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云四合,苍烟落照。
    江面渡舟之上,一位船公手撑长篙,载着魏谦二人往对岸山麓的渡口驶去。
    “道济兄,待会回到书院后,山长若是怪罪下来,你便将事情都推给我好了。”
    魏谦看着赵崇明那关切的眼神,心里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原本就是我带你下的山,也是我在城中耽搁了时辰,怎么能推托到你身上?”
    “可是……”
    “有什么好可是的,正所谓一人做事一人当,你瞧着我魏道济像是那种做错事不认账的人吗?”
    赵崇明想了想,很认真的点了点头。
    魏谦有些无语,这小胖子跟他混迹久了,如今快把他本性给摸透了,而且小胖子也未免太实诚了,一点面子都不给他留。
    魏谦问道:“那我要是被山长赶出书院,你打算怎么办?”
    赵崇明摇了摇头:“我……我不知道。”
    这个答案难免让魏谦有些失望,不过魏谦转又觉得释然。毕竟,若是小胖子真的说要跟着他走,魏谦反倒不知该如何是好。
    赵崇明也感受到了魏谦的失落,支支吾吾地解释着:“道济兄,我……李叔让我待在书院里,我怕……我会拖累你。”
    一提起“李叔”,魏谦立马便回想起了那道惊心动魄的刀光,不禁咽了咽口水。
    魏谦估摸着,小胖子要是跟他“私奔”,那李叔怕不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剁了他魏谦喂狗。
    魏谦讪讪笑道:“我逗你的,这还没见着山长呢。再说了,你这不还好好的吗,又没缺胳膊少腿的,山长说不定训斥我一顿就完事了。”
    赵崇明深以为然道:“山长一向宽厚,待人也和气,一定不会为难道济兄的。”
    魏谦只捏了捏小胖子肉乎乎的手掌,没有说话。
    尽管贪恋着和小胖子朝夕相处的这些日子,但魏谦知道如今自己必须得认清现实了。
    这还得从两人从长沙城出来后说起,在赶回渡口的路上,魏谦便察觉到有人或明或暗地在尾随着二人。
    魏谦摸不准贼人的来路,只能假装无事,然后找了个视线死角处,拉起小胖子拔腿就跑。
    可最后还是在渡口前头给人堵上了。
    但幸好只是虚惊一场,那些一路尾随的人自称是护送两人回去的,甚至渡口边,早就停好了书院的船,眼下渡舟上撑船的那一位,便是山长派来的斋夫。
    至于为何能享受到如此待遇,魏谦哪能不清楚。魏谦估摸着等他回书院,就要被兴师问罪了。
    赵崇明见魏谦没说话,赶忙又扯了个话题,问道:“道济兄,你说那出《救风尘》后来结局究竟如何?”
    魏谦摊了摊手:“这我哪知道,我从前也没看过。”
    赵崇明笑着道:“那道济兄下次再带我去看吧。”
    下次?魏谦在心里苦笑了一声,口中说道:“其实后头也没什么好看的,猜也能猜着。那位宋引章被赵盼儿从周舍手中解救了出来,自然是跟着她昔日的情郎安秀才结为夫妇。至于周舍嘛,他诬告不成,又被坐实了罪名,怕是少不了牢狱之灾,也算是恶有恶报吧。”
    “那赵盼儿呢?”
    “赵盼儿?”魏谦话里有些萧索:“她到底是个风尘女子,她能救得了旁人,可谁会来救她呢?运气好的话,大抵是像宋引章一样,找了个正经人家嫁了,不过多半也只能是个妾室。当然了,也总比红颜逝去,老境凄凉的下场要强上许多。”
    赵崇明一时默然无语。他相信魏谦说的都是实话,只是这戏文之后的惨白真相,哪能跟戏文中的圆满结局一样,遂人心意。
    魏谦瞧着小胖子那耷拉的眉头,心中又是一声叹息,强笑道:“这出戏本就没什么好看的,这样吧,我也给你说上一出戏,就当是给你补上了。”
    赵崇明眼神一亮,低落的眉毛立时扬了起来,惊喜道:“好啊。”
    魏谦打好腹稿后便清了清嗓子,双手打着节拍,唱道:“为救李郎离家园,谁料皇榜中状元,中状元着红袍呐,帽插宫花好呐好新鲜。”
    魏谦凭着模糊的记忆,加上自己的改编,开始给赵崇明讲起《女驸马》的故事:
    “话说那襄阳城中,有一位才女,唤作冯……赵素贞,这位赵素珍与同乡的秀才李兆廷青梅竹马,自幼两家便许配了婚事。可后来李兆廷家道中落,赵素珍的父母便想让赵素珍改嫁他人,可奈何赵素珍死活不肯答应,赵父赵母便寻了个由头,诬告李兆廷,将其送入了狱中。赵素珍为了洗清李兆廷的冤屈,只好趁机逃婚,女扮男装,千里迢迢,一路上京去想为李兆廷洗刷冤屈……”
    魏谦平日里没少给小胖子讲故事,如今说起书来还真有那么几分模样,抑扬顿挫间,只三言两语便挑起了赵崇明的心绪。
    赵崇明有些紧张地问道:“这赵素珍不过一介女子,如何能为李兆廷翻案?”
