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一法师料这村姑必是大户人家千斤,有过不堪的情史,如今甚是潜心,大彻大悟。
    他当下见村姑言语恳切,且经了读书教化,不免为之惋惜。
    法师于是乃言:“佛道相通,女施主既是信诚皈依,贫僧就赠你一个俗家法号,叫做慈仪居士如何?”
    村姑大喜,当下跪拜,连声称谢法师赐号。
    法师得了村姑所赠的数株菊苗,垄畦植于草庵庭前,日日闲时照料,精心伺候,只盼花季早来赏菊。
    春去夏往,弘一法师在净峰寺驻留五个月,应了泉州承天寺之请,欲往讲授戒律。
    法师临行,已是晚秋时节,弟子广怡引一青衣女子来见。法师细看,乃春日里李仙祠门口前所遇惠安女,因菊结了识缘,被他赐名慈仪居士,如今且做了出家道姑的装束。
    慈仪向前深施一礼,道:“弟子欲往远方寻道,闻得法师这两日将离净峰寺,怕是日后再难相见,特来辞拜,以谢赐名之恩,未来之日将以潜心修道相报!”
    原来,慈仪本已定下这年秋季大婚,却是月前传来恶讯,未婚夫不幸暴病而亡。
    她原先便是离了父母,自家一人独居反省,如今既是心无牵挂,于是坚别了亲人,说要去涡阳老子故里,转路淮南八公山,然后意欲远赴雪山王母池道观,正式入道。
    “施恩无报!”弘一法师摇摇头,向慈仪道,“愚僧与你因菊结缘,临别有几句话,权作对你求道之心的衷言如何?”
    “法师所讲,当铭刻于心!”慈仪屈身道。
    “你且听了,”但见弘一法师神态超然,沉思片刻,便对着尚未含苞的菊花,抚须作吟:“我到为种植,我行花未开。岂无佳色在,留待后人来。”
    慈仪顿有所悟,对着弘一法师接连施礼再拜,反复相谢他这一番点化。在她临下山之时,弘一法师便于草庵之中取了笔,亲书中堂《送别》相赠,以作永念。
    ……
    熊剑东其实早已猜到眼前这位鹤发童颜,犹如飘然出世的女道长,定然就是老阿曼昨天晚上吃饭前所提到的慈仪真人,只是想不到她曾经受过弘一法师的越界点化,而且两人间因缘颇深,佛道修行路上又是皆有大成。
    “大凡说来,人世间的浮华生活只有两层。一层物质生活,说的是锦衣玉食,尊荣富贵;二层思想生活,说的是精神欲念,情感享受。然弘一法师在这般世俗荣华、情尘之外,还多出一层灵魂生活,便是皈依法门,清净悟佛。”
    慈仪道长最后用了这简短的一席结语,表达了她对弘一法师那般至真至诚的敬崇。
    熊剑东再看了那面墙上中堂里所题写的《送别》,心中又是一番感叹不已。
    他想,弘一法师出身豪门,既投身过反对封建帝制的革命,也曾经从事过社会教育,且又诗词书画无所不精,至后来又成为一代高僧,真的就是冥冥之中,自有一番茫茫人生的多般跨界。
    ——就华念平以往心境,于国家社稷和黎民为念,他尊崇孙中山“天下为公”的思想;于改变旧世界而不惜头颅,他尊崇林觉民、方志敏、杨靖宇诸位先烈的牺牲精神;而于信仰和抱负,他尊崇的是组织上理论的事业理想。
    如若是个人生活和学识修养,华念平原本懦弱的本性里,有两个人被他作树立为终生效仿的榜样,一位是组织早期的领导人瞿秋白,是为信念而从容生死的光辉典范。另一位,就是虽风流倜傥,家财万贯,也依然看破了红尘世界的弘一法师——
    想到这里时,熊剑东竟是于这雪山王母池的仙踪道观里,感觉到心中天地顿开,有了一种对人生跨界,随缘受命,陡然活开了的感觉。
    便在这时,妙馨一早前来仪庵堂朝觐师太,跪伏于慈仪座前。
    “妙馨拜过师太!”
    “无量观!”慈仪吃惊,“为何一大早就行如此大礼?”
    “弟子有过,请师父责罚?”妙馨道。
    “何过只有?你且起身说话。”慈仪道。
    “妙馨昨日晚间迎了一位施主,因是王母诞辰将到,四方朝客甚多,道观里原先备下的客房爆满。妙馨只好未经师父许可,擅自引来观里的**寮房安排入住。因此有过!”
    妙馨据实禀明。
    “施主何人?”慈仪看了一眼熊剑东,并没有对妙馨显出责怪之意,反倒笑问,“莫非就是坤道眼前的这位尊客!”
    “正是!”妙馨这才起了身,向熊剑东招呼道,“怪不得在房间里见不到熊大哥,原是被师父一早请到了仪庵堂里来。”
    “是我自己偷摸了进来,”熊剑东道,“幸好师太不仅没有怪罪,还多有赐教!”
