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人都在自谋生路,连脑袋都削尖了,你一个破村长有什么工作可做。”亚秋说。
    石得宝摸了一下亚秋的头,他知道有些话是同孩子说不清的。但他还是告诉女儿,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条根,上面几级布置的任何事,最终都要归结到小小的破村长身上,别看他无职无权,可哪件事离了他就办不成。他挥手拦住一辆三马儿。看着亚秋远去的背影,情不自禁地轻叹了一声。
    石得宝回家将妻子起床之事料理完了,又来到公路上,拦了一辆三马儿,到镇里去见老方。
    老方找他并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只是因为要写一篇新闻稿,需要摸一下各村的情况,特别是有趣例子、小故事等。石得宝讲了一阵,老方都不满意,索性就摆手让石得宝走了。石得宝在镇委会各个办公室转了一圈,还没见到丁镇长,一上午的时间就完了。石得宝往外走时,正碰上老方拿着碗到食堂里打饭。老方坚决要他在镇里吃了饭再走。石得宝因昨晚的事不好意思,整个吃饭过程他都没有抬头看老方一眼,直到碗里空了,他才对老方说自己吃好了。老方饭后又拉他到房里坐会儿,喝杯茶。老方越是亲切就越让石得宝感到心中有愧。
    喝茶时,他们很自然地聊到茶叶的问题上。老方已知道丁镇长要各村下雪天采茶的事,他告诉石得宝,现在党的三大优良传统的提法已变了,叫作理论联系实惠,密切联系领导,表扬与自我表扬。采冬茶的事就是为了密切联系领导,而且是镇里段书记发明的,后来又引起县里的重视,成了县里头头们打开省城与京城大门的秘密武器。
    石得宝很奇怪段书记怎么会想到如此怪招。
    老方就说一招鲜吃遍天,虽然只是一点茶叶,由于是冬天下雪时采的,别人没有,给领导的印象一下子就深刻了。别的东西都是大路货,你有我有大家都有,很难引起领导重视,况且别的东西送多了还有行贿受贿等腐败之嫌。斤把两斤茶叶算什么呢,不就是见面递上一根香烟的平常礼节吗!
    老方说得越轻松,石得宝心里越沉重,他怕这件事无法完成。
    老方不当一回事,认为“车到山前必有路,有路就有丰田车”。
    石得宝告辞出来,正好碰上一上午没碰上的丁镇长。
    丁镇长迎面甩来一句,说石家大垸村过去做事总是中游偏下,希望这一次他们能出个风头,当个上上游。石得宝正说自己能力有限,丁镇长毫不客气打断他的话,要他回去早做准备,今年气候有些反常,夏天已是比往年热,据说冬天也将比往年冷,下雪的日子可能提前到十一月底十二月初。
    丁镇长还提醒他,别让区区两斤茶叶给难倒了。
    石得宝嘴上说不会,心里却着急起来。
    临走时,石得宝问今年的民政救济金什么时候能发下来。丁镇长回答说光有了指标,钱款还未到。丁镇长又说将来哪个村没有完成镇里下达的任务,他就扣发哪个村的救济金,让那些日子过不下去的人都到村干部家去过年。石得宝只把丁镇长这话当作说笑之词,并没有往心上搁。
    半路上几个本村的人拦着问他。镇上开会是不是为了救济金的事,他们还等着买过冬棉衣。石得宝只好说就要下来了。
    石得宝回到家里,见妻子下了地,坐在稻场上晒太阳,才算高兴起来。
    一个星期以后,妻子的病完全好了。
    石得宝好久没同她亲热,一连几个晚上没有空闲。
    这天晚上夫妻俩正忙碌,妻子忽然说,外面下雨了。
