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晚春,姜夫人永远睡在了那个繁花渐落的时节。
    侍女们在长久听不到殿内的动静后,终于担心地推开殿门来看。
    彼时,姜夫人的尸体已经凉透。
    姜夫人自戕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前朝。寤生闻讯,匆匆赶来。
    到了寝殿门前,他却又想起刚刚说过的话来。
    于是,寤生赌气站在门外,不复进门。只是命令医官着力抢救。
    可到底发现时已经太晚,医官只进去看了一眼,便已知无力回天。
    一帮人只得摇着头,走出殿外向寤生请罪。
    寤生见到医官一个个伏地不起,顿首求饶,便明白了一切。
    他一脸地惊愕,无措,挥手便让那些医官退下。独自扶着门,站在殿外,寤生只觉得头脑一阵阵晕眩恍惚。
    这时,几个宫女从殿内托着一个木盘而出。
    木盘当中,躺着刚刚姜夫人用来自杀的竹片。
    寤生拦下宫女,将竹片慢慢拿起,心痛不已。
    “夫人……?便是用的这个东西吗?”寤生声音有些颤抖,仍是不愿意相信眼前的事实。
    那侍女低着头,惶恐不已地小声应了一句。
    寤生把手中的竹片握得更紧。点点血渍落尽,上面刻着的字迹逐渐显露出来。
    顿时,寤生原本已经熄灭的怒火再次被点燃。他脸色复又变得铁青,随手将竹片往木盘中一扔,然后转身离去。
    生死事大,当下首当做的,便是夫人的丧礼。即便母子俩再怎么水火不容,如今斯人已去,做儿子的,总该以尽后事。
    哪怕,只是为了公室的脸面。哪怕,只是做做样子。
    回到前朝后,寤生便召集来专门负责丧葬的官员。想要尽快把丧葬的事宜拟定下来。
    不多时,巫祝礼官纷纷到场,于殿内相候,等着寤生开口。
    这些官员也没想到姜夫人会突然身殁,一个个脸上,尽是意外之色。
    见诸官就位,寤生终于说话了:“众位卿家,今日姜夫人不幸身殁。丧礼该当如何,还请诸位商定。”
    负责丧礼仪典的宗伯答道:“以礼制,姜夫人的尸身当送往先郑伯的陵寝,与其合葬一处。其丧礼按典制举行即可,倒没什么特别之处。”
    听说要把姜夫人与郑伯合葬在一处,寤生心中再次生出一股恼火来。他板着脸道:“一定要合葬吗?”
    宗伯答道:“依照礼制规程,是这样的。”
    寤生闻言,脸色更加难看,又问一旁负责祭礼的司巫道:“你说呢?”
    那司巫素来善于察言观色。他见寤生脸色不善,已猜到事情有异。
    现在又见寤生在得到宗伯的答复后,不仅没有立刻答应,反而转头询问自己的意见。那司巫便明白了寤生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于是,司巫淡定地答道:“其实也并非一定要如此不可。”
    宗伯闻言,惊诧不已。他侧过脸看向司巫,见他面不改色,更加不解其故。
    而寤生,在得到了司巫的答复后,面色明显和缓了不少。
    寤生神情的变化让司巫更加确信了自己想法,他再说话时,语气也更加坚定了几分:“先君已驾薨多年,陵寝不宜再做打扰。如今夫人新丧,亦可另择陵寝。”
    “可是,这不合乎规矩。”宗伯严肃地说道。
    但见司巫不以为意,缓缓说道:“规矩,是做给活人看的。尸身葬在哪儿和丧礼办到哪儿,这是两回事。”
    “可......”
    宗伯刚要开口反驳,却看到寤生眼中不一样的光芒,立刻便将话又咽了回去。
    待两名负责丧葬的最高官员都不再说话,寤生这才平淡地说道:“两位大人辛苦。帮夫人选一处好地方安葬。然后,把丧礼办得风光些。”
    “嗨。”两人俯身应道。
    这边话音才刚刚落下,殿上寤生已站起身来,独自往殿外走去。
    “你们在这里商定吧。定下来直接去办就行。寡人......寡人心中悲痛,今日无力再议此事。”寤生走到门口,头也没回地说道。
    说罢,他便迈步出了大殿。
    众官不知何故,却也不敢多问。只得以令拟定丧葬事宜。
    最终,司巫在与京地相邻的颖地为姜夫人选了陵寝。而丧礼,则定在七日后,在都城外埋葬先君的广武山上举行。当然,送去那里的,不过是一副空无一物的棺椁罢了。
    而另一边,寤生孤身出了大殿后,重返姜夫人的寝殿之外。
    寝殿的门开着,四周的窗子都已紧紧闭上。殿内空荡荡、黑压压的,阴郁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殿外,寤生注视着里面良久,终于还是没有迈出走进殿内的那一步。
    他转身离开,留下命令。将那座寝殿永久封闭,任何人不得再靠近半步。
    ......
