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中,万余人的大军迅速按照编制集结完毕了,李愬对自己部下的效率很满意,看来一个月的整训没有白费工夫啊。各军小校检查军容军器军备的同时,十几名将领围在李愬周围,听候吩咐。
    “李祐、李忠义(末将在!)率领山南六院军六营三千人为前军。李进诚(末将在)率领本部三千人为后军,本帅和韦武自领五千人为中军。史旻率其余兵马留守文城栅和唐州,朗山。”
    李朔的命令言简意赅。得到委任的几位将领都只是应了一声,显然都知道了自己的任务。有不知道的就问:
    “大帅,朗山不是还在侯惟清手里吗?”
    李朔道:
    “马上就在我们手里了。”
    这个回答大多数人不明白,于是有人继续追问道:
    “大帅,今晚咱们这是要去哪里?”
    李朔道:
    “没多远,一直往东走你就知道了。”
    其他人就这人讨个没趣,也就不再问了。按照李朔的吩咐,各人都回到的自己的部队中。
    朗山城外,史旻下令部下在帐中避寒,但是不得睡觉。自己亲自带着人在城外淮西军弃守的一个哨点里观望,单等吴少阳侯惟清率部退出朗山,和平接收,然后礼送一程。史旻想得正开心,突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冒犯了皇帝陛下的尊讳,不由得咧嘴一笑,接着拂拂掸掸自己脸上身上的雪花。这一场雪从戌时开始下起,到现在已经下了一个多时辰,眼见着雪花越来越大,越来越密,史旻不觉有些眼晕,两只眼皮开始往一起搭了,一个人数一千只羊数不到一半就能睡着,何况史旻数的是无数的雪花呢?两只眼皮正在互相试探,史旻被人推了一把。一名副将从外面进来,拍拍身上的雪花,推推史旻道:
    “都虞侯,弟兄们都来了。”
    史旻一激灵,清醒过来,问道:
    “已经亥时二刻了么?”
    亥时二刻是史旻给士兵们定下的出营时间。见此刻城内城上都似乎毫无动静,史旻不觉一阵焦躁。
    朗山城内,吴少阳穿着厚厚的衣服,坐在马上,身后是侯惟清。几名士兵骑在马上为他们撑着黄油伞。士兵们高举着火把分立两边,把街道照得雪亮,纷纷扬扬的大雪从火光中落下,一会就将伞给覆盖了。一支支军队披着蓑衣,从吴少阳和侯惟清面前走过。侯惟清对吴少阳道:
    “副帅,前军已经过完了,咱们跟中军走吧。”
    吴少阳点点头,裹了裹身上的衣物,就催马动将起来,旋又停下问道:
    “城下李朔可有动静?”
    侯惟清给出了否定的回答。吴少阳又问道:
    “家在朗山的士兵们呢?”
    侯惟清答道:
    “末将把他们编入了前军,已经出城了。”
    吴少阳点点头,又问道:
    “断后的是谁?可靠吗?”
    侯惟清道:
    “是惟明。”
    侯惟明是侯惟清的弟弟,可靠性自然不用说了。吴少阳也就不再追问,只是丢下一句“让惟明放完火后赶紧跟上”就混入大队中了。侯惟清的亲兵队长向侯惟清一抱拳,带着数十人跟上了吴少阳。等到中军过完,侯惟清也策马混入了军中。
    不多时,火光越去越远,大队兵马经过留下的痕迹很快就被风雪淹没了,地上只能依稀看出人马经过的足印。
    约莫一刻之后,在朗山城楼上出现了约定的灯光,史旻精神一振,道:
    “儿郎们,上!”
    关闭了许久的朗山大门终于敞开了,在门洞内,是指路的灯光。史旻刚刚进入城门洞,侯惟明就纳头便拜道:
    “罪人侯惟明拜见李大帅!”
    史旻慌得一拔马头,跳下马道:
    “使不得,侯将军,在下史旻,不是李大帅,李大帅已经发兵蔡州了。”
    接着不待侯惟明说话,一把拉起侯惟明道:
    “李大帅有令,到了朗山城里,一切听侯将军的,不知道侯将军有什么指教?”
