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外面的天已经完全亮了,可密道里没有烛光,理应是?一片漆黑才对,只是?陈澍越走,等眼睛适应了那昏暗的窄道,摸着嶙峋的墙壁,数着一块块凸起的砾石时,才发觉,前方竟不是?昏暗的,而是?隐约透着光,越走近,那光线便越明晰,却又不似是?烛火。
    岂知?这密道虽然曲折,但陈澍还是?能?分?辨清楚它的方向。这道分?明一直往前,遇上难以?凿开的巨石或是?层岩,就绕一绕,根本没有朝着山上开拓。
    可既然如此,是?在山里穿行?,又怎能?瞧见阳光呢?
    陈澍呼吸一滞,急忙向前跑去,果然,再不过数十步,那光亮便摇摇晃晃地近了,等她真正走到光里,一转身——
    一颗珵亮的人头轱辘地滚到陈澍脚边,带出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不必看,也知?道这颗光溜溜的头,不是?别人,正是?方才进山而来的那位“郭护法”!
    此人虽说也是?个?庸碌之辈,但大小也是?恶人谷中的一个?小头目,哪怕从?刚才在关卡中对那守卫的应对,也能?看出他还是?有些身手的。但不过顷刻,却这样被人割去了头颅,那双眼直愣愣地看着陈澍,显然是?死?不瞑目。
    惊得陈澍抬头一瞧。
    入目先是?一片石壁,一片在日光下显得颇为漂亮的石壁,其上印着一道门,此刻大开,而陈澍所在的这密道尽头,除了左侧那明显是?密室入口的石壁之外,右手边,竟是?雾气?缭绕的群山,一眼望去,远离了谷中战火,是?与鼻尖血腥味截然不同?的安谧胜景。
    无名崖,无名崖,虽是?无名,却无愧于一个?崖字。
    日光万丈,更是?分?明地映照出了陈澍面前这一摊断肢残骸。
    此处乃是?崖上被凿出的一处暗室,也不难想?象平日里“钟孝”究竟如何将这些珍宝一车一车地往这隐蔽之处送。
    这样的地方,这“郭护法”又如何会惨死?至此?
    陈澍眼神往上一扫,果然看见了一个?行?迹怪异的人,身着黑袍,露出的手指瘦得在阳光下能?看清其上青色血线,显然此人方才与那“郭护法”相争,不知?出于何故,又痛下杀手。
    但断崖之上并不止这一个?人。
    在这人身后,有一人身披灰袍,衣衫褴褛。同?样是?披着袍子,身形削瘦,可此人却明显比那杀人的要狼狈许多,也许是?多日的监/禁,教云慎的精神也大不如前,陈澍一瞧,看见他身上披着的乱发,再细看那隐约露出的没了血色的面容,被悬起的心更是?一紧。
    比起那藏在暗处,不好辨认的脸色,云慎的双手被迫伸出,落在阳光下,能?很?明显地看见那手腕由一股粗绳绑着,被杀人者攥在手里。
    “……这是??”陈澍止住了动作,抬眼去瞧那人。
    “自然是?趁乱吃些人血馒头,这一室的珍宝,你看了难道不动心么?”那人问,声?音难辨男女。
    “我不动心。”
    “不动心就好,方才那人要拦我,可被我……”那人说到一半,停下来,笑了笑,那阴影之中的苍白笑意竟带着些羞意,于是?越发显得瘆人了,只听他继续道,“既然不心动,你又找来做甚?”
    “我来找我的剑。”陈澍说,沉默了一会,大抵估量着这一段距离,根本不够她冲到前去救人,于是?露出一个?真挚的笑来,软道,“你既然只是?为了宝物,杀了那混球也就罢了,怎么还绑着另一个?人呢?”
    “哦,这人啊。”那人有些刻意地把云慎双手抬高,露出他方才被遮住的面庞,果然是?云慎无遗,脸上似乎还被砾石刮出了些红印,唇因失水而干裂,根本说不出话来,光看着便觉得凄惨
    ?烨
    ,“当然是?我知?晓谷中最近来了一位非凡的侠客,能?杀人于弹指之间,只好给自己?找个?人质。”
    “哈哈。”陈澍干笑了两声?,没话找话地恭维道,“你才是?‘能?杀人于弹指之间’呢,不必谦虚……”说着,踹了踹脚边那颗头颅。
    那人不应,只是?把扯着云慎的手往空荡荡的崖边随手一拽——
    云慎双手被缚,又是?面色煞白,根本动弹不得,这样被那魏勉往下一放,陈澍一惊,眼睁睁看着他双脚一滑,险些掉落那山崖。
    “等等!”
    “等什么?等你想?出办法把我杀了?”那人咧嘴一笑,转头往远处退了一步,没入阴影之中,才高声?喊道,“你若是?不想?他惨死?山崖,就赶紧滚!若要你的剑,那就别怪我无情——”
    一边说着,她又把云慎往崖边一推。
    这回?,云慎当真是?两脚悬空,仅靠这一根绳索被艰难地吊着,好不险急!
