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丈夫生于乱世,当带三尺剑,立不世之功!』
    ——太史慈《三国演义》
    他梦见了自己站在漆吴山的顶峰,俯瞰山下的地狱。天空犹如白鸽之血一般的赤红。
    他的手里拿着那柄刃口处的残损清晰可见的铁剑和几乎要被打成碎片的小圆盾,急促的呼吸引得胸膛不断起起伏伏。脚下的蒙鸠依人好似张牙舞爪的钢铁巨兽,贪婪而不知饱足的吞噬少年兵们的血肉,热切地从他们肺部深处吐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向他们的神明祈求,祈求战争的胜利,祈求更多的战利品,祈求将共和国踏在脚下予取予求。
    托兰盛怒的想要拔剑,却发现自己手中已千疮百孔的铁剑在他将其举起的那一刻碎裂成了无数的金属块,掉落在漆吴山的泥土上。他感觉自己那穿着简陋皮革军靴的两只脚掌深陷在漆吴山那红褐色的泥泞中,叫他动弹不得,而山下的同袍们正在被嘶吼着、怒喝着的蒙鸠依人无情的屠杀,防线像脆弱的纸片一样被粗暴的撕裂。他看到许多、许多他熟悉的面庞,艾能奇,陆晴,陈生,刘峻辰,秃瓢,父亲,甚至还有他自己。蒙鸠依人在尽数歼灭维桑军队之后围着陈生早前下令为了阻遏大象的攻势而点燃的森林大火欢呼雀跃、手舞足蹈,用他所无法理解的古怪语言唱着赞歌,仿若在嘲笑自己一般。
    而他犹如杜鹃泣血一般泪流满面。
    有人轻拍他的脸颊。
    当托兰从睡梦中惊醒坐起时,蒙鸠依人吟唱的语调依然在他的耳畔好像海妖塞壬的歌声一般兜兜转转挥之不去。托兰想要开口咆哮,想要去摸自己腰间的佩剑,却看到了艾能奇关切的脸:再没有什么比确认到自己的同伴还活着更高兴的事情了。
    “托兰,”艾能奇没有笑,“你在做噩梦。”
    “对。”托兰把自己的脑袋重重砸回柔软的鸭毛枕头上,伸手揉搓着自己的太阳穴,“我梦见你们了。”
    “我们?”艾能奇有些摸不着头脑,“团长?副官?占哥?”
    “对的...你们都在,还有...”托兰呆愣的斜着眼睛,看着床边放着的佩剑。“还有秃瓢。”
    艾能奇短暂的沉默了一会儿,在那一小段不长不短的沉寂中,帐篷内的托兰和艾能奇所能听见的只有虎鸫那嘶哑的远啸。之后,艾能奇拿起酒袋,倒满了一木杯递给托兰,轻声说:“喝点吧,兄弟。冰镇过的柑橘酒,兑过水和蜂蜜,对你的脑袋有些好处。”
    托兰再次起身,啜饮着冰凉甘甜的柑橘酒。
    “石爪堡公爵稍早些派过人来,兄弟。”艾能奇告诉托兰,“说托兰爵士远道而来辛苦了,让你睡醒之后马上去他的营帐;使者非常客气,但现在去或许不是好时机,军士们刚刚吃完早饭...或许我们应该给公爵一点睡觉的时间。”
    “说实在话,我不觉得公爵在睡觉。”托兰翻身下床,伸手去取自己的甲胄,“别再拖延了,我得尽快见到托尔西亚公爵,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
    他拿起自己的佩剑系在腰间,那是托尔西亚公爵在册封骑士时赠与他的重型手半剑,由钨钢打造的剑身,剑柄、剑鞘处都装点着蓝宝石。那是托尔西亚公爵在夺旗战争中率领着卡尔加里黑袍骑士,意气风发的攻破哈泰镇时挥舞着的佩剑,那也是迄今为止石爪堡公爵军事生涯的巅峰。这柄手半剑之前有什么样的名字已不重要,在那之后,奥弥尔人畏惧的称其为“哈泰之血”。
