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冬风中,大梁城北的天台山上,梁国的公羊旗帜在风中飘扬,公羊错和皋相等人端坐马上,立在高坡之巅,凝视着山下望不到头的队伍。
    寒风吹过,掠起老人灰白胡须,像刀子割着满是皱纹的脸。皋相穿着羊皮袍,中土几乎没有贵族穿这种廉价皮袍,他们更喜欢用貂皮和狐裘制作的华美皮袍。风灌领口,老人并没有感到寒冷,眼神有些不好,只能眯眼看着远方。
    这位五十多岁的老人自梁立国以来,便担任大总管,,兢兢业业的干了二十多年了。皋相高祖父是公室大贵族,邕梁公农皋光信的孙子,担任过将军,在刚浪林暴动时,剿匪不利,因畏战之罪被公室诛杀,家族也被褫夺贵族身份。皋相梁流落阳华城,当农皋祜被封梁侯,前来梁国就藩时,皋相梁跟随前来。
    皋相爽朗的笑道:“说实话,老臣可想不出君侯这么好的点子,什么都不花费,空手就弄来了五百万石粮食和百万流民!老夫和他们谈了谈,我们又借来了一百五十万担粮食,估计又有数十万流民到来。老夫也是顺应了君侯的想法啊!”
    “这是第十六批车队了!”公羊错看着无边无沿的流民,有点不快,他身着羊皮袍,但是在羊皮袍外面罩着绸衣,领口缝了狐裘,通过这种巧妙的缝纫手法,看起来雍容华贵,让别人误以为整个袍子都是用狐裘制作的。
    山下数千辆马车正在沿着弯弯曲曲的丘陵道路缓缓前进,马车上满载粮食,穿着破破烂烂的流民随着这些马车,经历苦难,满怀希望,浩浩荡荡而来。
    大司徒蒙正有些得意,“君侯,我们在邕国发布告示,凡是流民入梁,十年内尽管垦荒!只要垦出来,纳了赋税,就归入名下,每人五百亩上限!五百亩!在中土都算是小地主了,那都是衣食无忧的人上人了。”
    蒙正本是瞽宗学正,因为乌氏塞和汧阳堡的粮草问题,数次前去邕国协商军机,皋相发现此人学识广博,明识大局,通达辩辞,智勇谋略,机变决断,就毫不犹豫的将其留在身边,担任副手,此人每次谈判中都能不辱使命。
    “大司徒为何如此着急的催促?”公羊错语气稍有不满,“这么多流民,猛然到来,怕是安置不下!粮食存放要建更多粮库,恐怕花费人力物力不小。现在梁国贫弱,我本打算慢慢安顿,你想用半年完成,有些太操之过急了啊!”
    丁钦安看着山下长长的队伍,很是担忧,“五百万石粮食,近百万人口,一下子涌来,保持安定都是大问题,就他们过冬的衣物都很短缺,臣担心管理不善,引起暴动,看来今冬怕是没法兴修水利,只能先安顿这些流民了。”
    蒙正道:“君侯,上书有云,五年旱,五年涝,五年风调雨顺,从上古时就是如此,十多年来,中土各国要不就是风调雨顺,要不就是水涝,大家都快忘记大旱了!但上天哪能总让人间风调雨顺,到了大旱年份,什么最金贵?粮食最金贵啊!所以,臣和皋相商议,尽快将粮食弄到粮仓,落袋为安。”
    听到这里,皋相眼中闪过深深的痛苦,“老臣可是经历过大旱之年的,那可真是人吃人啊!趁着这些年风调雨顺,邕国大丰收,尽快把粮食运来,落袋为安。若是明年大旱,粮价会蹭蹭的往上跳,这五百万石粮,一粒都拿不到。”
    “可来年要是风调雨顺那?如此做法,岂不是耽误了今年冬季水渠建造?今年必须解决粮仓建造和流民住宿啊!”公羊错说出了心中的担忧。
    蒙正看着流民,“不必担忧,君侯所虑,我等业已考虑过了办法。”
    “哦。”公羊错惊喜的催促,“说说你们的办法。”
    蒙正看到皋相点头,得意的言道:“沿着大良渠修建粮仓就是了,我们规划线路,流民挖掘水渠,挖出泥土正好修建粮仓,流民只管跟着粮仓跑就是了!”
    皋相补充细节,“有了粮仓,都不用召集,流民就自觉安顿到粮仓附近。大良渠将来建好后,沿着水渠,开垦下游农田,让流民沿着定好的水渠线路,来修建过冬房屋,形成村落,谁家想要那块地,就要把水渠修道那里。这样,他们白天服公室徭役,晚上做自家事情,都不用我们催,就能干的热火朝天。”
    “君侯看看车队。”皋相遥指车队,“每辆车后都跟着一群人啊!”
    细看车队每辆车后,大致上都有十个男丁,公羊错恍然大悟,对皋相的心思缜密佩服起来,禁不住的点头赞道:“到了此时,本君才懂皋相深意啊!”
    “君侯一眼便知,果然智勇天赐,豁贯天人!”丁钦安恭维公羊错,看着皋相,心悦诚服,“皋相所谋,不但统揽大局,还精细入微,致使梁国和乐,克致太平,做到如此极致,当真是谋国重臣!未雨绸缪,下官真是佩服,佩服啊!”