    冷雨果然打在窗玻璃上,脆脆响,石得宝翻身爬起来,打开电视机收看晚间新闻后面的天气预报。等了几十分钟,天气预报不仅说这一带没有雪而且连雨也没有。他关了电视机生气地对妻子说,城里的人只关心大环境,不管小气候。他钻进被窝。妻子抱着他,刚将身子偎热,他突然推开妻子披着衣服再次下床。
    妻子问他去哪,他说到父亲房里去看看。
    刚好这时那边屋里传来一串咳嗽声。
    石望山坐在床上戴着一副老花眼正在看《封神演义》,一边看一边念念有词地小声叨唠。石得宝上前叫了一声,石望山手里一哆嗦,《封神演义》差一点掉下来。
    “我正看着妖怪要吃姜子牙哩,你把我吓着了。”石望山说。
    “见你咳嗽就想过来看看。”石得宝说。
    “没事,天冷了总有点儿。”石望山说。
    “这种天气,会不会下雪?”石得宝说。
    “这时候怎么会下雪,还早哩!”石望山说。
    “会不会提前呢,不是说有一年十一月份就下了雪吗?”石得宝说。
    “那一年是世道大变。今年不会,最早也提前不到十二月半。”石望山说。
    石望山拿起《封神演义》,刚送到鼻子底下,又放下来。
    “这一阵你好像特别关心下雪,国内的也好,国外的也好,连莫斯科下雪你都吃惊,是不是等着下雪,想做点什么。雪能做什么,只是化成水烧开了泡茶,好喝还润肺止咳。”石望山说。
    石得宝掩饰地说,自己就是想弄点雪水泡茶给石望山治治咳嗽。
    石望山看了看他没有作声。
    早上起来,石望山一个人在雨里收拾稻场。
    雨下得不大,石得宝光着头走下门前的石阶,不料一阵雨滴钻入他的后颈,他情不自禁打了一个寒战。
    石望山在一旁说,这场雨一过,冬天就真正来了。
    石得宝不希望下雪,雪也就没有下下来。这场雨下过后,石得宝抽出一天时间,爬到木梓树上去,用一把长把的柯刀,收获木梓树籽。
    木梓树籽都结在当年的新枝上,新枝挨过几场霜后,变得特别脆。柯刀刀口朝天、刀背与刀柄间形成一个钩,石得宝用这个钩勾住那新枝,再一拧长把,新枝发出一声脆响,齐崭崭地断了后,带着一束木梓树籽粒掉到地上。木梓树籽雪白如玉,妻子在树下捡起它,先用手一搓,再用手一捋,玉一样的木梓树籽就在箩筐中铺上一层。
    木梓树籽长在树上时更像是一团团白雪。冬天的初雪,很少有能积下来的,总是沾在地上一会儿就化成一摊水,等到雪停时,便只有去树枝树叶上找它们。雪在那些地方蜷缩成一团,大如拳头、小如豆粒,如果是在木梓树上,无疑就成了收获之前的景色。
    在树上干活从来都是男人们最喜欢的,它能记起和感觉到自己遥远的童年,特别是当树上有一个鸟窝,男人们手中的柯刀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往鸟窝底下伸。当然,没待碰着,他们就停止了,并在怔了片刻后,顺手折下一枝结满木梓树籽的新枝。女人在树下总不能理解这点,一到这时她们便在树下细声细气地指着树的一边说,这儿还有不少没有收获哩!石得宝在树上一想到雪,就没有了往年的那种怀想中的小小冲动。已经有两个从树下路过的男人提醒他树上有三个鸟窝,石得宝手中的柯刀仍是一点干坏事打野食的欲念也没有。
    像雪一样的木梓树籽粒越来越少,黄昏之前,石得宝终于使它们荡然无存。他顺着树干放下柯刀,坐在一条干枝上出了一会儿神。
    石望山一见,就叫他快下来,说天黑了,人脚不沾地久了,会被邪气所乘。
    石得宝从树上下来后,脚下果然有些不舒服。他不顾这些,只想着一个问题,将一对目光盯着石望山。
    “我们这儿有过不下雪的冬天吗?”石得宝问。
    “有,但那样的年份可不好。”石望山说。
    “你是说收成吧?”石得宝问。
    “嗯。”石望山哼了一声。