    知道眼前这人是山南道行军总管帐下的马步都虞侯,随州刺史,侯惟明哪里敢托大?惶恐道:
    “史将军言重了,只是确实有一件事情要史将军帮忙。”
    史旻爽快道:
    “是甚么事?但说无妨。”
    侯惟明道:
    “烧城!”
    史旻:
    “啊!?”
    当熊熊的火在朗山方向烧起时,吴少阳已经随军走到了三十里外。伤重初愈,吴少阳全是凭着骨子里的一股狠劲支撑着才没有昏睡过去。三千多兵马,已经悄悄地潜过了官军的两个哨卡,知道自己是撤往蔡州的淮西士兵没有像吴少阳想象的那样垂头丧气,反而为逃离了朗山这个死地士气振作起来,让吴少阳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忧。不过大火让许多冻得麻木的士兵又苏生过来,整个队伍都停下了脚步,起了骚乱。吴少阳对朗山副将道:
    “把弟兄们集合起来,本帅要讲话。”
    虚弱地吴少阳成功地把中军士兵们的怒气给挑逗了起来,有许多士兵嚎叫着要杀回朗山去报仇,被吴少阳阻止了。吴少阳告诉他们,报仇不急在一时,只要跟着他吴副帅走,机会就在蔡州城下。平息了士兵们的心情后,吴少阳心情也是大好,成功似乎就在前头不远的地方向他招手。细心的吴少阳没有忘记对朗山副将道:
    “这事暂时不要告诉前军的弟兄们。”
    前军的弟兄们当然就是家在朗山的士兵们了。朗山副将也装模作样问道:
    “大帅,火势这么大,前军的弟兄们准能看见,必定不肯听啊!”吴少阳道:
    “你不会说是侯惟明将军偷袭官军粮料大营得手么?”
    副将这才恍然大悟地去了。不过吴少阳的一番好心明显是多余的,因为朗山籍的士兵们已经知道了消息,而且这些士兵并不在侯惟清对吴少阳报告的前军,而是在侯惟清亲自率领的后军。本来侯惟清是应当呆在中军的,但是谁让他弟弟还在朗山呢?所有吴少阳也就准许了侯惟清带着后军坠在中军五里后接应候惟明。在后军中,一半是朗山兵,一半是侯惟清的亲兵。走出了三十里,朗山籍的士兵们再傻再木头也知道不是去袭营而是回蔡州了,再说侯惟清也没有瞒他们。军法严酷,朗山兵不得不跟着大队拖着两条沉重的腿往前走,当然免不了一步三回头,也免不了放慢了速度,拉在中军后面七里多地。所以朗山方向的火苗一窜高,就有士兵带着哭腔喊:
    “朗山,朗山着火了!”
    不过这个声音里的朗山口音好像不地道,但是这个时候哪里有人管这个,朗山兵呼啦都停下了脚步,转过头看朗山,不看则已,一看全呆住了,只见火势越来越大,火苗越窜越高,连侯惟清都纳闷候惟明是不是真把朗山给烧了。
    “娘!”
    “爹!”
    “娘子!”
    “狗子!”
    “姥姥!”
    一个骠悍的朗山军官甩了甩身上的雪,怒吼道:
    “李愬,我操你姥姥!弟兄们,是男人的跟老子回朗山,跟他兔崽子拼了!”
    一呼百应,红了眼的朗山兵就纷纷抖抖身上的雪花要往回走。终于等到侯惟清登场了。侯惟清扭转马头往回追,上次积雪还未融化,这次就又下了下来,雪不浅,马跳的也费力,跟蚂蚱一样蹦达了几下,踢起了几团雪花,侯惟清的坐骑才在朗山兵面前停稳当。
    “弟兄们,你们等一等!”
    侯惟清的声音听起来分外不招人待见,所以军官就怒吼道:
    “干啥!你们这些当将军的把咱们骗出朗山来,还不让咱们爷们回去救人报仇吗!”
    如同一头狼愤怒到极点时在低声的咆哮,后面听到的几百头狼都把血红的眼睛瞪着侯惟清,仿佛随时准备冲上去把侯惟清撕碎一样。侯惟清毫不畏惧,道:
    “本将军不是这个意思。本将军是想和你们一起回去救人,复仇!”
