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8章 天下皆白,唯吾独黑
    轰隆一声闷雷在墨城上空炸响,粗状的白色雷霆在夜幕中贯通,就像是黑暗之中裂开的一道白色缝隙。
    墨城巨大的地脉系统似乎受到了天空中雷霆的影响变得忽暗忽明,小酒馆们欢声笑语一滞,不少人下意识通过窗户看向天空。
    他们能够看到那厚重云层裂开后深邃的苍穹,巨大的月轮透过云层的缝隙,从天外落下光辉,穿过看不见的薄雾,形成一片淡蓝色的光,刚好透照在面前几条街区,让周围的一切显得格外空濛神圣,也让地灯光辉暗淡至极。
    酒馆的老板担心客人们提前离开,笑道,“凭空炸雷,没下雨!”
    面馆之中,这里道统形成的河水已经隔绝了内外,一幅幅墨家施展兼爱的画面在周铁衣话语的冲击下如同浮光掠影,就像是河水流动时荡起的浪,虽然如梦似幻,但终归只是虚妄。
    墨家巨子俊美至极的脸庞不再充盈着白光,而是和地灯一样忽暗忽明,连带着环绕他的一朵朵浪开始破灭。
    “道统反噬!”
    李剑湖第一个反应过来,低声说道,而后他目光惊骇。
    因为他经历过浩然正气反噬,所以事后儒家大儒给他讲解过一些关于道统的知识,一些关于修行最上层的隐秘。
    而眼前的墨家巨子,就因为周铁衣一番话直指墨城本质,让墨家巨子心神产生动摇,开始怀疑墨家的理论根基,这就像当初自己在怀疑自己心中的正义到底是不是正义一样。
    听到李剑湖这句话,在场众人表现各不一样。
    孙士恒首先想要扑向近在咫尺的周铁衣,捂住周铁衣的嘴巴,“别再说了!”
    墨家巨子的徒弟墨俭轻叹一声,眉目微垂,露出如释重负的感觉,仿佛印证了自己心中一些所学的猜想,知道了为什么他们墨家的学问自诩为兼爱第一,但永远都无法真正走出墨城,只能够让百姓向往,却连像儒家一样治理天下都做不到。
    玄蝉在震惊之余,脸上浮现惊喜,他们公输家这么多年被墨家压着一头,不就是墨家说他们有技无道吗?
    但今日经过周侯讲解,才明白墨家所言的兼爱也不过如此,也就只是唬了他们公输家几千年罢了!
    若今天周侯这番话传出去……
    玄蝉刚想到这里,就脑内震颤,全身激灵。
    鲁师若听到这番话,一定会兴奋地几天都睡不着觉吧!
    ······
    一时间浮生众相,各自不同。
    墨家巨子看到扑向周铁衣的孙士恒,他只是目光落了过去,在这片道统演化的空间之中,孙士恒就和周铁衣有千万里之遥。
    “让他说!”
    墨俭想了想,对周铁衣拱手道,“我们听闻周侯在天京施展‘奢侈税’,并且订立法条,当时我们墨者讨论,周侯‘奢侈税’应该和我们墨家‘兼爱税’类同,不过更为狭隘,现在看来,周侯恐怕另有心思,可否讲解?”
    周铁衣看了一眼墨俭,心道墨家有自身的局限性,但并不是墨家的人笨,他们只是因为学说本身的阻碍,所以墨守成规罢了,这就是封建经济下,以小手工业者为主的墨家本身的局限性,革命不彻底,就是彻底不革命,只顾着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看似兼爱天下,这么多年,也就兼爱了一座墨城,成为墨家的精神归宿。
    周铁衣看向墨家巨子,您老可悠着点,别动摇道统,我还指望着您给我挡枪呢。
    于是他拱手对墨家巨子说道,“请回其本。”
    墨家巨子露出深思之色,周围道统晃动之感减弱。
    “何为本?”
    周铁衣问道,“天下财物,可有定数?”
    墨家巨子再次思考周铁衣这句话,他低声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他想要说对,但好像又不对,但他想要说错,但好像又不全错。
    周铁衣笑道,“何为财物?”
