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扶起蒋驰:“咱俩以后换卡用。”
    蒋驰面色很不好,可能还没缓过来:“你认真的?”
    “真的。”我点头,“期末再换回来。”
    “不是!”蒋驰欲言又止,左右看看,就差把嘴凑我鼻孔里,“你……真的……李迟舒……要跟他……”
    上课铃响了。
    我从桌子边站起身,习惯性地像在工作室那样把手插裤兜里,冲他歪了歪头:“我不仅要追他,还要跟他一辈子在一起,以后去国外领证。你如果不好接受,那就多建设建设自己,趁早接受。”
    中午放学我转到李迟舒班后门看了看,他果真没去吃饭,一个人坐教室里刷题。
    我没打扰他,径直去地下超市买了一盒葡萄和一盒切好的猕猴桃,顺手拿了些小零食,回二十五班反方向坐到李迟舒前面的位置:“别做了,吃点水果。”
    李迟舒笑笑:“我不饿。”
    “知道你不饿,才买的水果。”我把盒子打开,往他手里塞叉子,“蒋驰的卡刷的,多吃点。”
    李迟舒犹豫不决的:“他……他又打球打输了?”
    我没吱声。
    要是每请你吃一顿蒋驰就输一次球,那我得跟他打到猴年马月去。
    我从李迟舒桌面抽了张纸铺在手下,一边剥葡萄一边说:“打球前就约好了,赢的人可以拿着卡用一个学期,随便怎么花。”
    “花完了呢?”李迟舒问。
    花完了我再充啊。那哪能饿着我老婆。
    这话只能想想,这会儿说出来要吓着人。
    “花完了……就再打一场呗。谁赢了谁有权利刷卡。”
    我把剥好的葡萄递到李迟舒嘴边,他先往后躲了点儿,见我眼色不对,又慢慢探过来把葡萄咬进嘴里。
    “谢谢。”李迟舒含含糊糊地嚼着,斟酌道,“但你老给我刷,是不是也……不太好。”
    “挺好的。”我自个儿拿起叉子插了块猕猴桃放嘴里,“葡萄好吃吗?”
    李迟舒点头。
    我不动声色把叉子扔地上,扔完了再弯腰去捡,随后放在那张垫葡萄皮的纸上:“我叉子掉了。”
    “你用我的。”李迟舒擦了擦嘴角,赶忙把他手里的叉子传给我。
    “算了,换来换去麻烦得很。”我估摸着时间,加快剥葡萄的动作,用很直男的语气提出,“你喂我得了。”
    ——每一根头发丝儿都在告诉李迟舒:谁介意谁心里有鬼。
    这招也很好用。李迟舒盯着教室门,硬着头皮喂了我一口。
    第一批出去吃饭的人快回来了,我把葡萄剥完,去外头洗了个手,从座位上拿起那几包顺手买的零食放他桌上:“下午馋的时候就吃点,别饿着。太瘦了。”
    李迟舒兴许知道自己拒绝了也没什么用,对着那几包零食琢磨了几秒,慢吞吞分成两份,多的那份往我这边推,只给自己留了一包:“你也拿去吃点……你也挺瘦的。”
    我本来已经半转身要走来着,听他这话又觉得好笑,转回头去问他:“我瘦?”
    “嗯。”他很轻地点了几下头,“你……手很瘦。”
    可能怕这么直白地批判我会惹我生气,他又补充:“……也很长。”
    我脑中不合时宜地浮现起上辈子因为我的手指太长而让李迟舒有苦难言的某些场面。
    那是我跟他在他本就艰难的日子里少有的、纯粹的欢娱时刻。
    我别开目光咳了一声,把那些零食推回去,指尖在包装袋上特意停留了几秒,以便李迟舒好好欣赏我的手指都多长:“太长了也不是好事。”
    李迟舒一愣:“啊?”
