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远话音未落,一条灰色的人影便风风火火地飘了进来。此人灰发灰须,一身葛布道袍上满是油污,脸上蒙了一块不干不净的破布,背着一个硕大的火红葫芦,直接就飘到了首桌上。他倒也不挑座位,直直找了把椅子坐下,小心地将葫芦放在身边。看他仔细葫芦的样子,便似那是他的心肝宝贝。
    昆仑众人刚刚坐下,见本门师长来了,又都起来见礼。邋遢道人指指脸上的破布,哼了一声道:”且慢!看到这个没?我脸上有这块尼姑袍襟布,你们这些木头肯定就认不出我来。快快坐下该干啥干啥。”
    昆仑众人无奈,只得坐下假装不认识他。老道嘿嘿一笑,拿出三颗红光艳艳晶莹剔透的枣子,道:”刘小娃娃,我费尽心机,给你带了三颗南极火枣做贺礼。这般厚礼,你还不快快将你男人那坛藏了四十多年的竹叶青拿来与我品鉴品鉴?”
    吴思清见来了这么位前辈高人,心下也是有些好笑。不过他执礼甚严,还是施了一礼道:”前辈有命,敢不遵从?只是晚辈这里没有竹叶青,倒是有一坛上好的汾酒,不知可合前辈雅意?”
    邋遢道人只要有酒,便不太在乎。他说甚么四十年的竹叶青,也就是想诈一诈。当下嘿嘿笑道:”你个娃儿老气横秋,不过看在好酒面上,且不与你计较。快快取来!”
    刘三玉亦觉好笑,唤道:”淙儿,快去取来!”
    她这一唤不要紧,连淙的脸色顿时就苦得不能再苦了,嘿嘿笑道:”这个,师娘,徒儿觉得吧,那汾酒太烈。如邋遢前辈这样的高人,喝那酒,实在有些不合时宜。不如取那绍兴女儿红来,前辈必然更加欢喜!”
    吴思清待要呵斥,转念一想:”莫不是淙儿怕邋遢前辈酒醉失仪,所以要取黄酒?”
    待要说话,邋遢道人早已哭将起来:”你个小娃儿!凭甚这般小气!你看看我这火枣,难道还值不得一坛好酒?”他一把将三颗火枣丢给了连淙:”枉我千辛万苦一番心意,取得这无价之宝来贺寿,你居然吝于一坛好酒?你们欺人太甚!”一边哭一边说,一边还抽着鼻子瞪着昆仑诸人:”眼看着长辈被欺负,你们这帮龟孙儿,也不知道来评理?”
    清远清洛诸人接话也不是,不接话也不是,真是恨不得掩面而走。吴思清看他越来越不像话,也是啼笑皆非,对连淙道:”淙儿休得多言!快去取来便是!”
    连淙期期艾艾待要说话,邋遢道人又哭着道:”你个小娃娃!该不是把酒偷喝了吧?快去拿来!”
    连淙心一横,朝他笑道:”正是!”
    他这两字一说,吴采芸的脸色立马通红了起来。话说端午节的时候采芸喝了两杯黄酒,面色白里透红娇艳无俦。连淙见了心痒难耐,便偷了那酒,捡了个月朗星稀之夜,和采芸在后山紫观瀑前的老榕树下哄着她喝了。采芸想起来连淙将酒倒在她身上慢慢啜饮的样子,真是羞的无地自容。
    连淙自幼调皮捣蛋,师娘又护着,有些脸红倒也不怎么惧怕,只是朝邋遢道人笑道:”前辈当知美酒当前,谁能忍得住?晚辈着实惭愧!”对着邋遢道人他不怕嬉皮笑脸一点,却是根本不敢去看他师父。
    吴思清心下懊恼:”淙儿这,可真是无法无天了!”怒道:”岂有此理!自去后山寻得护山老猿,领三十紫心棍!”
    连淙倒是一点也不惧怕那护山老猿。他几次三番偷酒,倒是有一半是和这老猿一起喝的。一人一猿,早成酒友。只是刘三玉心疼徒儿,温言道:”师哥,淙儿伤重,好容易有所回复,何不先记下惩罚,待得他伤愈再行刑罚?”
    吴采芸也心疼连淙,捏着衣角,扭扭捏捏地道:”爹爹,也是女儿不好,是女儿串掇师兄去拿的。”
    吴思清一听更怒:”那便两人都罚!今天是你母亲生日,暂且记下,明日各去领罚!”