    “如果只影响收成,今年不下雪才对,才算苍天有眼。”石得宝说。
    “有时候,民心比收成更重要啊!”石得宝又说。
    “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有很重的心事,你该同别的村干部一起商量一下,有困难大家一起承担,出了问题,也不至于一个人背黑锅。”石望山劝了一阵。
    父亲的话,正是石得宝心里想的。
    天黑之后,石得宝出门往金玲家方向走去。
    翻过两座山嘴,就看见金玲家的窗户大放光明。他以为金玲又在家里打麻将,推开门却见金玲同一个男青年相拥着站在堂屋中间。他不高兴地说,金玲这么大胆,自己会不放心让她掌管村里的财经大权。金玲笑着解释说自己在学跳舞,接着,她将丈夫从里屋唤出来,弄得石得宝有些不好意思,连忙从口袋里掏出几张发票叫金玲报销了。金玲拿出算盘,等那男青年走了,才将发票摊在桌上算起来。一共是五十多元钱,主要是开会坐三马儿的票,再就是那天村长们在一起吃饭的那张发票。
    金玲将现金如数给了石得宝后,才说得天副村长对石得宝将在外面吃饭的发票,拿到村里报销,嘀咕了好几次。石得宝不满地骂得天副村长是在放黑狗屁,村长去镇里开会,等于因公出差,在外面吃饭还不是因为工作。
    石得宝将钱装好后,又吩咐金玲通知几个村干部来她家开个短会。
    金玲知道石得宝是想搓几圈麻将,连忙叫丈夫出去叫人。
    屋里剩下他们两个人时,金玲打开录音机请石得宝跳舞。
    金玲脱了呢子大衣让石得宝将自己搂在怀里。石得宝前年也是这样让金玲教过一次,但那次人多。两人单独在一起,又挨得这么近,无论是否跳舞都是第一次。石得宝摸着金玲腰的那只手有些发抖。金玲感觉到了,笑着说,我都不紧张,你紧张什么。石得宝一笑人倒放松了。过了一会儿,他将手从金玲的腰部挪到屁股上摸了几下。金玲要他别这样。他鄙视地说,外面都在传说我们之间有不正当关系,要是连摸都没摸一下那不是太吃亏了。
    金玲扑哧地笑起来,并往他怀里贴紧了一些。
    石得宝干脆将她抱在怀里。
    金玲也不挣扎,直到石得宝累了手臂略松一些时,才抬起头来说,可以了,以后别人再怎么说,我们都不会觉得吃亏了。石得宝不自觉地放开了她。金玲刚一转身又回过头来,用手摸了一下石得宝胡须巴茬的下巴。
    金玲拿了一些瓜子到厨房里去炒。
    石得宝独自坐在沙发上,不时摸一下被金玲摸过的下巴。他有几天没刮胡须了,胡须很扎手。他有些明白金玲那个动作的意思,自己已经四十多岁了,而她才刚满二十岁。
    石得宝用手掌在自己的头上打了几下,随手拿起一本残缺不全的书乱翻一通。后来他发现这本书竟是《毛**选集》。他正要批评金玲,刚好她丈夫回来了。石得宝顺嘴说了他几句,你们什么不可以撕,为什么偏偏要撕这一本?金玲的丈夫说别的书都有用他们没舍得。石得宝警告他,这种事若放在二十年前,弄不好会杀头的。金玲的丈夫摸摸脖子说他幸亏那时没出生。
    金玲和她丈夫都只有二十岁,中秋节才结婚。
    村干部陆续来了。金玲将瓜子端上来时,得天副村长第一个伸手,抓了一大把放在自己面前的桌子上。石得宝皱皱眉头宣布开会。石得宝也没想好会议的主旨,采冬茶的事说与不说,他一直没有拿定主意,说了怕传出去先乱了阵脚,不说又怕到时候问题出来了,会像父亲说的那样一个人背黑锅。石得宝让大家分头汇报一下今年各人分管的几项工作。大家说了半天,也没有什么新内容。只有得天副村长提出村里的砖瓦厂今年产值和利润怎么报,是不是按惯例多报产值少报利润。大家正说按惯例时,石得宝却说今年利润要如实上报,但在分红时想办法多给群众一些。