    “可不是如此,赵素珍在京举目无亲,哪里有半点门路,当真是吃够了苦头。好在后来遇上了春闱会试,赵素珍于是假借了李兆廷的名头去应试,果然是一举夺魁,高中了状元。”
    魏谦说到这里,却听乌篷外传来斋夫的笑声道:“若是状元这么好中,那咱书院里怕不是得住着一山头的文曲星。”
    原来撑船的斋夫在船头听见了魏谦方才的唱词,只觉得很是新鲜,便也悄悄凑了过来,原本正立在篷外竖起耳朵听魏谦说书,奈何一时心痒,便插了句嘴。
    魏谦没好气道:“若是有人连戏文都信,那他这脑门里怕不是灌了一夜壶的泔水。”
    那斋夫倒也不生气,反而笑着夸道:“小郎君不但会说书,还生着好一张利嘴。”
    赵崇明也笑了一声,推了推魏谦的手,催道:“道济兄,快快说这后事如何了。”
    “这赵素珍还没来得及在御前鸣冤,就在放榜那日,被公主榜下捉婿,强招为了驸马。”
    “啊?可这赵素珍不是女子吗?”
    “她这不是还扮着男装嘛。那公主也是眼神不好,没看出这赵素珍是个雌儿。”
    赵崇明恍然道:“我险些忘了,我说这女子怎么能被招为驸马,还能同公主拜堂成亲。”
    魏谦闻言,深深看了赵崇明一眼,一时没有说话。
    “道济兄,后来又如何了?”赵崇明又催促道。
    魏谦心下是没来由地烦乱,顿时没了说书的兴趣,索性道:“呵,后来驸马和公主就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了一起呗。”
    这陡然的收尾大大出乎了赵崇明的预料,不敢置信地问道:“啊?这便完了?”
    “嗯,没了。”
    赵崇明正愕然无语,斋夫啧啧插腔道:“这一出戏倒是新鲜,小老儿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是第一次听起,只是这戏再好,也禁不住郎君的胡诌,硬生生把这结局篡改了去。”
    赵崇明也连连点头,笑着附和道:“定是道济兄又哄我玩呢。”
    魏谦嘴硬道:“我瞧着这结局挺好的,也算是皆大欢喜。”
    赵崇明一下就指出了其中的不合理处:“道济兄,你怕是把李兆廷忘了。”
    魏谦一时语噎,又听斋夫说道:“这阴阳结合才是正理,哪有女子跟女子结为连理的,岂不是有违天道人伦。”
    魏谦冷笑道:“你若觉得我编得没有道理,怎么不自个说书去,便由得你编个子丑寅卯来。”
    篷外的斋夫愣了一下,而后陪着笑道:“是小老儿说错了话,郎君别见怪才是。”
    斋夫赔了笑脸,赶紧持着竹篙回了船头,免得再触魏谦的霉头。
    赵崇明见魏谦动了气,心中更是不安,扯紧了魏谦的袖角,笑着道:“这结局虽仓促了些,倒也算是圆满,我方才只是觉得李兆廷受了冤枉,替他惋惜罢了。”
    “有什么可惜的,俗话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这些戏文里的书生,遇着难处,颤兢兢没得指望;事到临头,两手摊无甚担当;变起心来,旧誓盟全然不想;缘分尽时,翻起脸好似阎王。平生就专爱做两件事……”
    见魏谦故意卖了关子,赵崇明老老实实问道:“是哪两件?”