    行军扎营离不开水源,卡尔加里王国中路军大营设立在白石镇南方的萨鲁翁江1畔,远远望去,河畔两侧都是密密麻麻的棕褐色帐篷和营火。人声马嘶让托兰·雷诺茨爵士安心了许多,那是他一直以来都缺少的“安全感”,他敬慕托尔西亚,这个强大而心思细腻的公爵,除却一身令人叹服的技击之术之外,还有足够的威望统合卡尔加里王国大大小小的贵族,让他们恭顺的聚集在自己帐下听凭他的调遣,他憧憬成为这样的人物。如果自己能像他那样强大和无所畏惧,像他那样位极人臣德高望重以至于维桑能放心的将半数兵力交到他的手上...或许南北会战的历史就将被重写,甚至塞外府、望江堡也不至被烧成白地,托兰难过的想着。
    他想秃瓢了,在这个晚冬的清晨,他突然想起了那个曾经全无顾虑接纳了遍体鳞伤的少年彭易之的那个布拉德哈利团教官。他想念秃瓢骂过他之后给他带来的小鱼干和熏肉,想念秃瓢躲过宪兵团的筛查偷偷摸摸给他们弄来的私酒,想念他和自己还有陆晴、艾能奇一起想方设法避开卫兵的视线一起在驻地营帐的阴影下分抽的那根开阳牌香烟,他至今还记得那烟丝浓烈沉重的击喉感和违反规定的紧张感。少年时的命运无疑是多舛的,但正是那些稀松平淡的温馨回忆构成了托兰·雷诺茨,构成了彭易之的万丈怒火和复仇的动力,让他义无反顾的跟随阿格尼·柯蒂斯踏上了离乡的海船。
    要是自己再懂事些就好了。托兰在前往大营的路上再点了根烟,任由烟雾和尼古丁在自己的肺里肆意纵走,在他的大脑中反复勾缠。要是自己没那么幼稚,不那么厌世,少顶撞几次秃瓢,或许现在自己的愧疚和自责会少一些。
    现在的彭易之,现在的托兰·雷诺茨爵士,不管想要再和秃瓢说些什么,都已经来不及了。
    往事不可追。
    “好吧,让我们不要因为过去而退缩。”托兰这么想着,深深吸了一口烟草,把剩下的那半截香烟弹落萨鲁翁江青绿的江水,把不该有的眼泪擦掉,将自己的抑郁情绪随着那一口烟雾徐徐吐了出来,和艾能奇一道骑马向托尔西亚的帐篷骑行。那帐篷易于辨认,上面飘扬着硕大而显眼的克里斯蒂安家黑底防风兜帽盾徽。而托兰的罩袍上,白底金盏花盾徽正在夕阳下熠熠生辉——那是他为自己选择的盾徽,和阿格尼的白底白玫瑰相似,不过他更喜欢金盏花的话语:高洁、忍耐与悲伤的别离。
    中路大营外侧架起了一道用削尖的木桩组成的防御工事,由梅格家与克洛维家的弓箭手和长枪手负责守卫。营地自白石镇的城墙下绵延至萨鲁翁江畔的远方,黑色的炊烟犹如美杜莎的纤细的腰身,自那些大小营火处升起。背负着各个家族盾徽的士兵们在江畔的树下、营火旁边整备武器,用小块的砺石将武器打磨尖锐。在最大的帐篷门外,旗矛的白蜡木杆深深的插入河畔的泥地里,旗矛之上,克里斯蒂安家族的黑底防风兜帽旗正在萨鲁翁江畔的劲风下猎猎作响。
    “哟,柯蒂斯堡的白骑士。”当托兰被克里斯蒂安家的侍从领进营帐时,克里斯蒂安兄弟正在绘图桌上研究着亚眠城方向的地形图。二人看见托兰后,没等托尔西亚公爵开口,托尔芬就热情的招呼了托兰·雷诺茨。
    “向您问好,托尔芬爵士。”白骑士回应了托尔芬,随即又向石爪堡公爵行了个宫廷礼,“尊敬的公爵大人,我响应您的召唤。”
    石爪堡公爵,这个有着巨大肌腱的壮年男人上下打量了一下托兰,并没有放下手中的鹅毛笔。他看了一眼托兰腰间那柄曾经属于他的“哈泰之血”,说道:“以骑士来说,你的样貌很不错。”
    “托您的福——”
    柯蒂斯堡的白骑士正想张口答复,托尔西亚公爵却打断了他道:“有骑士的样子并不等于是个骑士,这个年头连马匪都穿上了板甲,自由骑手也能宣称自己流着哪家的贵族之血,这不是什么稀罕事。你需要学习到东西还有很多,领兵之道,骑士荣誉,宫廷礼仪,战场规例,以及如何身体力行的践行九大原则2,我会在这场战争中把这些东西都教给你,托兰·雷诺茨。”
    “是的,大人。”托兰尽量维持自己的语气沉着冷静。
    “不错,看来‘服从’这一条你已经有了自己的理解,这是一个好的开端,对我们来说。”托尔芬公爵把视线挪回面前的地图上,“彭易之,这是你之前的名字,对吧?”