    石得宝这么一说,大家马上明白,这一届村委会明年年初就到期,该换届了。
    见大家实在无话可说了,石得宝在宣布散会之前,布置了一项任务,要村干部们明天上午在南坡金玲家的那片茶地边集中,挨家挨户检查一下村里的茶树越冬情况。得天副村长嘟哝一句,说这可是改革以来的新生事物,茶树越冬情况也要检查。
    石得宝瞪了他一眼,说今年可能有大雪大寒潮哩。
    得天副村长不作声,转过脸要金玲将麻将拿出来,趁天气尚早大家一起搓一个东西南北风。他一提议,桌边上早围上四个人。金玲要他们中的谁让位给石得宝,民兵连长见自己的职位最低,只好起身。
    石得宝谦让了一番,后被金玲按到桌边坐下来。
    石得宝要金玲也上桌,金玲推辞说自己准备茶水。石得宝没想到自己的手气会这么差,整整两圈没有开和,金玲在一旁指点也没有用。得天副村长不停地笑话,说石得宝赌场失意一定是因为情场得意。石得宝嘴里不作声,心里却在猜疑是不是刚刚同金玲有过几下亲昵动作的缘故。金玲只是笑,待石得宝手中的牌听和以后,她装着给别人倒茶,将得天副村长他们三个的牌都看了,然后回到石得宝身边,偷偷地告诉他单吊三万。果然,吃了一圈牌后,石得宝将刚摸起来的三万留住,将手中的二万放出去,得天副村长马上叫了一声碰,并开出一个三万。石得宝一推牌,大家一看竟是个豪华七对。只此一盘,石得宝不仅将输出去的那五十多元捞回来了,还倒赢了将近一百元钱。接下来石得宝和金玲如法炮制,接连粉碎了得天副村长的几个大和。得天副村长气得直叫,怀疑金玲在一旁当了奸细。这话多说了几句,他们就争了起来。得天副村长一不留神竟说石得宝同金玲关系特别。
    金玲的丈夫当即上来要打得天副村长的嘴巴。
    牌局眼看着就被闹散了,石得宝却不让大家走,等气氛平静一些后,再接着来一个东西南北风。他说当干部的就要有哪里跌倒了在哪里爬起来的勇气,同时他还要大家用实际行动挽回在金玲家失去的威信和影响。这局牌打到半夜才散,最后只有石得宝小小地赢了几十元,得天他们一人输了十元左右。
    出了门,大家都说得天副村长的牌风不好,赢得起,输不起。
    得天副村长则反击,说大家的眼睛被色和权迷住了。
    石得宝到家时,石望山仍在看《封神演义》。他将石得宝叫进房里,小声说,他妻子大概是出门盯梢去了,也是才回来不久。石得宝到房里一看,妻子的鞋上果然沾满杂草和露水。他有些烦,上了床也不说话,将屁股狠狠地冲着妻子。妻子也不说话,两人僵持了一会儿。石得宝身上一暖和,加上心里还搁着一丝金玲的滋味,他忍不住一翻身将妻子压在身下。妻子见石得宝刚回来就能如此,便放下心来迎合丈夫。
    这一场交欢竟让石得宝睡过了头,醒来时,太阳已斜着照进屋里。他匆匆爬起来,洗了吃了,正要出门时又想起一件事,他转身问石望山今天有什么事没有,如果没事不妨给家里的茶叶树上几担土粪。
    石望山正在抽烟,他用鼻子嗯了一声,说茶地的事不用他操心。
    石得宝赶到金玲家的茶树地时,其他人都到齐了。
    睡了一觉,大家的怨气都没有了。金玲的丈夫还同得天副村长对着火抽香烟。金玲家的茶树地伺候得不好,地里见不到一点肥料的迹象。不过大家都很理解金玲,说他们两口子刚结婚正忙着下人种,顾不上给地里上肥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得天副村长号召大家一起往地里撒尿。金玲一点不怕,反说只要得天副村长敢带头,她自己也往自己地里撒泡尿。石得宝拦住他们,不让说下去。
    看了十几家,茶树施肥情况有好有差,不过最差的还是金玲家的。
    石得宝装作无意地说:“这冬天的茶叶采下来做成茶不知是什么味道?”