    狼眼里的红光熄灭了,就有人高喊:
    “侯将军,多谢了,就请您老人家带着我们回朗山吧!您是大将,有您咱们一定能夺回朗山的。”
    朗山兵们纷纷附和。侯惟清脸色阴冷地道:
    “你们刚刚对我那样无礼,现在又要我带你们,你们还肯服从我号令么?”
    朗山兵们都知道侯惟清的厉害,巴不得有这么个主心骨,都纷纷道:
    “这个自然。”
    “有哪个王八蛋不服从的,咱们弟兄先分了他!”
    “好!”侯惟清道“那本将军现在有令,全体朗山兵列队!”
    朗山兵们迅速地站成了队列,等着侯惟清发出下一步命令。侯惟清扫视了队伍一眼,每一个人都用不打算活着回来的眼光回应他。侯惟清终于下命令了:
    “全体向右,进军蔡州!”
    什么?朗山兵愤怒了:
    “姓侯的,你刷什么把戏?你不是要带我们回朗山救人么?”
    侯惟清道:
    “本将军是要带你们回朗山救亲人,可是现在你们的亲人在朗山好好的,为什么要去救呢?”
    朗山兵愣住了。但是只愣住了一会儿,就有人破口大骂道:
    “姓侯的,呢个眼睛瞎了吗?没看见朗山起了那么大的火了吗?”
    侯惟清反问道:
    “谁说起大火就是烧城了呢?”
    朗山兵:
    侯惟清道:
    “弟兄们,你们相信我,朗山没有被烧。你们的家人还好好的,没有任何事情。”
    “姓侯的,你胡说什么?如果不是官军烧城,那么大的火是怎么来的?我们凭啥相信你?”
    侯惟清道:
    “信不信由你们,本将军的弟弟现在就在朗山,我给他的命令是坚持一个时辰。现在一个时辰还没有到火就起来了,如果朗山真的是被官军占领后泄愤烧了,那么就说明我的亲兄弟也遭遇不测了。我侯惟清是什么样的人想必各位都知道,如果家弟出事,我必定第一个杀回去救他。但是现在我没有,因为我知道惟明没有事。”
    侯惟清的话把许多士兵给绕糊涂了。就有士兵高喊道:
    “侯将军,你知道俺是木头,你就不要绕那么大弯子了,有啥话你就直说吧!咱们听着。”
    其他人都随声附和。侯惟清道了一声好,说道:
    “各位弟兄,其实下令放火的不是官军,而是吴少阳。本来你们应该在前军,看不清这场大火的。吴少阳命令惟明断后,实际上是想让惟明火烧朗山,嫁祸官军。但是朗山城里多是我淮西父老,惟明不忍心,所以和我商议,斗胆在城外积蓄了干草,等吴少阳走远了再放。所以你们放心,你们的家人没有任何事情。”
    自然也有头脑清醒的,就问道:
    “我们都是淮西人,为什么吴少阳要烧朗山害我们父老呢?”
    侯惟清道:
    “这位兄弟,你也是老兵了吧?为什么你这么多年了还是老兵呢?如果我是你,我就会想到贞元十七年咱们从韩全义大帐里搜出一批信件来的事情。”
    话讲到这个份上,终于有人明白了。有人怒吼道:
    “狗日的吴少阳!好毒辣的计策,害死了老子们的亲父母,还要骗咱们去卖命!”
    朗山兵一片哗然,清醒过来的士兵们就给糊涂着的士兵解释,情感上经历了大起大落的朗山兵们出离愤怒了,嚎叫着要去找吴少阳算帐。侯惟清等士兵们安静下来了,道:
    “咱们这么一耽误,离吴少阳起码已经隔了十里远了。雪这么大,咱们又不是人人有马,咱们就算追到天亮,大概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吴少阳进蔡州,怎么找他算帐?”
    当然就有不动脑子的高喊:
    “那咱们回朗山投官军去,俺早就想了!”
