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到…」人未到,声先至。
    密密麻麻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不一会儿,一个衣着青碧色圆领窄袖袍衫的男子步了进来,定神一看,竟是皇上的贴身侍从。
    此时,一个男子由廂房而出,脸上并无任何惊慌之色,恍惚早已料到如此,反而对着公公温文一笑,跪了下来,「臣在。」
    那公公将圣旨卷开,看了眼內容,沉重的嘆了口大气。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莫大将军,以下犯上,有谋反之意,故即时押入大牢,明天问斩,钦此。」
    他接过公公遞过来的圣旨,手微抖着,眼神闪过一丝愕然。
    问斩?明天?
    那公公只当他是一时呆住了,轻拍了他的肩膀,「小伙子,你本来前程无量,何必与那些权贵过意不去呢?早提醒过你了,你就是不听,现在倒好了,没人能救得到你了……」
    一旁的管家及家佣闻及此,早已慌得团团转,有些甚至哭了起来。
    他抬起了头,嘴唇动了好几下,欲言又止,始终还是没说出句话来。
    ……
    更了一衣的常服,他被带进了其中一个牢里,硬生生被人推了进去。
    那几个推他进去的狱卒狠狠的锁上铁笼门,带有挑衅性地把钥匙抛了抛,然后故意左摇右摆地离去。
    莫辞没理会他们,一转身,打量着牢里的人。牢里有几个大汉静躺着,衣衫褴褛,披头散发。
    扑鼻而来的是一阵刺鼻的恶臭,耳边偶尔传来悉悉摔摔的声音。
    听见有动静,几人悠悠转醒,「哟,瞧这是谁啊?」
    「这不是大名鼎鼎的莫大将军么?」
    其中一个骨瘦如柴的大汉爬了过去,眼中泛泪,「莫将军,你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蓦地回过头去,眉头为之一皱,忽地喜悦之色取而代之,激动地摇了摇他,「欢云叔,怎么是你?」
    这个大汉是他当年最忠心的首将,虽与他年纪差了二十载,但意趣相投,可谓是忘年之交。
    早几年曾与匈奴血战数天,那时就是这个大汉为他挡下一剑,奄奄一息,隔天整个人竟凭空消失。原来,听他细道,是被太子的人带走了。太子威胁他要当自己的线人,他不愿,便被押入大牢了。那太子天天私自来动刑,又不给饭吃,试图让他屈服,可万万没有想到,他的性子居然如此倔强,宁死不屈。本是要杀了他的,可太子说留着他有用,便将他囚禁于大牢了。
    也难免太子会如此,说来,欢云是二皇子的旧人,只是后来二皇子将他赶走,他方加入了爹的军营。
    「那将军你呢?你为什么被押了进来?」欢云语带焦急,一股不祥的预感,从脑海浮了上来。
    「你该不会是得罪了谁吧?不对,你堂堂莫大将军,深受皇上重用,又岂会这般轻易便进来了?你快说啊!」
    莫辞倚着背后的铁枝,目中无神,「我明天问斩。」
    欢云惊愕地下意识退后了数尺,怔怔地看着他,「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我现在就去同皇上求情,我现在就去找皇上!」他从地上一下子跳了起来,一把劲想跑去撞破这铁笼子。
    见状,他点住了欢云的穴位,抿唇苦笑,「別傻了,没用的,皇上都已下圣旨了,又怎能扭转乾坤?」
    欢云挣扎了一番,终也只是徒添焦虑。
    他闭上了双眸,不再望着莫辞,「那…你到底犯了什么,才会令皇上能狠下心将你问斩?」
    莫辞低头凝视着冰冷的地上,自觉全身上下快要与这地上的温度融为一体。
    「我一心想报效国家,便将所有提亲皆拒诸门外…」
    「于是,你便用这荒唐至极的理由将所有提过亲的权贵皆得罪了是吗?」欢云忙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言语,猛然大吼,气得接不上话来。
    他攒眉蹙额,总是想说些什么,却又始终默然不语,硬是将所有言语都吞回腹中。
    欢云将他的一切皆收于眼內,仿佛从其神色中读出了什么,伴随而来是无声的嘆色。
    「为了一个女子你连命都不要了吗?你不为自己着想,那你爹呢?天下百姓呢?你爹给予你至高的期望,为你铺垫好一切,你就忍心辜负他了吗?」
    「我朝何时出过这般的人才?就算是你爹,也从未像你这样百战百勝啊!只有你,才能令外族不再入侵,只有你,才能令天下太平啊!」
    「我只问你一句,值得吗?」
    言罷,欢云侧过身,不再理会他。
    看着他的侧过去的身影,莫辞胸口猛地一抽,只觉心头有什么排山倒海般翻腾着。
    他強忍着这骤然而来疼痛,手猛地捂着胸口,轻咳了几声。
    他到底为了什么要这般对待自己?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佳人?为了一个毫无意义的初衷?