    得天副村长不假思索地说道:“春茶苦,夏茶涩,秋茶好喝摘不得,冬茶就更不用说了。不论动物植物,凡是越冬的,一到冬天总是积足了营养。白菜和萝卜霜一打,味道比先前的美多了,茶叶也是这个理。”
    得天副村长说了一大通后,石得宝说既然如此,何不动员群众采冬茶,说不定还能搞出名牌产品。
    得天副村长马上说这样不行,就像男人喜欢野女人的滋味,但这种滋味不能长远,不能过日子,过日子得靠糟糠之妻。现在的群众也还只知道过日子,尝野味那是有钱有权的人的事。
    别的人也都跟着说,不能拿群众的三百六十天,一天三餐饭来冒险,茶树被冻死可不是闹着玩的事。
    见大家一致反对,石得宝就没有再往下说。
    中午,村干部们到村砖瓦厂吃了一顿便饭,没有鱼肉没有酒,只有一些豆腐。
    饭后休息时,金玲趁无人时小声问石得宝是不是真的想采冬茶,如果真的想采,她可以将自己家的那几分茶地交给村里做试验,反正她也不想种了。
    石得宝很想接她的话,等到开口时,反而词不达意地说,金玲结婚结得太早了。
    金玲说她知道自己前程无望,就想早点结婚有个依靠。
    石得宝想说她小小年纪别只想着贪欢,却没说出来。
    下午最后一站是石得宝家的茶地。
    石得宝好久没来自己家茶地,一进山坳,茶树和茶地的模样好得让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村干部们也都一致称赞说,这是今天见到的最好的一块茶地。
    石得宝说这都是他父亲的功劳。分责任田那年,石望山亲自动手将这块地改为种茶,开始时还不时让石得宝来这里帮帮忙,后来,他别的事全不管,一心一意地摆弄这块茶地,从种到采到卖,都不要别人插手,也从不要石得宝的一分钱。这样过了整整十年,有一天,石望山突然提出要将家里的旧房子拆了盖新房。石得宝说没钱盖不了。石望山掏出一个存折递给石得宝,上面竟然有整整两万元存款。这件事不仅轰动了全垸,县里的记者也知道了,老方陪着他们来了一趟,后来省里的几家报纸都登了这个消息。
    大家站在茶地边提起这段往事,都说石得宝摊上一个好父亲如同得了一件宝贝。石得宝说老人本来就是宝嘛。
    转了一天,石得宝吩咐大家到各自联系的小组去,督促那些没有给茶树施过冬肥和施得不够的人家,赶紧补施足够的肥料,最好是鸡粪和猪粪。用它做肥可以提高土壤温度,形成小小气候。
    石得宝特别提到金玲家的茶地,要她带个好头。
    金玲笑嘻嘻说她准备搞一回试验,采一回冬茶试试,茶树若冻死了也不怕,省得明年春天做茶时,一双手染得像枯树皮。好几个人说她靠着一个好公公,这一生不愁吃不愁穿。金玲的公公在镇上开五金商店,赚的钱像河水淌来一样多。石得宝没有批评金玲,他在心里已将她家那块茶地当作采摘冬茶的突破口。
    虽然看过全村的茶地,石得宝心里反而更不踏实,其中原因包括镇里布置采摘冬茶的事,居然能保密这么长的时间。往常不用说村干部,就是普通群众也能很快得知某项任务的内情。每年年底,石得宝还没去开会,村里的人就知道谁要吃救济,谁的救济金是多少。这些说法总是与镇里实际发放的情况相差无几。眼下的这种沉默只能说是有关知情人都意识到这件小事在本质上的严重性,都不敢轻易捅这个马蜂窝。
    又熬了几天,还是不见有任何关于采摘冬茶的小道消息在群众中流传。
    天气在一天天地变冷,电视里已经预报过一次冷空气南下的消息了。
