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弟在门口等着, 张小易汗涔涔从格斗室出来,刚练了半个小时体能, 胸肌、腹肌、肱二头肌都活跃着, 微微发热。
    “说。”他从休息室的栏杆上拽了条毛巾, 搭在肩膀上,擦额头的汗。
    “查到了,”小弟报告,“江汉监狱的名单上确实有丁桢,上个月刚放出来。”
    “c709呢?”
    “也有,而且和丁桢一个号子,但资料是保密的。”
    张小易往前走,站在明亮的北窗前:“丁桢是因为什么进去的?”
    “私自改装战用骨骼,关了两年多。”
    “背景查了吗,家里还有什么人?”
    “查了, 是孤儿, 有一个相好的, 他进去就散了。”
    张小易点头, 没有瑕疵,无论监狱资料还是个人背景,都恰到好处,但所有这些,如果是个阴谋,染社完全做得出来:“还有别的吗?”
    小弟躬身:“暂时没了。”
    张小易从低温箱里拿出密封杯,边喝边望着远处, 正北,是乌兰洽的方向,不知道贾西贝……伽蓝堂他们怎么样了。
    都是反染社的势力,合作应该很顺利,也许正在做前往兰城的准备,张小易觉得自己可笑,当初他提议乌兰洽,是想把贾西贝在身边留一留,不要那么快走远,可现在看,十公里和一千公里有什么不同呢,一样见不到面。
    “对了,烟花怎么样了?”
    “基本齐了,”小弟答,“让那个丁桢看着呢。”
    张小易发笑:“你们怎么想的?”
    “他闲着也是闲着,给他点不痛不痒的东西,看看他有没有异动。”
    “他人在哪儿?”
    “按堂主的吩咐就近安排在别墅了,117。”
    峤山别墅117,一楼,面北,又阴又潮,是个库房。丁焕亮蜷在这个终日不见阳光的小房间,没法不焦虑,虽然从齐贤组的牢房出来了,但张小易一直晾着他,眼下就是比他们谁更着急,谁急,谁就被动。
    别躁,千万别躁,他告诫自己,像坐久了牢的犯人,摆弄着贺非凡的芯片,无意识的,抿在嘴唇间。
    其实,他有很多方法引起张小易的注意,比如苦肉计,找个由头让什么人揍自己一顿,越狠越好,然后给他看见,叫他心软。
    或者欲擒故纵,说自己不想等了,要回江汉,张小易自然会有动作。
    当然,也可以制造更复杂的阴谋,但丁焕亮没有,他不想因为张小易是个孩子,就真把他当孩子骗,这个人十几岁就在太涂呼风唤雨,绝不是耍点小聪明就能拿下的角色,他需要耐心。
    目光一转,看见窗外堆着的烟花箱子,根据贺非凡的情报网,太涂短时间内调集了大量烟花,目的不明,染社的战术分析师正在做数据模拟。
    不过这个东西,他站起来,对他们的计划至关重要。
    他从窗户跳出去,各种各样的烟花盒子,随便撕开一包,是小姑娘玩的仙女棒,小时候他妹妹就喜欢这个,总是在夏天的傍晚,摇着火花从游泳池旁经过。
    太过甜美的、不堪回忆的往事。
    他回过神,抽出几根仙女棒,用打火器点燃,学着妹妹的样子,摇着手腕向别墅前的草坪走去。
    张小易穿好衬衫,从休息室出来,经过走廊的茉莉纱窗,看到艳阳、草坪、微闪的仙女棒,和一个发色浅淡的男子,没穿上衣,露着触目的伤痕,和满身妖异的刺青。
    张小易走下楼梯,穿过小厅、拱廊、大门,径直向他走去。
    丁焕亮听见脚步声,一转身,看见这小子,始料未及。
    “你……”张小易说,却不知道要说什么,大概是他摇着仙女棒的样子很好看,和记忆中某个褪了色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能告诉我,”丁焕亮开口,“你究竟是谁吗?”
    张小易蹙眉。
    “住在这种房子里的,”丁焕亮仰望着峤山别墅,“怎么可能是齐贤组第二队的队长。”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聪明,张小易有些意外:“我是谁,不重要。”
    “那,”丁焕亮又问,“人找到了吗?”