    “我们梁国人少,百万流民涌入,等过来再做安排,岂不乱套。在邕国招募时,就让流民和车队编组,十丁跟三车,带百担粮,家眷三十,方便将来成村。他们本就认识,血缘纽带,自然不会生乱。百丁编队,将来成乡,我们公府只派官人前去督管,此人将来也是他们的乡老。”皋相指着路上人群言道。
    “邕国从禺支弄来那么多牛马,臣让他们做为借贷一并运来,做到每辆车配两匹马或一头牛,这些牛马将来要作家畜使用。”蒙正指着马车提醒,“要不然,这些流民还不拼命使用,这些牛马恐怕到不了这里,就让他们累死吃肉了,君侯看看,这些流民亲自押送和推拉粮车,多爱惜蓄力。”
    公羊错看着车队,果然是流民在拼命的拉车和推车,以便节省蓄力。
    “这一队队流民,去的地方越远,分配的粮食越多,都不用我们督促,他们自己就要求去远地。分的这些粮食,就是他们三年的口粮,怎么用是他们的事,你说,他们能不省吃俭用吗?君侯,有了这百万流民,善加利用,充实梁国,以后对付板楯蛮就轻松多了,还可征发部分流民为军户,调集到沧浪水南面,沿着米仓山安置,这样我们边境就更稳固了。”说道此处,皋相满意的笑了。
    公羊错很是敬佩,“还是皋相所谋者大,所虑者远啊!”
    皋相面色肃然,“賨部和羌氐总来劫掠。我们不只回击他们,也要怀柔安抚,恩威并施。等安顿了流民,我和大司徒出使充国、巴国和苴国,联合他们,对付摩天岭和米仓山的蛮子不难,等蛮子被打击到无力时,我们也学学邕国的羁縻政策,将他们收归我们所用!说实话,这两个部落战力不可低估,板楯蛮是最好的步兵,羌氐骑兵也很彪悍,翻山越林,如履平地,都是悍不畏死之徒。”
    “皋相,这三国能答应吗?”公羊错有些担忧,“他们依仗天险,向来倨傲,不把我们放在眼里,邕梁曾想联合他们,却被他们拒绝。”
    蒙正笑道:“原来不答应是合理,现在答应也是合理,充国作为巴国的兄弟之国,从立国就被巴国攻击,现在只能被动防守了;苴国也曾是冉国的属国,可是反目多年,被冉国压得抬不起头来;羌氐当前处在析支和蕃羌两个大国威胁下,君侯,我们远交近伐,先解决蛮氐,再慢慢向南部开拓。”
    说到这里,皋相插口,“南部的宕渠和充国可有广袤的土地等待着我们去开发,到时候,我们可以把更多的流民迁徙到梁国来。”
    公羊错好奇的问道:“皋相为何这么关心流民?”
    “他们是流民,不怕流血流汗,他们只想活着!”皋相突然苍老,似在追忆,眼光黯然,神色暗淡,“可有时候,这些苦人连活下去都成为奢望。圣人有言,君视民如手足,则民视君如腹心;君视民如土芥,则民视君如寇仇,七十多年前的刚浪军之乱,也不过是这些乱民求条活路罢了。”
    初冬的风声,紧吹过梁国丘陵,呜咽呼啸。
    老人的心绪回到了四十多年前,邕梁所经受的那次大旱,老人当时是不到十岁的孩儿,眼睁睁的看着亲人一个个离去,一个个的失踪不见。
    本来这个最小的孩子要最先被遗弃的,可母亲死也不舍得抛弃。
    老人永远忘不了,隔着门缝,看到父母将骨瘦如柴的尸体投到锅中,那双没有闭上的熟悉眼睛看着自己,那是哥哥的眼睛!可是父母并没有从那次大灾中活过来,依靠母亲不知哪里换来的粮食,奇迹般的挺了过来,可是母亲却最终离开自己。想起母亲临走前,用仅剩的力气倚在墙角,宁可饿死也不吃那点粮食。
    母亲用尽所有的力气,轻轻爱抚儿子枯黄的头发,满眼的爱恋和不舍,蠕动着嘴唇,似乎想对这个最小的儿子叮嘱几句,却没有了丝毫力气。
    握着母亲的手,感受着母亲的温热一点点的消失。轻轻合上母亲死不瞑目的眼睛,看着家徒四壁的房屋,那种苍凉和无助,竟成了孩童一生刻骨的回忆。
    我看到了熟悉的大手,看到了熟悉的刀;
    我看到了熟悉的牙齿,看到了熟悉的锅;
    风儿哭泣呼呼啸,乌鸦歌唱嘎嘎笑;
    乖小孩哟,心别跳……
    远远的山上,暗夜杜鹃儿在啼叫,
    成了枯鸟的灵魂,再也不感到饿了……
    老人轻唱童谣,眼泪缓缓流出,无声的落下,冷风吹过,老人看不见了眼前的一切,在恍恍惚惚间,老人似乎看到母亲在队伍中冲着自己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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