    冷空气南下往往会引发降雨或降雪。
    石得宝坐不住了,决定去邻近的几个村子看看。
    天气很冷,一般人无事都不外出。石得宝很顺利地找到了那几个村的村长,他们也都很着急,便跟着石得宝一个接一个村串,最后竟串成六个人的一支小队伍。他们同石得宝一样,一直将采摘冬茶的事捂在口袋里,一个字也没往外透露。因为他们实在不知道如何向群众解释采摘冬茶的道理。天黑时,六个人推着自行车在乡间的机耕路上一边走一边商量。寒风像小刀一样在他们全身上下一阵又一阵地乱刺乱砍。分手时,他们还没有想出办法来,只说是先熬着,等到下雪了,再看着办。
    石得宝一到家就听说丁镇长坐着车子来过村里,点名只见他一人,听说他不在,丁镇长很不高兴,幸亏石望山同他聊天时无意中提到种茶,丁镇长才缓和下来。
    丁镇长问石望山,种茶技术能不能有所突破,让茶树一年四季都能采茶,下大雪也不怕。丁镇长还让石望山领着到自己家的茶地里转了一圈。丁镇长走时什么话也没留下,屁股一抬说走就走了。
    石望山告诉石得宝,丁镇长亲口对他说过,天柱山茶场去年冬天就曾采过茶。
    石得宝心里很清楚,丁镇长这是不便说明,只能通过别人暗示,要他抓紧准备。
    石望山又说丁镇长同自己谈过十三哥在北京的情况,十三哥离休了,但身体不好,既怕风又怕阳光,所以很少出门走走。尽管十三哥人老了,但他还是石家人的骄傲。往后不知哪一代里才有人能做到那么大的官。
    石得宝在父亲的梦呓般的喃喃自语中,忽然想到一个主意。
    第二天天一亮石得宝就爬起来,妻子听到厨房里有响动,披了衣服过去看时,他已将一碗冷饭用开水泡了两遍后吃光了。他先将邻村的村长们邀到一块儿,然后告诉他们丁镇长可能在暗示可以去天柱山茶场买冬茶。村长们一听说有地方可以买到冬茶,都说花点儿钱买个清静也值得。
    依然是六个人,他们租了一辆三马儿直奔天柱山茶场而去。茶场的彭场长正好在,听到他们说明来意后,彭场长顿时面露难色。彭场长说,他们去年是采了几斤冬茶,那也是没办法,是镇里段书记下命令,不执行就换人。结果今年茶叶产量就明显下降了,而且最好卖的谷雨茶产量降得更厉害,搞得场里几乎没有利润。石得宝以为他是在讲价钱,就主动说,只要他们愿意卖,价钱好商量。彭场长苦笑着算了一笔账,采冬茶不像春夏茶只要有茶树都行。冬茶得挑好茶地里的好茶树,几亩地才能采到一斤鲜芽尖,几斤鲜芽尖才能炒一斤成品茶,加上茶树被冻死冻伤,第二年减产减利,一斤冬茶少说也要卖两千七百元钱才不亏本。石得宝他们吓得张开大嘴半天合不拢,直到吃饭时他们才纷纷说,开始以为每斤过不了三百元,哪怕五百元他们还敢下决心,两千七百元一斤冬茶,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彭场长留他们吃饭并喝了两瓶孔府宴酒。往回走时,他们心情才不至于太低沉。没想到他们吃饭没有叫上开三马儿的人,那人心里有气,一路将三马儿开得风快,拦了几回也没拦住。大家正提心吊胆,忽然一阵天摇地动,等到清醒过来时,才发现自己同三马儿一道躺在一块烂泥田里。三马儿是邻村的,邻村村长很生气,赌着气说回去后要将开三马儿的家伙好好修理一番。
    幸好路上的三马儿不少,他们很快换乘了一辆。坐在车上,他们又庆幸自己是翻进烂泥田,不然说不定连小命也丢了。大家像是死过一回,说起冬茶的事语气坦然多了,一个个都说完不成任务丁镇长总不至于将他们都吃了。