    “是的,大人。”
    “我不知道这是哪个国家的名字,有点像是塔罗斯的扶桑人名字,但细究起来又有本质的不同,不过对卡尔加里王国来说这没什么所谓。”托尔西亚公爵说,“能走到今天这一步,相信你也付出了许多,而卡尔加里是个英雄不问出处的地方,我们需要的不是出处,只是优秀的骑士——而这正是现时卡尔加里王国最缺的,或者换句话说,王国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缺真正的骑士。我认为你有这个潜质,托兰·雷诺茨,我任命你为我的事务官,要好好表现,别让我这个年纪了还在王国诸侯面前丢脸。”
    “明白,大人!”
    “放轻松,小伙子,有干劲是好事,但可以不用吼出来。”托尔西亚道,“热血上头是不错,但洒在错误的地方就和鸡血没什么区别;我并非需要你替我打一场比武大会,而是想要教你如何做一名真正的骑士。”
    “是的,大人。”
    “嗐,你们严肃的我都想笑了,老哥,你说话的时候就不能别压着嗓子?你看给人吓得,站的比门口那哨兵还直。”托尔芬笑嘻嘻的说,“‘白骑士’,你可知道上一个当我哥事务官的人是哪个?”
    “不知道,托尔芬爵士。”托兰有些摸不着头脑。
    “是骑士统领萨洛扬·麦考利和他的兄弟提奥多罗斯·麦考利。”托尔芬继续说,“提奥多罗斯还不错,起码作为一个骑士他是合格的;但萨洛扬过于冲动了。”
    “年轻人渴求荣誉、渴望在战场上建功立业是很正常的。”托尔西亚摇了摇头,“至少提奥多罗斯知道什么时候该进、什么时候该退,但萨洛扬对荣誉的憧憬和企盼太过热切,这不是好事,尤其是当王国的主力军在他手里时,萨洛扬就会变成一个巨大的定时炸弹——要么把芬里尔人炸的头破血流,要么就是卡尔加里的灾难。我不喜欢赌运,但国王的命令难以违抗。”
    “但你也没法否认那炸弹的威力吧?老哥。”托尔芬耸了耸肩。
    “呃...所以萨洛扬爵士是我们的前锋?”白骑士怯生生的问道。
    “放开点,老弟,别这么拘谨,活像刚进奥林匹斯圣所、被人剃成地中海脑壳的新修士一样。”托尔芬拍了拍白骑士的肩膀,他的札甲手套和托兰的肩甲敲击时发出清脆的响声。“萨洛扬·麦考利带走了一多半的军队,只给我们剩下了梅格家和克洛维家的步兵,还有我们克里斯蒂安自己家的黑袍骑士。他打算在芬里尔军发动进攻之前先攻下亚眠城,不过我认为这是个彻头彻尾的昏招:要是利奥波德皇帝在他攻下亚眠之前就赶到了战场,他很有可能会被亚眠的守军里外夹击。不过那也不一定,他手里足有五万军队,麦考利、希利卡家族的军队,雷耶斯国王的禁卫军,哪一边都不是芬里尔人能轻松对付的虾兵蟹将。”
    “但中路军的指挥官不是托尔西亚公爵吗?”托兰不安的说,“为什么在大营没有同意的情况下,萨洛扬就能带着大军先行出击?”