    三天后,京地,叔段家宅。
    无名寄回都城的信件迟迟没有得到回信,这让他今日不由得有些烦躁。
    虽然往日里经常会发生这种情况,但这一次不知为何,无名心中总是担心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偏偏在这么一个日子,大清早时,叔段便遣人过来相请。说是要邀他一同品尝美酒。
    带着满腔的情绪,无名强颜欢笑地来到正堂。
    此时,叔段已经高坐于堂中。座侧,除了卫国州吁,还有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面孔。
    “先生,您可来了。就等您了。今日有美酒佳酿,且不可错过啊。”叔段见无名前来,忙欣喜地说道。
    “多谢家主相邀。”无名说着,也安坐下来。
    这时,叔段又指着那陌生人给无名介绍道:“先生,这位是洛邑来的少康兄。家里世代都是大周宫室的酿酒官员,最善酿制好酒。少康兄与州吁兄是旧相识,这两日途经此处,所以才带了几壶好酒前来拜访。”
    “少康先生。”无名忙站起身来,依礼向少康问候道。
    少康也站起身来,向无名致意道:“无名先生,方才听太叔说先生博学多才,见多识广。今日在下带了些自己酿制的滥觞浊酒前来,还请先生品鉴一番。”
    “少康先生谦虚了。洛邑杜氏的大名,在下也是素有耳闻。”无名忙应道。
    “雕虫小技,先生见笑。”少康笑道。
    说话间,已有几个家奴用木盘端着酒觞进得堂中。
    一共七人,每人的木盘中都放着三个酒觞。看样子应该是七种佳酿,每种每人各取一觞。
    见酒已端了上来,少康开口道:“我这次带八种酒来,都是在下依照先人古法又加以创新而成。每种都各有风味,还请各位一一品尝。”
    说着,第一种酒已有家奴分置在三人的案几上。
    “少康兄,这每一种酒都定然有他的名堂,你不向我们介绍一番吗?”一直没说话的州吁开口道。
    少康含笑说道:“各位先行品尝,在下随后便讲。”
    “哈哈,故弄玄虚,有点意思。太叔意下如何?”州吁笑着问道。
    “那便听少康兄的吧。”叔段也笑道。
    无名虽然心情不佳,但看那酒觞中所盛酒水,清澈诱人,不似平日里所饮的,倒也有了兴趣。
    于是,他端起酒觞饮了一口。
    这第一杯,入口柔和,丝毫不像酒水,倒更像是花果汁液。但回甘之中,偏生还带着点点醇厚与清冽,似山泉淙淙,流水泱泱,当真是与众不同。
    见众人饮罢,少康开口说道:“这第一杯,唤作‘浮萍聚’。是开宴之酒。甘而不烈,意在激发口中味蕾。”
    “好!人生何处不相逢,相聚交欢似浮萍。好一个‘浮萍聚’。”叔段赞叹道。
    少康笑而不语,一挥手,家奴又把第二觞酒摆在众人面前。
    第一杯喝尽,无名便生出了兴致。他低头看这第二种酒,见有些轻微浑浊,与当世常见的好酒,似乎别无二致。于是,怀着好奇的心情饮下。
    入口之后,只觉得丝丝苦涩沁入心脾。但这苦涩又带着些缠绵的香甜,一杯饮尽,让人尚有再饮的冲动。
    “这酒为何是苦的?”州吁问道。
    少康笑着解释道:“此酒唤作‘相思泪’。个中含义,三位都是过来人,应该都能理解。”
    三人点点头,品味着酒香与酒名,都觉得恰到好处。其中,感触最深者,莫过于无名。
    接下来,两杯同上,交互因之,唤作“齐彭殇”、“等生死”,五味杂陈,相得益彰。
    又两杯,一杯殷红,唤作“韶光好”,细嗅花香四溢;一杯清澈,唤作“逝水去”,浅尝冲淡平和。三人又要像之前一般饮尽,却听少康说道:“诸位可以将两杯混在一起。”
    众人依言,将两杯兑作一杯。只见立时有些白絮沉入杯底。
    少康看着众人惊讶的目光,得意地笑道:“这是第七种酒,唤作‘红颜老’。红颜易老,弹指骷髅。”
    听着少康的话,无名顿时又想念起姜夫人来。流水落花随春去,红颜弹指白发生。二十年未见,不知她如今是何样容颜。无名此时只希望自己没有这长生之术,反倒能和她与子偕老。
    无名才想要饮,忽然又觉得名字太过晦气,便把酒又放下。
    酒觞才放到案几上,忽然有一名家奴急急忙忙地跑进堂中。
    无名只觉得心中一阵惶恐不安,于是紧张担忧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那家奴大口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道:
    “不,不好了。老夫人、老夫人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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