    正在豪情满怀时,三马儿突然一个急刹车。
    村长们以为又要翻车了,一个个脸色苍白。
    片刻后,车却停稳了。宣传干事老方出现在车厢后面,说是丁镇长有请各位村长。他们下了车,果然望见丁镇长的桑塔纳像老虎一样趴在公路当中。丁镇长从车里伸出头来,叫石得宝到他车里去,其余的人依然坐着三马儿随去镇里。
    石得宝上了丁镇长的车,车内很暖和,他将沾满泥巴的大衣脱下来,正要放在座位旁边,司机叫起来,说别脏了我的车。他一时不知所措。幸好丁镇长发了话让他就放在座位上,丁镇长说车子总是要被人弄脏的。石得宝原以为丁镇长要剋自己一顿,责怪他不该同村长们串通一气对付上级领导。谁知一路上丁镇长只是和颜悦色地同他说着闲话,如亚秋读书成绩如何,他妻子的病完全好了没有,石望山同石家十三哥的关系密不密切等等,甚至还问他家一年养几头猪几只鸡,从头到尾只字不提冬茶和与冬茶有关的事。丁镇长越是不说重话,石得宝心里越是忐忑不安。
    桑塔纳进了镇委会后,丁镇长还是不让他与村长们待在一起,将他一个人带到自己的办公室里,亲自烧上一盆炭火让他烤衣服。
    石得宝惶惑一阵才镇静下来,他想事已至此,干脆当面将话挑明了说。
    石得宝咳嗽几声,又喝了几口水才开口。
    “丁镇长,这冬茶的任务我们完不成。”石得宝只说出几个字,额头上就渗出一层汗珠。
    “我也是这样向上级反映情况的,可任务还是不能推辞。”丁镇长找了两块餐巾纸让他擦擦汗。
    “你找我们话还好说,你找群众话就不好说了。”石得宝说。
    “既然好说,那就别叫困难了。你放心,谁帮我抬庄,我丁某是不会忘记的。”丁镇长说。
    “其实你可以叫天柱山茶场做这事,那是镇办企业,有话好说一些。”石得宝说。
    “我跟你说实话,那是段书记的后花园,我们都进不去,进去了说话也没人理。”丁镇长说。
    “这是公事,和段书记商量一下不就行了。”石得宝又说。
    “段书记有段书记的关系,他已让茶场办了。”丁镇长说。
    石得宝从丁镇长的话中隐约听出,这冬茶的任务是从两条不同的线上传达下来的。
    这时,吃饭的时间到了。丁镇长领导着他到大会议室,叫上另外五个村长一起到食堂吃饭。石得宝见自己身上泥巴已烤干了,那些人一个个还像泥猴子,就不好意思起来。石得宝上前去同他们搭话,那些人全都爱理不理。上了饭桌,五人自动围在另三方,石得宝想同他们坐在一起,丁镇长却拉着他坐在身边。丁镇长也让人上了酒。两杯酒下肚,有人就说他们今天能喝上丁镇长的酒是沾了石得宝的光。石得宝听出这话里的味道,便往旁边岔,说如果不是自己约他们出来,他们的确喝不上丁镇长的御酒。
    丁镇长任他们打嘴皮官司,只是笑,不搭腔。待到最后,他才举杯给大家敬酒驱寒,并希望大家像对段书记一样落实他布置的工作,像对段书记一样完成他布置的任务。
    丁镇长硬话软说,使大家很尴尬,酒一喝完就纷纷告辞。
    石得宝也要走,丁镇长当着大家的面叫他稍等一会儿,他让司机开车送他。
    丁镇长开玩笑说,石家大垸是镇上最小的村,这就像大户人家一样,家中老幺总得多关照一些。
    村长们一点也没有被这话逗笑,一个个表情严肃地走出食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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