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正要去寻那妖魔,忽听得怒吼连连,那妖魔自己从一条过道里冲出来了。它已经褪去数层皮肉,如今只比连淙高了两个头,还裸露出一些白里发青的皮肤。若不是它左右各断了一臂,脸上四瞎十二明十六只眼睛,众人还真认不出它来。那十二只眼睛看了看四人,然后便锁定了连淙,突然发力,直直朝他扑过来。连淙掣出姜菱所赠的龙吟剑,挽了个剑花,严阵以待。
    旁边左何言嗤笑一声,虚手一指,便有宝剑从身后飞出,拦住了淤魔。淤魔随手拿起身边的石桌石椅,朝四人砸来。那石桌石椅本是寻常物件,被它大力掷出,却也夹带着风雷之声。左何言一一击破,那淤魔已经冲到面前。醉道士大喝一声,葫芦里喷出一阵火焰。那火焰虽不曾烫伤淤魔,那光亮却眩晕了它的眼睛。左何言大喝一声,索魂罩甩出,顿时又把淤魔罩在里面。醉道人祭起酒壶,大大喝了一口酒。一阵酒雨,喷了淤魔满头满脸。淤魔尖叫一声,脸上仿佛被热水淋到,顿时燎起了一片水泡。醉道人趁它受惊,又是一口酒喷出。淤魔似是知道了厉害,不敢躲避,尖叫着承受了这一喷。然后便跪在了左何言身前,痛得瑟瑟发抖。
    左何言待要上前结果了它,醉道人伸手拦住道:“老棒槌且慢。老道刚刚注意到,它来的时候,没有拿着兵器。”
    那淤魔磕头如捣蒜,左何言的剑慢慢垂了下来。这淤魔显是成魔未久,尚未炼成人形,却已有了敬畏之心。醉道人道:“念它修炼不已,果能转正,又何必一定要他性命?”
    淤魔见醉道人为它说话,更是磕头不止。左何言道:“此等魔物,留着何用?”
    醉道人正色道:“世人看妖,何不如老棒槌你看魔?你所不欲,勿加与它也。”
    左何言略一犹豫,轻轻颔首,收起了宝剑。淤魔见左何言与醉道人都不再追究,眨着那十二只眼睛,既是欢喜,又显敬畏。匍匐着指着来时的道路道:“宝物...宝物...”
    醉道人笑道:“还是个知恩图报的。”当下收了兵器,挥挥手道:“前头带路!果然有功,以后便跟着老棒槌回去看守山门好了。”
    淤魔一马当先,四人跟在后头。那通道深长,每隔不远,便有明珠照路。淤魔走在前面,不时回头招手,催促众人。连淙见他举止滑稽,不由有些好笑。一起走了将近一刻钟,那通道尽头出现了一圈光亮,想是已经到了尽头。淤魔欢呼着冲了出去。
    众人当淤魔只是高兴走出了通道,突然“砰砰”两声巨响,那通道里弹出两道黑色拦断。拦断上又有许多半尺长的钢针,幽幽闪着妖异的光芒,显示淬了剧毒。幸亏左何言见那通道黝黑漫长,早已暗地让众人防备,方才险险躲开。
    两道拦断把左何言与醉道人夹在中间,连淙和张灵徽又被隔在后面。远远传来那淤魔张狂的笑声:“你们便饿死困死在这三里鬼道中吧!”原来它早已习得人言。适才唯唯诺诺,都是装出来麻痹人心的。
    左何言受了戏弄,顿时大怒,运气一脚踢在那拦断上。这一脚何止千斤之力,那拦断却纹丝不动。醉道人笑着拦住他道:“且少安毋躁,我们再看看这里还有什么机关没有。”左何言怒道:“亏你还笑得出来!”
    醉道人依然嘿嘿一笑,一运气,葫芦里闪出阵阵红光,将二人所处之地照得纤毫毕现。那通道与隔断似是同一材料所筑,左何言运剑试着切了一下,那墙壁也是丝毫不损。
    醉道人对着连淙与张灵徽喊道:“你们两个可还好?”
    连淙应了一声,张灵徽却颤抖着嘴唇发不出声音来。连淙大急,以为她被那毒针伤到。连忙取出玉钟来。那温暖柔和的光里,张灵徽居然在瑟瑟发抖,似乎站都要站不起来了。连淙上下一看,她身上似乎并无伤口。伸出一只手让她扶着,又输过去一阵内力,助她稳下心神。低声问道:“怎么了?”