    周围的人也随着周铁衣的话开始思考,简单如李剑湖,第一时间就想到铜钱,银子,金子,这就是最直观的财物。
    那么天下的银子,金子是一个固定的数值吗?这个问题他以前没有想过,现在重新想来,一时间觉得有些纷乱,就算是圣人,也无法完全统计天下的银子,金子有多少吧?
    忽然,他脑海中灵光一闪,结合山铜府的实际回答道,“铜应该会越来越多的吧?毕竟我们山铜府的铜矿已经开挖了好久,好几座山都被挖空了……”
    说到这里,他又不自信起来,因为这只是人在用的财物,不是天生财物,若是天生财物,那么就应该是一个定数,因为人只是把山里的铜挖出来,变为市面上流通的铜板罢了,并没有额外增加新的铜出来。
    墨家巨子长考了一下,回答道,“对人有用,可称之为财物,所谓物尽其用,人借物力。”
    这也是墨家的基础主张之一。
    周铁衣笑道,“所以财物的核心讨论应该首先放在人类社会范畴,而不用放在宏观宇宙之中,亿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既然是人类社会范畴,那么财物就有两个最主要的特点,生产和分配。”
    “天下财物,皆有定数,这句话是对的,因为这是指分配,就比如我们眼前有一块大饼,无论饼做得再大,也是我们眼前这些人分,每人取得的份量占饼的总量是一个固定的值,所以才有人不患寡,而患不均的说法,因为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所以天下战争,伤害,莫不是源于分配不均,因为只要杀了人,分饼的人少了,自己自然就得到的多了。”
    墨家巨子顿时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连带着他动摇的道统都渐渐平息了下来,“那生产呢?”
    “生产自然没有定数,只有不断解放发展的生产力。”周铁衣道,“这一点墨家,公输家最深有感悟吧,有了技术的加持,那么就是能够更快更好地栽种,凿井,织布……”
    孙士恒经过最开始的担忧,愤怒,如今也渐渐听进了周铁衣的道理,他反而困惑了,“那我们墨家两样都做好了啊。”
    周铁衣笑而不语,而后看向墨家巨子,“巨子,你认为问题出在哪里?”墨家巨子周围的道统再次变化,周围演化出周铁衣收纳奢侈税的画面,一个个富商缴纳的财物如同银山银海,化作灿烂的金属光辉,但这些光辉却不汇聚在周府,而是流向了两个地方,一个是诛神司,一个是火车商会。
    诛神司是政治上的事情,他能够看得懂,今天流向火车商会,他才看明白。
    “分配的财物核心不是‘节用’,‘平均’而是‘再生产’。”
    周铁衣笑道,“人之所欲如沟壑极渊,望之不见其底,天下之人莫不视之为大害,吾独视之为大善,有人心之沟壑极渊,方能觉察宇宙之无穷,否者如蝼蚁般逡巡于田地,佝偻于三餐,又何意于天生我灵。”
    “道家之言不足吾学,佛家之言不足吾学,儒家之言不足吾学,墨家之言亦不足吾学。”
    “所以从生产到分配的核心应该是不断解放发展生产力,以满足人民日益增长的物质精神需求,在这个过程中兼爱公平只是相对的,节俭克己只是暂时的,一旦不利于生产力发展,不利于创造更多的社会财物,都不足为道。”
    众人看向周铁衣。
    天下诸家,皆不如吾学,这是好大的气魄!
    但他们思考刚刚周铁衣提出的整个论点,确实似乎只有承认人心沟壑难填,承认人的欲望是不断增长的,才能够解释自己看到的一切。
    而无论是道,佛,墨,儒,这些主流的九家,都强调人要克制内心的欲望,强调欲望是大害,是阻碍归真,涅槃,兼爱,立德的根本。
    墨家巨子轻叹一声,“天下皆白,唯吾独黑。”
    他虽然还在思考周铁衣这番理论,虽然还不完全认同周铁衣这番理论,但单单是这份气魄,就让他想到了典籍之中记载的古圣墨子。
    墨俭认真思考,问道,“那岂不是贫者越贫,富者越富?”