    “没什么。”我把他前头的座椅挪回去,躲开他视线憋笑道,“我先走了。”
    那堆零食李迟舒只开了一包,也没有吃完——他不是很喜欢吃零食。李迟舒曾经告诉我,对于小朋友们特别喜欢的东西:零食、雪糕、气泡饮料,他在还是个小朋友的年纪里比任何人都渴望,可过了那个阶段,他再怎么想弥补自己也无济于事。几岁的人就吃几岁的饭,已经消散的欲望,只能停留在属于它的年岁里,无论如何都回不来了。
    我在晚自习回家的路上途经一家药店,叫家里的司机停车以后,我进去给李迟舒买了两瓶眼药水。跨进店门前无意间瞥见旁边一家咖啡厅,便想起了上头李迟舒说过的话。
    他生病以后总是喜欢买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越贵越好,买回来却总是堆在家里落灰,很少去动。我想那只是处于一种报复性消费的心理,二十来岁已经事业有成的他在想方设法补偿过去一无所有的小李迟舒。
    他对大多数事物提不起兴趣,偶有几个能让他撑着精力勉强捣鼓几下,其中之一就是他买的咖啡机。我还有幸喝过几次他尝试失败的拉花。
    那回他和我一人捧着一杯他亲手做的咖啡,李迟舒的手瘦骨嶙峋,细得我担心他快拿不住手上沉甸甸的咖啡杯。他坐在家里的地毯上轻声讲:“咱们高中一楼食堂虽然味道比不上别的两层楼,但好在还有两个电视。我每次吃饭,看到电视里的人喝咖啡就在想,店里的咖啡到底是什么味道,杯子里的拉花到底怎么做出来,它们和咖啡一起喝进嘴里,能尝出区别吗?有时候一顿饭食不知味的,脑子里全是想着咖啡。我猜电视里的一定比班上同学冲的速溶的好喝。但是当年他们杯子里那些速溶的,我闻着就已经很香了。”
    我问他:“那你现在觉得哪个好喝?”
    他凝视着杯子里的咖啡浮沫,笑了一下:“喝不出来。都差不多。苦苦的。”
    此时我揣着给他买的眼药水回到桌上,拨通了我妈的电话:“妈?”
    我妈不出所料正在跟人打麻将:“放学啦?”
    我应了一声,问她:“咱家有咖啡机吗?”
    “有啊,”她说,“就在三楼茶水间,妈妈打麻将的旁边。你想喝咖啡了?”
    我没说,又问:“咱家请的那西餐师傅,会做咖啡拉花儿吗?”
    其实我本意是想让厨师第二天帮我做杯拉花,我直接带去学校来着。
    可睡觉之前我面临一个自己潜意识里一直不愿意思考的问题:我不敢入睡。
    我害怕一觉醒来自己又躺在冰冷的灵堂,抬眼只看得到李迟舒的遗像。
    我宁可不睡。
    但黑夜实在是拥有让人内心难以反抗的强大力量,我开始理解上辈子的李迟舒为什么对它如此恐惧。我在床上辗转反侧,恐惧蔓延在无法触及李迟舒的每一秒钟里。
    凌晨三点,我尝试着拨通了李迟舒的号码。
    我其实并不确定眼下这个电话号码的主人是不是他,只是按照他十年如一日的习惯推测,如此喜旧的一个人,十几年来手机号应该也从没换过。
    一中对学生带手机的措施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明目张胆被抓到,私下拿来和家里人联系,是被宿管默许的。
    那边响了一声,接通以后,李迟舒半梦半醒的声音传过来:“喂?”
    我心里石头一下子落了地。
    我说:“李迟舒。”
    他安静了两秒,接着我听见窸窸窣窣的响动。为了不吵醒别人,他正在把头拱进被子里。
    再开口时李迟舒已清醒了许多:“……沈抱山?”
    “嗯。”
    “你……你怎么有我电话?”李迟舒问完,没等我回答,又压低声音紧着问,“怎么了?有事吗?”
    我略过他的第一个问题,只说:“我睡不着。”
    他被我搞沉默了。
    但我不肯挂电话,就这样听着他缓慢的呼吸。
    过了会儿,他大抵是无奈了,说:“那,怎么办呢?”
    “……”我说,“你能不能把通话开着睡觉?有声音陪着我,我会好睡些。”
    他打了个呵欠,小声问:“这样你就睡得着了?”
    “嗯。”
    “那……好吧。”
    李迟舒一天睡觉的时间本就不多,尤其是高三,他回忆起这段日子只告诉我,那一年里,他几乎每晚都是一点过睡,不到六点就起,午觉最多补一个小时,累得随时随地只要给他一个枕头他都能马上睡去。
    所以在答应了我之后,很快,他回到枕头上就睡着了。
    我拿着跟他保持通话的手机,带上蓝牙和平板,去了三楼茶水间,用剩下的三个小时练习着如何成功做一杯不那么丑陋的拉花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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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二十三日,晴
    今天和沈抱山上了同一节体育课,他打了一节课的篮球,下了课也在打。
    我在乒乓台下背单词,背到第一百三十八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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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二十三日,晴
    今天沈抱山很奇怪,上体育课的时候竟然来找我说话,问我睡得好不好,还叫我注意眼睛。下了课又找我陪他吃饭,午休给我送了水果和零食,帮我剥了葡萄。我怀疑他是不是有什么事要找我说,但是不好开口。
    对了,他叫我小长假陪他去一个地方,可能会很累。说不定是因为这个,他现在才这样对我。
    其实不用,就算他不这样,我也愿意陪他去的。
    不过猕猴桃和葡萄真的很好吃,咖喱原来是这个味道,不太吃得惯,三楼食堂也很好吃。谢谢沈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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