    刘三玉心知吴思清秉持君子之道,尤其大庭广众之下,万万不能劝的吴思清改了心意,只得暗暗发愁。那邋遢道人看到这儿,却又对着笑了起来:”嘿嘿,你个木头脑袋,倒是教了个好徒弟,生了个好女儿!”
    他是长辈,吴思清是骂也骂不得说也说不得,只好拱拱手连连赔罪。邋遢道人不理他,却是使个法诀,他边上八个桌子的酒便如喷泉倒流,自己进到葫芦里去了。
    龙虎山的八佰道人见了,不禁大笑:”你个老酒鬼!你们师祖要是知道你把乾坤挪移拿来灌酒,怕是要摔了你的葫芦!”
    “你个老色鬼。老道不和你一般见识!”邋遢道人转头朝吴采芸嘻嘻笑道:”小姑娘离这个老淫棍远一点!我瞧你师哥挺顺眼,不如我给你们做个媒人?”
    刚才说酒的事情,采芸脸还红着。被他这么一说,更是面飞红霞:”老前辈你再这么说话,我们可不管你的酒啦!”
    她是跺着脚说这话的,那小女儿情态,让群豪纷纷莞尔。八佰道人更是大笑不止。
    说话间,那酒就灌完了。说也奇怪,那葫芦说小不小,但也远装不了十几二十碗的,可他就是有本事把这八桌子酒都装完了。正待要走,门外知客道人唱到:”清净庵妙风法师偕众弟子前来祝寿~”。邋遢道人顿时跳了起来:”要遭要遭!老尼姑来了,老道人要遭!”他东张西望,想找个边门出去,怎奈长阳派这厅堂,只得前面的大门和通往后院的角门,俱是人头攒动。他一看桌布倒也阔大,灵机一动,一边把手指放在嘴边示意众人不要出声,一边直接就钻到桌子底下去了。众人不禁瞠目结舌,又都有些好笑。
    清净庵是水月庵的分支,庵门就在会稽郡的仙霞岭,离长阳山不到三百里地,平常来往甚密。妙风是掌门妙云的师妹,也是个急性子的。清净庵诸人一进大厅,顿时就注意到主桌边上的大红酒葫芦。原来邋遢道人急着钻桌子,倒是把酒葫芦给忘在了桌边。
    妙风一愣,旁边一个模样甚是清秀温婉的小师太开口了:”师父你看,那好像是取了我们火枣的道长的葫芦。”她一开口,见众人瞧她,顿时便脸红了。
    妙风笑道:”偷便是偷,说什么取!那老道士倘若不现在就出来,我便告诉大家他昔年的情史!”
    邋遢道人一听这话,立马便钻了出来,一边喊着师太且慢,一边连连作揖:”是小道有眼无珠!您老人家法力无边,千万担待!”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只喝了一声:”咄!”连淙手里那三颗火枣变飞到他手上了:”老道我也是怕歹人来抢了你们的物事!你看,刚从这火枣不是在长阳派这小子的手上么?”转头冲连淙到:”小娃儿!你说!我刚才是不是已经把枣子给了你了!”
    连淙笑道:”正是!不过…”
    邋遢道人立马打断了他,得意洋洋朝妙风道:”好了好了。咱也不说其他了。我看这小子的媳妇儿天资不错,且去指点她两下!告辞告辞!”他倒是有急智,怕连淙说穿,便给采芸个好处。
    妙风笑道:”有劳前辈在桌子底下练功夫。”众人哈哈大笑,连妙风边上那个害羞的小尼姑也成了掩嘴葫芦。
    邋遢道人打个哈哈:”好说好说!”一把抓起葫芦背在背上,又抓起采芸就奔了出去。刘三玉待得要追,却被吴思清抓住了手,轻声却坚决道:”这是芸儿的机缘!”刘三玉反应过来,驻足而笑。
    清远见本门师长扰乱了寿宴,只得朝吴思清夫妇歉道:”本门师长冲撞了寿宴,着实惭愧!”言毕深深一礼。昆仑众人也齐齐跟进。吴刘二人连忙还礼道:”道同师祖游戏江湖。今日能来,真乃蓬荜生辉!淙儿,还不快去拿酒来!”