    周铁衣反问道,“那能满足人民日益增长的物质,精神需求吗?”
    墨俭回答道,“不能。”
    周铁衣摊手道,“这不就简单了,这句话实际上是包含了两个方面,从生产到分配,这才是人类社会财物整个过程。”
    墨家巨子低头思考了很久,然后抬头,看向周铁衣,问道,“何谓‘人民’?”
    李剑湖惊讶地抬头,看向周铁衣。
    因为墨家巨子这个问题周铁衣之前也问过何启功,当时自己还回答过‘天下人人皆可为士’,但周铁衣说不对,天下人人皆可为士,不代表天下人人皆可为民。
    自己和崔先生,老师之后讨论了很久,但都没有得到答案,今天墨家巨子居然又反问了这句话,顿时让李剑湖有些兴奋不已,他有预感,这才是周铁衣整个道统的核心。
    何为民!
    周铁衣笑了笑,观看周围墨家巨子道统稳固后的景象,“我还在想。”
    墨家巨子坐在位置上又思考了良久。
    那虚幻的墨家道统如同退去的潮水般消散,天空中那轰雷之后,裂开的云幕也没有合拢,无形的力量推着两边厚重的云层漫散开,露出悬空但却并不圆满的明月。
    整片冰蓝色的月光从天挥洒而下,如同九霄上垂下的丝带,在黑暗的夜幕中格外醒目,笼罩整个墨城,让这里一切都显得如梦似幻。
    墨家巨子从沉思之中回过神来,问道,“节用,真的会限制再生产吗?”
    周铁衣笑道,“巨子,若你只生活在墨城之中,会想到要发明飞鹏吗?节俭,苦难有意义,值得被尊重,但他们的意义在于过程,在于通过苦难能够看到幸福,在于通过节俭能够积累,创造更多的财富,我们不能够要求百姓只看到过程,而不让他们享受结果,若只是让他们看到过程,压低他们的欲望,那么我们和世家有什么区别?”
    “所以节俭和苦难值得被尊重,但却不值得被歌颂。”
    墨家巨子又思考了一会儿,伸手抚摸向腰间象征着巨子身份的‘尺规’,周铁衣看了一眼,笑道,“怎么巨子也在乎俗礼了?”
    墨家巨子闻言,哑然一笑,放下手,“确实,若行大道,若能够达成你口中那个‘满足人民日益增长的物质精神需求’的世界,无论在哪一家,都无有不同,何须以巨子之位挟人。”
    周铁衣脸色一正,“我虽有道统之基,但行路难,多曲折,未必是我能够走到最后,所以无论道,佛,儒,法,墨,我皆可学之,诸家也可从我这里学之。”
    “就比如墨家之道,就完全错了吗?大道殊途同归,墨家‘任侠’,‘非命’,‘天志’,‘兼爱’都是我道途的补充,很多时候在我道统无法兼顾实现理想的时候,说不定墨家会补充找到一条更好的路。”
    说罢,他拉过旁边的李剑湖,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小子和我一直唱反调,还修劳什子的浩然正气,我为什么留在身边,因为我要以他为镜,看看自己道途的缺陷,若没有缺陷,这很好,若有缺陷,这更好,因为不明己失,不知己得。”
    听到周铁衣这番出自肺腑之言,李剑湖既骄傲地挺起胸膛,自己以前崇拜的人果然没有错,只是自己愚钝,才误解了周侯。
    而后他又有些羞愧地说道,“不怕周侯笑话,我本来是想要当周侯的亲卫长……”
    周铁衣伸出手掌,制止道,“这位置你要争,可有人不愿意啊!”
    他带着笑意看向天空,六千里外,因为阿大等人正在凝聚罡气的关键时刻,所以他就将他们留在了兵冢,估计要到九月中旬,他们初步凝罡之后,才会乘坐飞鹏来山铜府。
    李剑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
    周铁衣笑道,“好好修你的道,多向墨家巨子请教,他当年可是破了飞剑术道统,今日见道统重建也是一番趣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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