    赚到了一箩筐的冷眼和鄙视。跟官军打了这么久,败成这个样子,你想投降人家就想收么?侯惟清见朗山兵们确实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只好心情沉痛地说道:
    “本将军倒是有一个法子,能让各位既找到吴少阳算帐,又能顺顺当当投降官军,你们愿意听么?”
    明眼人就在前面,谁不愿意听指点,当下齐声道:
    “任凭将军吩咐!”
    侯惟清的计策就是继续装作不知情,赶着中军往蔡州走,等到了蔡州,混进蔡州城去,打开蔡州城门,迎接官军入城。到时候既找吴少阳算了帐,又在官军那边立下了大功,何乐而不为呢?
    士兵们纷纷赞同,都呼喊着赶紧上路。侯惟清却脸色一沉,道:
    “谁刚刚说本将军瞎了眼睛的?”
    朗山兵们顿时都安静了下来。侯惟清的亲兵们冷得笑都是一副傻样。侯惟清也尽力绷着,道:
    “全体都有了,向蔡州进军!”
    停滞了许久的队伍重新又动了起来,浑身雪白的士兵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尽力迈开大步,蜿蜒在白色的世界里。不久之后,候惟明率领二百断后的骑兵,连同史旻拨给他的三百骑兵赶来了,侯惟清命令他留下一百匹马,超越队伍追赶中军。
    其实中军里有许多都是自己的人,有必要这么急吗?
    “当然要急一点。”李进诚大声道,"出发这么久才走了六十里,像话吗?看看你们,一个个外面套着战甲,里面穿着棉袄,手上还带着棉手套,知道你们这一套装备值多少钱吗?以前没有棉衣棉手套的时候也不见你们这么娇气!"
    也由不得李进诚着急,出发已经快两个时辰了,李佑和李忠义已经拿下了张柴村,自己的兵马却还没捞到仗打,自己是堂堂的朝廷武将,怎么能让两个降军抢了风头呢?李进诚是知道李愬的战术意图的,也佩服李愬的想法,但是心下却还是不禁有些埋怨李愬,这么大的事情放这么大心给降将,简直是把朝廷军国大事当儿戏。但是李进诚却不敢对李愬发泄不满,只好催促士兵抓紧前进。李愬带了一万一千兵出发,等到李进诚赶到张柴村的时候,前军和中军都已经休息过,继续前进了。李愬留下的参军见到李进诚,传达了李愬的命令,让李进诚留下五百人把守张柴村,同时派出人去破坏附近的桥梁,防止附近几个淮西军栅垒的救援。李进诚一一分派后,就催动大队继续前进。本来李愬的命令里清楚地要求李进诚部下休息一刻(半个小时)再走,但是听说李愬大军已经走了半个时辰的李进诚无论如何不愿意休息,也不管士兵怨声载道,只是让士兵们喝了些热水温酒,就继续前进了。尽管李愬让参军告诉他:不要着急,仗有你打的。
    过了丑时,雪下得渐渐小了。李愬和士兵们一样,在雪中浅一脚深一脚地跋涉。为了节省体力,兵器全部放在马背上背着。雪夜的行军无疑是艰苦的,尽管李愬军法严厉,尽管李愬身先士卒,但是士兵们还是忍受不住了。当一匹马滑倒摔折了腿骨顺便撞到了好几个士兵后,终于有人忍不住了:
    “大帅!弟兄们不怕吃苦,不怕雪天行军,但是大帅您起码要告诉弟兄们咱们这是要干嘛去吧?咱们亥时三刻从文城出发,现在已经到了丑时三刻,弟兄们已经走了一百多里。再张柴村您就说再走一会就到了,可是现在走了这么久,弟兄们还是不知道要去哪里,大帅,再走小的估摸着就要到蔡州了。大帅,小的们不怕死,但是您得让咱们死的明白。”
    李愬停下脚步,掸掸身上厚厚的积雪,不紧不慢地看着周围士兵有些疲惫有些怨恨的眼神道:
    “你们不是已经知道要去哪里了么?咱们现在就是要去蔡州。告诉弟兄们,不要害怕,这一仗打完,蔡州就平定了,咱们就能安心回家过年了!”
    李愬本来担心士兵们会害怕,但是士兵们的反应出乎李愬的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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