    张灵徽过了许久方才安定一些,颤声道:“我,我自小便害怕这般幽闭黑暗的地方。”话说完,又是一阵颤抖。
    她刚才跟着两位前辈,通道中又有明珠之光,便能硬撑着走在后面。也多亏她走得慢,连淙跟着她走得慢,否则四人都要被困在那小小隔间里了。现在拦断落下,那些明珠也突然暗去,她立时便崩溃了。
    连淙想不到她这样的神仙般的人物,居然也会怕黑。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也是束手无策,道:“那你能走路吗?”
    张灵徽咬着嘴唇,犹豫了半晌,才点点头。她本就极美,此时在玉钟的柔光里珠泪盈盈轻咬薄唇,更多了一番从未出现过在她身上的柔弱。刚站起来,又是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连淙忙伸手扶住她的纤腰,道:“危难之中,不必拘礼。”张灵徽静静不语,任他扶着。
    连淙朝左何言与醉道人的方向喊道:“二位前辈,我们原路退回去,看看是不是有什么机关。待会若是脱困,还请二位长啸一声告知。”
    醉道人道:“省得省得,快去吧。真要酒喝完了,老道士就要憋死在这里了。”左何言叮嘱道:“务必小心在意。”
    连淙扶着张灵徽的腰,缓缓向来处退去。他上次在砗磲洞里搂过张灵徽。只是一则那时事出突然,二则当时一只手还拉着李轩,又兼有电光火石间的危急,完全没有什么感受。此时灯光暧昧,美人娇喘,踽踽缓步,那手上娇软细腻的触感,顿时变得敏感起来。连淙不自觉的轻轻捏了一下,那温软的手感更是让他情不自禁。低头看张灵徽,她却也低着头,什么话也没说。
    连淙心神一凛,暗骂自己身处险境居然还有这样的旖旎心思。轻声道:“抱歉。”也不知道自己在抱歉什么。张灵徽唔了一声,也不知她是什么心思。
    又走了百十步,张灵徽还是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连淙怕再有什么意外,也不再客气,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张灵徽惊呼了一声,看他目光纯净,倒也没有怎么误会。连淙轻笑了笑,道:“身处险境,张白衣得罪勿怪。”抱着她朝通道入口掠去。张灵徽任他抱着,依旧不说话。
    二人来到通道入口,那入口也早已被毒针拦断堵死。连淙试了试周围墙壁,也是一般的材料打造。不由颓然坐下。张灵徽紧紧抓着他的衣角,不敢放手。
    连淙沉吟半晌,了无头绪。张灵徽突然颤声道:“我,我在书上看到过,这三里鬼道似是铜山玄铁精打造,刀枪莫入。这玄铁精极是难得,想来不至于整条通道都是用它打造。”她声音依然颤抖,真是难为她忍了这么长时间。
    连淙点点头,想了一下,道:“我把我这玉钟留在这里,你在这里等我一下好吗?”
    张灵徽尖叫一声:“不要!”一把又抓住了他的衣衫。
    她用力甚大,差点将连淙的裤子抓下来。连淙忙道:“别怕别怕,那我带着你一起。”起身又抱起她的娇躯。那娇软柔腻顿时又来叩响他的心门。咬咬牙收敛心神,道:“你能用剑鞘敲一下墙壁吗?”张灵徽嗯了一声。
    连淙抱着张灵徽,一边走一边敲。才走了数十步,那墙壁的声音突然由沉闷变得清脆。连淙喜道:“就是这里了。”
    二人上前查看敲击。那墙壁虽然似乎薄了许多,却依然是铜山玄铁精打造,掌击剑劈,都不伤它分毫。二人无法,只得继续向前敲击,希望能找到一处薄弱点。然而走了一个来回,连头顶脚下都试过了,那鬼道就是用玄铁打造的一个长盒子。连淙不由有些沮丧。
    二人坐在通道入口。张灵徽双目含泪,在他怀里一言不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连淙提了提心神,笑道:“我以前一个人行走江湖的时候,有一次被困在一个铁牢里。那时候,可没姑娘这般美丽的仙子陪着。又饿又冷,被关了三天三夜。出来的时候看什么都像馒头,可比现在惨多了。”
    张灵徽俏脸微红,扑哧笑了一声。连淙见她梨花带雨,娇艳红唇微启,花了好大心神,才忍住没有亲下去。张灵徽似是感受到了,偏过头去。