    陈澍顿时失了声?,丝毫没有犹豫地往后一退,容那人低下头,压低了声?音,冲着云慎说了一句远处陈澍根本听不清的含糊耳语。
    “你瞧起来这么细瘦,怎么竟如此重?”
    云慎不答,只嘴唇翕动,把声?音压得极低,道:
    “再把我放低些。”
    “还要低?你这疯子,真不要命了?”
    “……那仿制的剑,你方才在密室里翻出来了,她一进密室就能?瞧见,是?么?”
    “对。”魏勉道,接着意识到了什么,有些狐疑地眯起眼睛,正要转头质问云慎,但这一瞧,她更是?双眸圆瞪,自己?先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过一眨眼的时间,云慎一挣,手上方才还被她打得极其结实的绳索竟变得柔软,扑簌簌地松开,电光火石之间,她还来不及同?云慎对视,便感到手里一轻——
    云慎不知?使了什么法子,趁她不备,竟主动解开了捆住双手的绳索,直直坠入了这万丈深渊之中!
    而魏勉这一瞧,再一吸气?的空当,耳边响起一阵风声?,又一个?身影从?她身边掠过——
    是?陈澍。
    她竟也想?也不想?地纵身一跃,追着云慎的身影,跳崖而去!
    那丛山里烟雾缭绕,似乎有些许凝成?的水汽往上笼着,缓缓冲散了堆积着的血腥味。陈澍跑得急,好似不小心踢到了那“郭护法”的头,于是?这颗已经被地上砾石挂得面目全非的头又慢悠悠地滚回?魏勉脚下。
    魏勉吓了一跳,猛地惊醒,有些后怕地把它踢远。
    等她再回?头看时,茫茫大山,哪里又有陈、云二人的踪迹了?
    第九十六章
    如?果你沉睡千年,一朝醒转,发现自己被重新扔进铸炉,那铸剑人擅自给你取了新名,还在你身上乱刻乱画,天天抱着你爱不释手,甚至还拿自己的心头血把你唤醒。
    你会怎么做?
    千年轮转,不止是故人故地不再,淯水长流,劈山成江的故事?代代相传,可诫剑自己的身上早已锈迹斑斑。
    再珍贵的陨铁,再精良的铸造,哪怕是由传说中的“神仙”亲自所造,只要失了灵气,没了护佑,在天虞山沉入潭底,掩埋多日,也只能落得同凡铁一般的下场。
    就像是人的一世,被水底淤泥包裹着越沉越深时,就是阖眼之日,身死?道消,那一页页的伟绩只能化?为?一些茶余饭后的谈资,随着淯水拍打两岸的浪花一齐消融在茫茫的历史长河之中。
    故人已逝,他不再是那个?人尽皆知的诫剑,甚至天虞山剑宗的传说里也不再有他的名字。一代一代地传至今,原先传承自剑圣,以护诫剑为?名,不得出山,自成一派的天虞山,如?今也无人识得这剑圣的名讳。
    这小小的“诫”字,不论是石像上的,还是刻在他血肉上的,都这样轻易地被时间?抹去?了,难以再辨别。
    也正因此,才有了他的苏醒,以血为?契,重新化?形,以及这一道稀奇而?有趣的经历。
    他说陈澍不适应于这人世间?,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密阳坡里无人问津的巨像,洪水滔天中潜去?县衙囚牢查看的身影,还有这一纸地图,一夜战火。
    从来都不是陈澍在找他,而?是他,等待千年,终于等来了将他从山中捧出的双手,等来了这样热忱开朗的同行人。
    是他,兜兜转转,又回到了陈澍的身边。
    如?果不是这样热切正直的陈澍,他怎么会数次折返,细心设局,如?果不是这样赤诚无私的陈澍,他又怎会狠不下心来,不忍远离。
    世人予你一粟一丝,尚可作等闲视之,可若是她捧着那赤裸裸的心给你瞧,又何?忍再佯作不知,离之而?去?。
    就算是再寒冷的镔铁,也不及这被滚热赤铁烧铸的一滴热血。
    他想他留给陈澍那样一柄以假乱真的好剑,应当也是周全了二?人一番情谊。至密阳坡的这一趟,了却的不仅是同故人的前尘,还有同陈澍的,阴差阳错的情谊。
    但这一跃,却不似他想像的那样,同从天虞山飞离的那回一样无拘无束。
    此刻,他仰着头?,看着自己掉下的那个?山崖,那天色已然全部醒转了过来,如?洗一般明亮,或灰黑或赤红的崖壁飞速地往远端退去?,和朦胧的雾一齐,坠入天际。
    但那越来越看不分明的山崖似乎还包裹着什么,当山风刮着他的脸颊,挡在眼前的乱发也被吹开,当他艰难地睁开眼来,看向?那处仿佛要消失在视野尽头?的山崖,那不能分辨清楚的,为?雾色所掩盖的墨点却变得越来越大,像是浸染着天空一般,却又不全然似那晕开的墨迹一样模糊。