    他要找“张小易”,张小易盯着他,摇了摇头:“还没有,毕竟失踪了三年。”
    丁焕亮沉默,手里的仙女棒烧完了,他有些伤感:“也许找不到了。”
    “找不到,”张小易装作漠不关心,“又能怎么样?”
    “不会怎么样,”丁焕亮说,“只是那个孩子,永远不知道他的父亲找过他。”
    张小易忽然涌起一股冲动,想告诉他,自己就是张小易,他想要父亲的遗物,想听他临终前的话,但忍住了,因为他知道,越想要的东西越是泡影,那些镜花水月,很可能是对手给他编织的一个梦。
    而且是噩梦。
    他转移话题,指着丁焕亮的胸口:“你为什么纹这种……”
    怪异、病态,甚至情se的东西。
    丁焕亮低头看着自己的胸,用一种久违了的、生疏的羞赧:“不是我纹的,”他抬起头,脸颊浅浅泛红,“是我的主人。”
    张小易眨了眨眼,移开视线。
    他懂这些,上位者的小癖好,只是“主人”这个词,让他产生了一种欲望,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有些东西除了用爱,还可以用权力获得。
    丁焕亮敏锐地捕捉到他的变化,滑溜溜的像一条蛇,钻进他不小心暴露的裂缝:“你今年多大了?”
    “十六。”张小易没说真话。
    丁焕亮知道,他们在角力:“那……有过女人吗?”
    这个时代,十五六,可以有女人了。
    也许是心虚,也许是羞耻,张小易自认为不喜欢这个话题,可那双眼睛却像个心怀不轨的小偷,徘徊在丁焕亮胸前。
    那里有一双骷髅手。
    也许他想成为这双手,丁焕亮想,孩子终究是孩子,武力再超群,头脑再清晰,也敌不过好奇心。
    “谁说,”这时,张小易反问他,“我喜欢女人?”
    丁焕亮挑了挑眉,不喜欢?不喜欢好啊,他缓慢且暧昧地笑了,点起两根仙女棒,递给他一根:“白天看不清,晚上才好玩。”
    似乎是话里有话,张小易瞥他。
    丁焕亮胸有成竹,战争、阴谋、血,这些东西如意珠很熟悉,但爱与欲望,他几乎一无所知。
    晚上,张小易果然来找他了,叫他出来,在一辆漂亮的汽油动力车上等他,这种车是上个时代的遗物,每一辆都价值连城。
    丁焕亮拉开车门,手轻轻从流线型的车体上滑过,感受那种老式的奢华。
    “仙女棒带了吗?”张小易左手扶着方向盘,右手松松扣着档位,他没穿西装,白衬衫绷在胸肌上,敞着领口。
    丁焕亮提起手中的袋子给他看,有几百根,张小易挂档给油,单手拨动方向盘,沿着山道,从峤山别墅的侧门开出去。
    他车开得很好,一套笨拙而复杂的技术,他却做得优雅流畅。
    “会开车吗?”张小易问。
    丁焕亮会,从小就会,但他说:“不会。”
    “我教你,”张小易面无表情,一条朝东去的大路,档位不断提升,“讲讲你在监狱里的事,那个c几几。”
    速度太快了,丁焕亮不自觉抓紧坐垫侧面:“没什么好说的,”小孩子都喜欢这么快吗,还是有别的用意,“三餐都是流体蛋白质,没有阳光,没有水,连体力劳动都没有,c709有旧伤,只在床上躺着。”
    张小易不说话,目视前方。
    丁焕亮搞不懂他什么意思,发现了破绽想解决自己?没必要这么大费周章,何况还有一袋子仙女棒……
    “到了。”张小易刹车,和他的加速不同,很稳,甚至称得上温柔。
    丁焕亮下车,天上有云,月光朦胧,只听到哗哗的水声,是河:“这是哪儿?”