    “拉良家下水,劝妓女从良。”
    赵崇明眉眼一弯,扶住魏谦的手,不禁笑出声来。
    魏谦见小胖子被逗得乐不可支的样子,心里也跟着高兴,反手握紧了小胖子的手,故意将脸一板,道:“你也先别笑,你想想那赵盼儿和安秀才,宋引章在周家水深火热的时候,那安秀才又在哪里,最后还是亏得赵盼儿孤身解救。再说那《墙头马上》,《待月西厢》,哪出戏里的角儿不是如此?你日后……”
    说到此处,魏谦眉头一紧,不由地一时凝噎,片刻后才笑着道:“你日后可切切不能做这薄情寡幸,百无一是的读书人。”
    赵崇明连连点头,定定说道:“道济兄,若你是女儿家,我一定要迎你入门娶你为妻,定不会辜负你。”
    魏谦瞧小胖子说得认真,反倒被逗笑了,反问道:“为何不是你嫁给我?”
    赵崇明挠了挠脑袋,有些不解道:“这有什么区别吗?”
    魏谦瞧赵崇明那一脸迷糊的样子,心里暗搓搓地想着:区别可大着呢。
    赵崇明到底也没想明白,只憨笑了一声:“左右都依道济兄好了,只可惜我不是女子,不能请媒官作证,定婚书为凭。”
    魏谦心里莫名有些伤感,也不敢再看小胖子,只偏过头去,望向船外滔滔不息的江水,悠悠道:“这人世间有千般万种的情义,又何必非要结盟于一纸婚书,困囿于旁人非议。戏文里多的是与鬼魅幽媾,同狐妖苟合的书生,可纵使能越过那人妖的界限,也终是难逃这俗世的藩篱。天地不仁,而生有情万物,可叹世人大多不懂慈悲,浑然忘了,众生皆有追求幸福的权利。”
    魏谦见小胖子正神色异样地看着自己,魏谦暗骂了自己一声矫情,笑着道:“我不过是胡言乱语罢了,你当没听到便是了。”
    赵崇明却认了真:“道济兄方才所说的话,我虽然不懂,不过我都会记在心里的。”
    赵崇明想了一想,又补充道:“不止是这些,道济兄对我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我都会一直记着的。”
    魏谦握住赵崇明的手立时一颤。
    魏谦不希望小胖子记得,如果……如果最后注定得分开的话,还不如早早忘了得好。
    斜阳照水悠悠,滔滔尽赴东流。魏谦凝视着江水,突然生了主意。
    “那我再说一句,这也是孔圣人说过的话,你可得记好了。”魏谦转头对小胖子笑着说道。
    “嗯嗯。”
    “子在床上曰:睡着好舒服,不写作业。”
    赵崇明顿时就愣在当场:“圣人……岂会说这种话?道济兄,你是从哪本经书上看来的?”
    “我说是圣人的话,那就是圣人的话,你且记着便是了。”
    赵崇明挠了挠头,突然就明白了过来,一时哭笑不得:“道济兄,明明是‘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写作业’。”
    魏谦发现赵崇明也说串了嘴,笑道:“你看,不还是‘不写作业’?”
    魏谦发现赵崇明也说串了嘴,笑道:“你看,不还是‘不写作业’?”
    赵崇明赶忙纠正了过来:“是‘不舍昼夜’,哎,我也是被道济兄给带偏了。道济兄,你这般歪曲圣人之言,要是让课师和训导知道了,定然是要受训斥和责罚的。”
    魏谦已经是虱子多了不怕咬,哪里还会顾忌这些。见转移了小胖子的心思,魏谦嘿嘿一笑:“你别说出去,不就好了。”
    “我肯定不会同别人说起的,只是道济兄回去后切不可再说这些冒犯……这些胡话。”
    “我晓得。”魏谦嘴上应着,心里却道:别人他还不稀得哄呢。
    此时船头的斋夫招呼了一声:“两位郎君,前边就到岸了。”
    透过江上的朦胧晚雾,魏谦也看见了不远处那被暮光洒满的渡口,原来就这一会的功夫,渡船已是过了江,就快要靠岸了。
    魏谦有些踟蹰,因为他心中早就隐约有了些预感。魏谦不是怕事的人,但眼下他却开始害怕靠近那越来越近的岸头。
    只是该来的终归会来,渡口之上已经有人等候多时了。
    接赵崇明下船的人魏谦从未在书院里见过,不像是课师,更不像斋夫,那人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令魏谦不舒服的感觉。
    那人等魏谦下了船,才面无表情道:“先生正在内舍等候二位。”
    三人便一路无话,默默上了山,赶在暮光敛尽之前回到了赵崇明住的那间院子。
    可刚踏进院门,魏谦就后悔了。
    魏谦咽了咽口水,只觉得腿脚有些发软。
    而那道熟悉的寒光闪过的刹那间,魏谦终是明白了“临”卦后头那句的“无攸利”究竟应在何处了。
    院内,立时响起一声含恨至极的暴喝:
    “小贼,拿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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