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鲜务安府城,近百名官奴婢流水一般被成包的米袋搬上沙船。
    为防止他们私藏粮食,这些人只穿一条兜裆裤,把米袋顶在他们包好的头上,踏着小碎步迎着寒风往返忙碌,有如荒草间的蚂蚁。
    赵震和朴国昌坐在一个三面围上布幔的草棚中,此时虽已进秋凉,脚下烤着火盆的二人也不觉得冷。
    桌子上的菜肴也与上次大有不同,热气腾腾的牛肉汤摆在正中,五花三层的猪肉在炭火上烤得滋啦作响,塞进红枣栗子烹饪出的肉鸡入口即化,着实让赵震领略一下古韩餐更加原始的味道。
    朴国昌端着从婢女手中接过的热酒,静静地看着面前繁忙的景象,他却摇了摇头,忍不住长叹一声:“哎,赵兄,你说说这足足能装满两船的粮食,那一千贱民只需不到一年就能给你吃得干干净净。”
    赵震眉头一皱,这些粮食是给三百人按照十个月的口粮计算的,这朴国昌怎能说成千人。抬头看看他们面黄肌瘦的样子,赵震心中瞬间明了。
    在肚子里没有油水的年代,人们对于粮食的消耗是巨大的,即使按照温饱线上来算,一个成年人一天也要吃掉一斤大米。而按照朴德昌的算法,这些官奴隶一天还不到半斤米,只能属于保命的范围。
    只是这种饥饿的感觉,胖成球的朴国昌估计一辈子也体会不到,就连他身边那些官婢看向同样出身的男**隶,也是一脸鄙夷的神情。
    眼见这般情景,赵震也为多言,反倒端起一杯酒敬向了朴国昌:“所以赵某还多有仰仗朴掌柜之处啊,这三千石粮食不过是开胃小菜,日后赵某所需,何止万石米粮!”
    听到万石米粮,朴国昌脸上既无惊讶,也无惊喜,只是微微笑道:“罗州每年剩谷,莫说万石米粮,便是二三十万石,挤一挤也总是有的。不过鄙人却有一难处,实在不敢放手施为啊。”
    赵震顺着他的眼神,便看到了远处寒风中矗立的镇守钟吉,他身边的几个卫兵已经冻得哆哆嗦嗦,但是这个身材单薄的书生,却如雕塑般一动不动。
    想想当日此人在金正丰面前恭恭敬敬的样子,赵震有些不解地问道:“只要仁兄能结好金州牧,又何须忧虑此人?”
    “不得不忧啊,这钟镇守老师可是陛下的谋主崔鸣吉。虽然如今因为降虏之事,闲置在家。但是他日若有复起之时,这钟吉必定一步登天,到时他若是那此事问罪,鄙人一家的头颅可都难保啊!”
    赵震看着再不复刚才指斥力夫时嚣张的朴国昌,压低了声音说道:“朴兄何须烦恼,世间难为之事,不过卑辞厚币罢了。”
    听到赵震言语,朴国昌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面上神色更加愁苦。
    “赵兄把这事想简单了,若是钟大人懂得人情世故,我等罗州商人又为何落得如此窘迫。初时我等看他家中只能食鱼喝粥,便进献金银锦缎,可他却一概不收,反要治我等贿赂上官之罪。待有人打听到钟妻不能生养,我等又托人送去美婢娇娘,结果都被他拒之门外。”
    “后来州牧怜惜我罗州经济疲敝,终于说动一位他的旧友,到务安以大义责问,斥责他严苛禁海致使府内百姓贫苦,州中商货不通。结果你猜他怎么说,为了国家禁海大业,只能先苦一苦百姓了。然后整日拿着书卷到田中讲学,教诲乡人安贫乐道,结果那位旧友回来之后,就羞愧得闭门谢客了。”
    听了朴国昌将这位钟大人的事迹娓娓道来,赵震突然倒吸一口凉气,自己居然碰到了一个清官!
    这钟吉当真了得,简直把自己活成了儒家教科书里的人物,难怪把朴国昌这般跋扈的一个商人,都吓得瑟瑟发抖。
    不过这朝鲜人学儒,也真是把自己忽悠瘸了。我大明也禁海,但是人家东林党禁的是升斗小民,海上行商,反倒把走私的垄断权送给了士绅官宦。结果上得官声,下顺民意,死了上百年,还落得个正人君子的名声。
    可是这钟吉简直把自己变成了块又臭又硬的石头,活活把所有人的生路都堵死了,但是谁让人家有位好老师呢!
    赵震的眉头也渐渐紧锁,这罗州可是他起家的重要一环,若是真因为担心这位钟大人,而不能让罗州商贾大胆来此经商,那自己拿什么养活岛上的辽民。
    不行,不能就这么放弃!
    我中华悠悠五千年,我就不相信找不到对付清官的办法。
    就在那一刻,赵高、秦桧、严嵩、李林甫,一个个遗臭万年的名字在他脑中不停回响。
    细思半晌,赵震突然举起酒杯一仰而进,拍了拍朴国昌的肩膀悠悠说道:“听了朴兄所述钟大人行止,小子真是钦佩莫名啊,直让我想起我大明朝开国以来最清廉的一位臣子!”
    朴国昌上下反复打量着赵震,就差用手去摸他的脑袋,检查一下他是否发烧了。
    在务安开港这件事上,两人的利益完全是一致的,可这个明人怎么突然赞颂起了钟吉。
    不过朴国昌一身肥膘不是白长的,沉得住气几乎是他最大的优点,他面色也不变,只是淡淡接话道:“大明朝自古君贤臣明,我等虽身在偏邦,也是羡慕不已,不知赵兄想起的是哪位圣贤?”
    “海瑞,海刚峰!”赵震一脸自豪地说道。
    朴国昌的心更凉了,海瑞的大名他怎能没听过,那是位上敢骂皇上,下能斗贪官的猛人啊!而且他好像最喜欢对付的,就是自己这种与官府勾结的官商了。
    若是这钟吉钟大人有海瑞十分之一的功力,朴国昌发誓自己以后都不再踏进务安半步。
    “我大明朝清官无数,可鄙人最佩服的就是这位海大人,仁兄可知道我最佩服他哪一点吗?”赵震牵起了朴国昌的大胖手,眼见对方只是面无表情地摇头,他也不卖官子,继续说道:“一般的清官,那都要在底层蹉跎数年,大多数都泯然众人矣。不过我们这位海大人,不但官做得清,而且还升得快。朴兄可知是为什么吗?”
    这个朴国昌倒是没有听过,儒家官场谁不知道谁,做清官还能火箭升迁,这得是多大能耐,心中的求知欲一下子就被勾了出来。
    “就是因为他清廉了,以至于与他同事的官员都活不下去了,所以他们就想了个办法:替他送礼,为他买缺,只求把这位青天大老爷从自己这里送走。”
    看着赵震那张似笑非笑的脸,朴国昌此时心中就一个感觉:绝!真绝!简直太绝了!
    在大明当官的都是些什么人啊,连这样的招数都能想出来!
    聪明人之间不需多说,伴着官奴婢们的号子声,朴国昌和赵震相视而笑,整个暖帐里都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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