    “没名的地方,”张小易从后备箱拿出打火器,扔给他,“点上。”
    他指的是仙女棒,丁焕亮照做,大男人一把就是几十根,见了火,呲呲燃得漂亮,梦幻般的火光中,张小易站在他对面,歪着头,无论脸孔还是身材,精彩得无懈可击。
    再过几年,这会是个优秀的男人。
    可丁焕亮不会给他长大成人的机会。
    张小易向小河走去,就是在这条河边,贾西贝第一次给他清洗伤口,小姑娘一样拿水泼他的脸,然后用鼻尖蹭他的鼻尖,软绵绵地问“你怎么不笑啊”。
    “贾西贝。”丁焕亮突然叫。
    张小易一抖,转回头,那个玻璃似的男人走上来,摇着仙女棒,和贾西贝全然不同,他有一种说不出的美,是诱惑力。
    “你多高?”他站在他面前。
    “不知道,没量过。”张小易稍稍仰视他,在耀眼的火花和粼粼的波光中。
    丁焕亮伸手比了比他的头,差不多到自己下巴:“还是个孩子呢。”
    “我不是孩子。”
    丁焕亮笑了,一个狡猾的、大人的笑,然后,他把仙女棒扔了。
    几十根,全扔到河里,火花奋力闪了闪,随波熄灭,二人重新陷入黑暗。
    “是不是孩子,得看身体。”丁焕亮说,声音很轻,再伸手,碰的是张小易的纽扣,敞开的领口下的第一颗,他慢慢解开。
    夜色中,张小易看不清他,只看到他垂下的额发,不像贾西贝那样蓬、那样软。
    他抓住那只手:“你想看什么?”
    “肌肉,”丁焕亮面不改色,“身材,”他把张小易的扣子全解开,风鼓进去,显得蓬勃的胸肌和腹肌更有力,“嗯,不错。”
    张小易松开他,没去掩衬衫,也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用一个堂主多年练就的威势,徐徐说:“如果是别人,这只手已经没了。”
    “我,”丁焕亮钻空子:“有什么不同?”
    张小易转身往对面的小坡走去:“没什么不同,只是你运气好,出现在这个时候。”
    丁焕亮跟上他:“什么时候?”
    仲春,坡上长出一层茸茸的绿草,张小易躺下来,枕着胳膊看天上的星:“我心里空落落的时候。”
    “为什么空落落?”丁焕亮挨着他躺下。
    天上星河如织,一片疏一片密,闪得像是要掉下来。
    “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洞,可是我们不知道,”张小易说,“直到有一天,一个人钻进来把这个洞填满了,满得好疼啊,让人不知所措,可这时候那个人又走了,这个洞就显得空落落。”
    丁焕亮惊讶,不相信这是一个十四岁孩子说的话:“你……可以再找一个人,把这个洞重新填上。”
    张小易摇头:“形状不一样。”
    形状?说这种话的时候,他又像个小孩子了。
    “不是这里差,就是那里多,”张小易呢喃,“这个世界上再没有另外一个他。”
    他……是贾西贝吗?丁焕亮不得不这样联想,如果是的话,那个娘娘腔使一个原本冷酷的人懂得了爱,于是傻傻的,这家伙也想爱上人,可他不知道,一旦学会了爱人,就会脆弱得不堪一击。
    “你呢?”张小易转而问他。
    丁焕亮发怔,他和张小易不一样,他那个洞里失去的不是人,而是优越的家庭,所以他想要权势和力量,想凌驾于众人之上:“我没……”可要否认的话,模模糊糊,似乎又有那么一个影子,他下意识握住裤兜里的芯片,“办完这里的事,我就回去”他说,“那个人在等我。”
    不应该说的话,在夜风中,在星空下,都说了。
    敌人,也许有那么一刻,是最接近彼此的朋友。
    “他也喜欢仙女棒吗?”张小易难得笑了,是调侃。
    丁焕亮可以一笑而过,但他敏锐地抓住这个机会:“我爸妈是政府军的骨骼实验师,一天晚上,”他停顿,真真假假,连自己都信了,“他们临时有事要回实验室,我正陪妹妹玩仙女棒……”
    张小易盯着他,从没这么认真过。
    “敌对社团袭击了实验室,他们再也没回来……”丁焕亮压抑着,声音有些颤抖,“那一年,我十二岁。”
    从张小易的神情,他知道自己押对宝了。
    “所以c709让我帮他找孩子,我才会答应,”丁焕亮苦笑,看向张小易,“因为,我也失去过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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