    他是能看清这墨点的。
    就在这一瞬,那墨点冲出了山崖,冲破了浓雾,他终于辨认出了这熟悉的、几乎能刻在他脑海中的五官,又或着他其实早便能认出来了,只是把自己缩在这身躯壳之中——
    直到这一刻,云慎几乎能瞧见那迷雾遍布的天空,被陈澍这样热烈而?不保留的冲击所震,一块一块地裂开,霎时间?,那不知是云雾阴影还是心房裂痕一样的纹路迅速长满了整个?天空。
    不,那是他体内属于陈澍的东西。
    是他滚热的血液,也是他的双眸,他触目所及的整个?世界。
    他是诫剑……也是含光。
    诫者,言警也。故人予他此名,并不曾说过有什么期冀,他据此编出个?云慎的假名,也不过是应着陈澍的问,随口答了一个?聊作称呼的名,言即是云,警即是慎。
    连他自己也不曾细想过这个?名字的含义。
    人世匆匆,第一次有一个?人会翻烂了古籍,抓着头?发,在夜色朦胧的星阑,用一手粗砺的书法记下两个?字。这是陈澍会做的事?情,也唯有陈澍,才会做这样的事?。
    剑之名,或用于警醒自己,留于史册,或用于扬名显姓,说得再俗些,哪怕是转手卖了,也能卖个?好些的价钱。
    只有陈澍会如?此,浑似真的与人,与生灵起名,饱含着期望与眷恋,能融化?一切的感情滚滚而?下——
    就像她此刻,义无反顾地跳下崖来。
    她自然不是凡人,哪怕从更高的悬崖上跳下,也能毫发无伤,因为?山是她的母亲,风便是她的仆从,那永不弥散的雾更是拥着她,爱抚着她,也保护着她。
    但是从山崖上救人,就不一样了。
    法力再强大,也不是凭空而?来,不能活死?人,生白骨,也同样不能在这样极速坠落之下救人。
    当她后一步跳下山崖,就算反应再快,动作再敏捷,终究和他之间?隔着天堑一般的这一段距离。填充这距离的,看似什么也没有,顶多有些山雾,水汽,可要突破这一段距离,像陈澍现在这样奔他而?来,越冲越近,却是要穷尽全身的法力,甚至冒着豁出性命的勇气,方能冲破这原本?护着她的山风与晨雾。
    陈澍的面容越来越近。
    这一短短的瞬间?,好似也被二?人下坠的势头?拉得极长,原先那山崖有多渺小,此刻陈澍从容自如?的姿态便有多清晰,这样长久地映在云慎眼中,慢慢地,仿佛白云一般覆盖着他的视野。使他能看清她被风刮掉的发带,还有腰间?飞出来,宛如?同她一齐飘扬的剑穗,甚至连那不小心被邹岱削去?的断口也清晰可辨。
    除了山崖仍在飞速退去?之外,一切都是如?此缓慢。云慎一直睁着眼睛,不知疲倦地注视着迎面冲来的陈澍,直到陈澍眨了眨眼睛,咬牙又往前冲了一截,终于近到可以伸开手,冲着他喊着什么——
    “抓住我!”
    云慎不语,但却本?能地应声探手,朝着陈澍伸去?。他想,他很难再忘记这个?画面了。
    陈澍果真一把抓住了他的手,那手指带着点练剑的茧,不完全柔软,却真是十足的温暖,坚定。
    只见抓着云慎的手一扯,便把他下落的势头?缓住了!
    二?人由此掉了个?位置,她几乎用她这个?小个?子的身体拥着云慎,又把另一只手一挥,深吸一口气,紧紧抱着云慎的胸腔,风声之中,她的嗓音震动着传来:
    “闭上眼睛,别怕。”
    云慎其实不怕。他才是此事?的始作俑者,那个?费尽心机要谋求私利的伪善之人。
    亲手促成恶人谷的陷没,为?的不过是荡清淯水两岸,一路欺骗同行,编出个?假身份,假目的,甚至深造出一段假的情愫,求的也是一己私欲,满身自由。
    但此时,哪怕再漫长,二?人翻转的时间?也不过须臾,云慎面前的天空,换作了越来越近,越来越可怖,恍若下一刻便要露出狰狞獠牙的森森山林。
    那阳光被山雾挡得严严实实,根本?透不进茂密的树林之中,眼前的风一破开,那林子里原始的绿便越发深邃,演化?成了一种几乎要吞噬人的玄色。
    加上群山屹立,那旭日所不能普照的角落,比山还要庞大的阴影压在林中,再深的夜,也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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