    “‘爵士’,托兰,萨洛扬‘爵士’。即使你或者我们对他有什么意见,头衔依然是不可省略的。”托尔西亚略微提高声音,“他是王国的骑士统领,理论上来说他和我有一样的命令权限。”
    “你看,托兰,你也看见我老哥有多无趣了,”托尔芬拿起桌上的木杯,喝了一口其中的麦酒。“麦考利家族的小伙子更年轻英俊也更幽默,知道怎么讨主上的欢心,雷耶斯国王更喜欢萨洛扬爵士也是理所应当的,虽然理论上来说他才应该是最高统帅,但他宁愿待在后面操纵大局也不肯亲自到前线来;我们对此也没办法。”
    “那我们接下来的行动方针是?”
    “情况并不好,托兰。”石爪堡公爵倒拿羽毛笔,用尾端的鹅毛指着地图上弗林吉亚的方向。“我们的探子报告在弗林吉亚城内集结了六万之多的芬里尔军,每天都有更多的后续部队进入城内,而利奥波德皇帝正在弗林吉亚亲自坐镇。我们中路大营有两万人,目前暂时作为萨洛扬爵士的后备队,如果他能够按时攻下亚眠城,下一波攻势就可以顺利展开,我们将和他一道攻进埃塞克斯腹地。如果他失败...”
    “我们就得帮他擦屁股。”托尔芬嗤笑道,“就得由我们负责在艾尔布森堡-白石镇一线挡住从狮印山脉和银血山脉的隘口中源源不断冒出来的芬里尔军。至于萨洛扬爵士和他的五万大军,那时候应该已经不复存在了。”
    “不止这些,托兰,”石爪堡公爵指了指克雷斯城塞的方向,“昨天我收到了虎鸫,你应该会关心这个消息:你的主子阿格尼·柯蒂斯正在协防的克雷斯城塞那边,战斗已经在前日打响。”
    “克雷斯城塞那里?”托兰不由得吃了一惊,这和他昨天做的那场梦有所关联吗?托兰不愿多想。“战况如何?有伤亡的报告吗?”
    “wow,老弟,问慢一点,问之前过过脑子。”托尔芬戏谑的看着白骑士,“战争刚刚打响,我们要从水鬼3手里拿这些战况吗?还是说我们手里有千里镜4能够看到克雷斯城的现场情况?不过这么看来,你和阿格尼爵士感情应该还算不错,你似乎很担心他的安危。”
    “啊...对的。”托兰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后脑勺,“说实在话,我还挺担心他的。当初若不是他给了我一个很重要的机会,现在我或许也不会站在这里,站在两位的面前。”
    “放心吧,克雷斯城塞是座难攻不落的坚城。”托尔西亚道,“自古以来只要卡尔加里守住了克雷斯城,外来之敌就别想踏进卡尔加里半步,即使他们有着十倍的人数也一样。阿格尼·柯蒂斯能够放心的派你来我们这里,还给我们匀出六十名骑兵,说明他对你拥有充分的信任,你也应当尝试着去相信阿格尼爵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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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释1萨鲁翁江:卡尔加里王国中部偏北的河流,密涅瓦河的支流,途径艾尔布森堡和白石镇。
    注释2九大原则:来源于骑士誓词的一部分:“我发誓善待弱者,我发誓勇敢地对抗强暴,我发誓抗击一切错误,我发誓为手无寸铁的人战斗,我发誓帮助任何向我求助的人,我发誓不伤害任何妇人,我发誓帮助我的兄弟骑士,我发誓真诚地对待我的朋友,我发誓将对所爱至死不渝。”
    注释3水鬼:希罗世界常见的魔物,体型类人,有红水鬼与赤水鬼之分,通常认为赤水鬼更加危险。水鬼一般成群结队出没,袭击渔民与渔船,将游泳的人拉进河底溺死。
    注释4千里镜:高级法师用召唤术召唤出的灵镜,可以短时间内实现实时通话。法力强大的高级法师甚至能通过千里镜传递一些体积不大的物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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