    连淙不敢多言,自去安排给那八桌宴席补酒不提。
    且不说大厅里觥筹交错,单说采芸被邋遢道人拉着,风驰电掣朝山后奔去。她毕竟没有试过这般飞奔,一开始甚是害怕,慢慢倒也习惯了。不多时,二人来到了祀水谷前。这祀水谷甚是狭窄,中间只一条小路,路边有一条山涧。邋遢道人奔到山涧前疏忽停下。他停得急急忙忙,采芸差点冲进山涧里。亏得老道人拉住了。
    邋遢道人掬了一把涧水喝了,方朝采芸笑道:”你个小娃娃,看起来资质不凡,怎得功夫这么差法?定是你爹爹妈妈不会教了?”
    采芸好容易调匀了呼吸,闻得此言,自不服气,哼到:”才不是!我长阳内功,向来循序渐进。我这是自己懒,可不是功法不好!”
    邋遢道人嘿嘿一笑,也不去和她争辩,抓了她的手腕,施了一丝真气在她丹田中缓缓试探。采芸见他摇头晃脑念念有词,不禁出声道:”前辈…”
    “前辈什么前辈!不要作声!”采芸只得住嘴。邋遢道人捻着他乱糟糟的胡子,一边以自身真气探查采芸的奇经八脉,一边啧啧赞叹。半晌方道:“小妮子底子不坏。可惜早失了童身,嗯,大概是那个偷酒喝的小子,怕是练不了我昆仑的至高心法了。啧啧,可惜啊可惜!”
    采芸听他讲失身给师兄和偷酒喝的事情,早已霞飞双颊,但听得他说练不得至高心法,心下难免有些不服:“谁说的啦!淙哥哥说,阴阳相交是天地大理,顺其自然,于武艺法术俱有助益,怎么就不能练习至高心法啦?”
    邋遢道人眼一瞪:“小娃娃家家的,知道个什么!我昆仑至高心法,讲究天圆地方,酝于一息间。你师兄那是哄你的呢。你丹元早有缝隙,便如这颗鸡卵!”
    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拿出一颗鸡蛋来,“瞧见没?这蛋壳上早有裂缝,我不加压力倒也罢了,但是一旦我加诸内力…”起先蛋壳上并无异样,但是数息之后,一条条晶亮的蛋清丝便从鸡蛋上悬了下来。邋遢道人嘻笑道:“看到没,你便是这颗鸡蛋,已经四处漏风咯。”他运起内力,那鸡蛋黄瞬时便熟了。笑笑将之丢给采芸。
    采芸恼他说的话,又有点担心自己的修为真的止步不前,便嘟着嘴坐在一边,顺手将蛋黄丢在嘴里,嘟囔着道:“哼!我偏喜欢没有蛋清。光有蛋黄,可香多啦!”
    邋遢道人本待要笑,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光有蛋黄,可香多啦,光有蛋黄,可香多啦...”采芸看他眼睛都直了,不禁又有些害怕起来。邋遢道人念念有词,突然回过神来,朝采芸笑笑道:“不必害怕,老道突然想通了一个道理。可得谢谢你了。”
    话音未落,一本淡蓝色的薄绢册轻飘飘地飞到了吴采芸手上。邋遢道人笑道:“看你是个痴情女子,这本法诀是妖族所作,非有情人不可修炼。你且拿去修炼试试。有甚不清楚的地方,问你娘便是。三年之后,我再来长阳指点你。”吴采芸但要感谢,那道人转眼便不知去向了。远远传来声音:
    贪瞋痴怨世人悟,悲欢离别几多苦。我便乘鹤西天去,垂首悔将红颜负。
    采芸看了看那册子,淡蓝色的封皮上有一丝粉红,写了“七星要诀”四个小篆,果不似邋遢道人之物。上面又有些妖族文字,她却不识得。她不知当年年轻的时候,邋遢道人与一妖族女子相恋甚深,这是那妖族女子之物。她随手翻了两下,但觉颇为精深,知是绝佳功法,甚是喜悦,便仔细贴身收藏起来。抬头看看天色也不早了,便朝长阳大堂回去了。
    此时大堂里众人已经分成了两部分。老成持重些的围坐在一起侃侃而谈,武技法术,天下大势,无所不包。生性洒脱些的便斗酒的斗酒,嬉笑的嬉笑。更有那年轻些的侠士侠女,趁此机会互相接近吐露心声。长阳众人招待众宾客,忙得不可开交。吴采芸找到了连淙,把事情都与他说了。连淙大喜,点了点她的额头,又去忙碌不提。采芸怕秘笈有失,又找到了她二姐,将那本七星要诀交给她保管。采薇只是摇摇头,对这个长不大的妹妹只有宠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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