见小金子从门外快步走了进来,一面抽出横刀,一面瞪着连涛念道:“一……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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