    明明他可以好好的活着,接受百姓爱戴,得到荣华富贵,甚至留名青史。这是多少男儿好汉梦寐以求,却又求之不得的人生啊……
    是啊,这前程无量的人生,他爹用了一辈子来安排好赠予他,而他,却只用了一瞬间,便将此生毁得彻彻底底……
    抚心自问,他并没有对不起自己,他只是对不起养育他的爹,对不起欢云叔,对不起天下百姓罢了……
    莫辞合上了眸子,熟悉的画面又莫然浮现在黑暗中,依舊是那个白衣女子,依舊是衣袂飘飘,依舊是拼尽所能窮追不舍的他,所有的事与人貌似都依然安好,没有不同。
    对,就是这个反复出现在他脑海里,然后慢慢刻在他心头的女子让他追逐了半生,醉生梦死……
    「我只问你一句,值得吗?」
    值得吗?
    他苦笑地摇了摇头,值不值得早已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守住他们的记忆,
    守住了自己的初心。
    ……
    隔日正午。
    烈日当空,万道霞光照射着他,一阵阵唾骂的声音传来莫辞的耳边。
    「还真没想到莫大将军居然是这样的人……」
    「我呸,大将军这称号他不配!」
    「这种小人就该处死!」
    昔日尊敬爱戴他的百姓们,听闻他「谋反」一事后,如今剩下的只有嫌弃和憎恨。
    他也是昨天自狱卒的七嘴八舌才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脈。
    他竟忘了那些权贵背后的靠山是当今的丞相和皇后,最得势的家族……
    想来要做假证据诬陷他,那是轻易而举。而有几个信服于他的臣子站出来帮他求情,不但没成功,更被贬官职。自此以后,就算不信,也再没人敢站出来反驳。
    而他们更是将他「谋反」之事传了出去,在民间可是传得沸沸腾腾。
    这又能怪谁呢?是他自己自讨苦吃罢了,思及此,他不由自主地垂下头来,不敢面对那一双双苛责的眸子。
    倏地,他被兩个粗壮的大汉拉到中间,跪了下来,他还是头一次感到死亡离自己这么近。
    「整天哭哭啼啼成何体统,你是男子汉大丈夫!」
    「爹走了哈,你要听话,爹还指望你成为下一个大将军呢……」
    「小将军,俺是欢云,以后请多多指教……」
    「将军这次我们可是大获全胜呢!皇上已经在等你去领功了,去吧!」
    「为了她你连命都不要了吗?」
    爹……欢云叔……
    是我辜负了爹的期望,是我令欢云叔担心了……
    是我为了一己私欲,将所有毀得灰飞烟灭……
    眼眶不知何时浮起一层迷雾,眼前的褐色地板如墨水溅在宣纸上般化开着,他強忍着泪水,不让它们有滑下来的机会。
    不知过了多久,一把响如洪钟的声音响在他耳畔边,他抬头一看,是刚才拉着他的大汉。
    「时辰已到,砍!」
    另外一个大汉取出他背后书着斩和莫辞的牌子,拋掉在地上,抿了一口酒,潇洒地从上移下吐在屠刀刀面。
    一切,要结束了么?
    他将目光挪至人群里,掃了一圈,如他所料,什么都没有。
    始终,你还是不曾出现,你还是不曾来看过我一眼……
    只要一眼,僅僅一眼,我就会觉得我做的所有事情都值得,即便是为你而死,即便是为你负尽所有……
    我不贪心,一眼就够了,一眼就已足夠让我记住你的容貌,然后在每世轮回都带着这个记忆去寻找你……
    可是为什么你就是不肯来看我一眼……自始至终,你都不曾出现过……
    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难道真是只是我一廂情愿?难道所有事情都只是一场空梦……
    但梦里明明又这么真实,真实得令我迷惑了自己……
    那个大汉举起屠刀,一挥動,一阵风直拍打着他的肩膀,仿佛在告诉他死期已临。
    人群的声音渐远,一切宛如停止在这一刻。
    我曾以为我拼尽所有只为不负初心是对的……现在看来,是我为了初心而负了所有……
    佳人不在,所有事情都只是撲了一场空……
    那么守着初心,守着这份记忆又有什么意义……
    在陷入黑暗之前,他清清楚楚感觉到心被什么辗过,碎得徹徹底底……
    而眼角的泪水忽地如洪水泛滥般一溅而下,就像积累了多天的云朵,终经不住重量,下起大雨来。
    明明答应过爹,作为一个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也不流泪,可是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我不曾后悔过什么,不曾后悔过为你而舍弃一切,只因所有的事情皆是我心甘情愿……
    这就是所谓的为情而困?也不过如此…不过是为了她粉身碎骨…不过是为了她失去所有罢了……
    他任由泪水放肆地滑下,流尽他半生執念半生疯癫,流尽他此生遗憾此生不甘……
    而袖子有一物吭啷一声掉在地上,他看不清那是什么,亦不想知道那是什么。
    只觉眼角边闪过一丝光芒,似乎是由那物发出的。
    或许是爹儿时送给我的玉珮,又或许是欢云叔送给我的明珠吧……
    累了……真的累了……所有事情终于尘埃落定,亦终为他这混混沌沌的一生画上了句号……
    若是让他重新再活一遍,他或许还是会作出同样的选择,只因那一抹倩影,只因那莫名的熟悉感,只因那冥冥之中早有定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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