    “熊大哥有所不知,这仪庵堂乃是师父闭关修身悟道的禁地,便是道观里的道士们,也不得随意进入。”妙馨喜道,“师父居然格外开恩,还允你在她老人家身边同坐。”
    “坤道见这位熊先生相貌不俗,而且学识广博,足可应以贵客相待。”慈仪对妙馨道,“只是,我观他脸色憔枯,血气不足,你昨晚深夜向我讨了一张金创膏贴,也是为他疗伤吧。”
    “师父慧眼!”妙馨不由心中折服。
    “谢师**赐良药!”熊剑东也急忙向慈仪称谢,
    “不过,坤道又见熊先生像是多日身心神力交惫,这秘制金创贴膏只是一时疗你伤痛,若要尽快恢复元气,尚需一段时间精心调养”慈仪对熊剑东道,“道观里珍藏有千年雪莲,不妨就让妙馨取了来,为你炖服滋补。”
    妙馨闻言立时喜形于色,向慈仪应承了一声,就要辞身去取千年雪莲。熊剑东更是感激不尽,对慈仪师太连番谢过。
    但慈仪却又叫住妙馨止步。
    “不知师父还有何事吩咐?”妙馨问道。
    “你已是一连几日离了道观,说往山下寻访疆南风土人情。坤道记起曾经对你有瞩,细心留意你那惠昌援师侄一班众人的往来音讯,看他是否就如你先前所讲,真的就有多行非道之事。不知你探寻的如何?”
    慈仪向妙馨问道。
    妙馨看了熊剑东一眼,欲说又止。
    “别把熊先生当成了外人,你但说无妨!”慈仪道。
    “敢问师父,有多久没有见过我那叫惠昌援的师侄了?”妙馨问道。
    “该有三年了吧!”慈仪回答道。
    “那次见到我师侄,他是否披了镶着金边的敞篷?听说,这敞篷乃是二师姐妙玉的心爱之物。”妙馨道。
    “休得胡说!”慈仪厉言道,“既知那金边敞篷为你二师姐独有,是为师用了珍贵无比的绿色丝绒亲手缝制,妙玉又已羽化了多年,那惠昌援徒孙怎敢随意加身。”
    羽化一词,是道家对宗徒去世的称谓,熊剑东似有耳闻。
    “弟子对师父当年为妙玉师姐亲手缝制了绿色丝绒敞篷,自然有所耳知。”
    妙馨不安地道:“但不瞒师父,弟子在山下听到,我那师侄惠昌源,自做了上灵神宗的宗主,确实把妙玉师姐妙玉羽化后留下来的这件宝物据为己有,做了他身出道教,迷惑信众的凭证。”
    “妙馨所言差异。”慈仪皱眉道,“三年前,惠昌援徒孙不远千里,专门前来雪山王母池道观拜见为师。他当时一身青布道衣,挽发插簪,步履云鞋,可见其心甚是庄重。坤道一眼见他装束朴素,看了便很舒畅。哪里如你所说,那徒孙会是将我亲手所制下的宝衣,被他用了迷惑信众。”
    “再说,”慈仪又叹道。
    “你二师姐有幸收了惠昌援为徒,坤道见他天资聪颖,只为了道家发扬光大,才自创了一派为上灵神宗,意在普度生灵、宣扬道教。你师侄有此大德和才能,做为师姑本该欢欣鼓舞,未曾想却是对他误解甚多。”
    妙馨争辩道:“师父久居雪山王母池道观,多年闭关修身悟道,消息闭塞,对外界状况知之甚少,诸事有所不明,切勿被惠昌援所蒙骗,败了道家名声!”
    “尽是一派胡言!”
    听到妙馨怨她因为闭关修道,是非不清,有意袒护徒孙,慈仪不禁勃然作色。
    “慈仪师太息怒。”
    熊剑东这时已不得不出来搭话。
    “既是师太先前也留意到上灵神宗多有蹊跷,终因放心不下,才要妙馨道长暗中查探。我认为,师太向下还当会周密部署,辨明是非!”
    他虽是昨晚在妙馨向老阿曼的问询里,才听说了上灵神宗,但想到真是与暴恐分子头目吐罕扯上关系,总有其危害之处。
    “熊先生说的极是!”
    慈仪点头赞道。
    “过几日,便是西王母娘娘三月三圣诞之日,我那徒孙惠昌援已约好了上山朝拜,坤道届时详加盘问,自有定论。”
    眼见窗外已经发亮,熊剑东意识到已与慈仪师太相谈了两个多小时,想她应是到了早膳时间,便起身告辞。
    慈仪命妙馨即刻密室里取了千山雪莲,定要她亲手煎炖,款侍熊剑东服用。
    妙馨欣喜不已,满口应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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