    沉默了半晌,张灵徽轻声道:“我爹爹与我娘,本是对头。他二人约斗三场,比试棋,琴,剑。爹爹胜了剑,我娘胜了琴,棋艺二人持平,后来便惺惺相惜起来。那一年二人相约去乌龙山绞杀一条恶龙,事成之后,被困在龙穴里一年多。后来...后来便有了我。”说道这儿,似乎察觉到有些怪异,看了一眼连淙。连淙眼观鼻鼻关心,不敢有什么表情。
    张灵徽续道:“我自小便受两边师长宠爱,都说我身负气运,将来会光大本门。虽然爷爷外公都不禁止我游玩嬉戏,但是即便在我很小的时候,我也知道,其实他们心底里,都是希望我多多读书练武,修身打坐的。我现在都记得,我四岁的时候有一次扑到一只蝴蝶,拿去给爷爷看。爷爷表面上很是欢喜,其实心里有许多失望。从此之后,我便变得越来越清冷。爷爷外公都很高兴,说我有大将之才。后来人慢慢长大,书也越读越多,慢慢就知道,人生在世,不管大侠剑圣,高官显贵,还是贩夫走卒,都有许多的不合意。”叹了口气,接道:“其实人来到世上,是来受苦的。有的人幸运些,中间有些小欢喜,便是上天的恩赐。”
    她这番话,埋在心底从未对人吐露,连自己的母亲也不例外。停了一停,又道:“如今我们困在这通道里,通道还在江底。也不知道是不是能再出去。即便不能出去,死前能把这话说出来,我也很是欢喜。”说着,她突然抬起头,在连淙嘴上亲了一下。
    连淙顿时呆住了,看了看她,嘴上酥酥麻麻的感觉,又似乎有一种娇嫩的触感留在上面。张灵徽转过头去,低声笑道:“就当谢谢你这么辛苦抱了我一路。”
    连淙本来阳气过剩,又有小涟狐丹在身,加之张灵徽此时欲拒还迎,那欲望便如潮水般涌了上来。心底深处,却又有一个声音,在说不可如此轻易便亵渎了这清灵仙子。一咬牙,将她身子翻过来,在她屁股上啪啪抽了两下。又把她放在一边,假意凶道:“不许再这样,不然这就把你那啥那啥了!孤男寡女,你喊破喉咙都没人来救你!”
    张灵徽有一刹那的愕然,然后便轻笑了起来,捂着臀部不说话。臀上酥酥麻麻,心里也酥酥麻麻。半晌才轻笑道:“可惜你那冲天宝剑不在此处,不然没准能切开此门放我们出去。”
    连淙哈哈大笑,道:“那是!冯铁匠打铁的本事,在我们长阳十里八乡,那是出了名的...”他突然脸色一变,喃喃道:“打铁...打铁...”忽地看着张灵徽道:“张姑娘,你现在还能运用这西霜剑吗?”
    张灵徽不知他要问什么,倒是张姑娘三个字听在耳里,不知如何居然有一丝生疏在里面,轻轻点头道:“可以的。怎么?”
    连淙道:“打铁之时冷热交替,那铁自然变得柔软脆弱。不知这铜山玄铁精,是否也是如此。”
    张灵徽的眼里放出光芒,道:“应该是如此。我见过这玄铁铸造之法,的确需要冷热交替。然则...冷是有了,热又如何?”
    二人相看一眼,一齐道:“醉前辈!”
    连淙笑着扶起张灵徽:“走!”一马当先走在前面。走了两步,张灵徽没有跟上,暗骂自己糊涂。回身抱起她,朝左何言和醉道人那边走去。张灵徽将脸埋在他怀里,轻轻攥着他的衣角,心里慢慢宁和下来。
    二人来到通道另一头,将自己的主意与醉道人左何言一说,醉道人拍腿道:“好!热死在这儿,也比没酒喝渴死好!老道士先来,娃娃们小心了!”
    连淙和张灵徽等在一边。不到片刻,那拦断果然发热,慢慢地又发红了。二人站在三丈开外,早有准备使了真元护体,也觉得燥热不堪。张灵徽轻轻举起西霜剑,连淙笑着比了个手势。但见她轻喝一声,一道蓝白之气打在那玄铁拦断上,发出一阵嘶嘶之声。不到片刻,那拦断上便结了一层冰霜。
    醉道士大声喝好,又驱使烈焰,灼烧拦断。烧了片刻,左何言上前用剑试击,果然好似软化了许多。如此往复五个来回,左何言叫道:“娃儿们退开!”一道雄浑剑气挥过,那拦断果然被击穿。左何言连劈四剑,切出一个二尺见方的洞来。醉道人畅声大笑。连淙让张灵徽先行过去,自己也猱身穿过小洞。
    四人汇合,醉道人笑道:“两个娃娃果然建功!”又嬉笑着看着左何言。左何言嗤笑道:“还不快快破门,去将那妖魔碎尸万段!”醉道人嘘了一声,又去灼烧前方的拦断。几个回合之后,左何言故伎重施,又切出一个洞来。四人鱼贯而出。
    那通道的尽头是一间石室,一张寒玉床上,淤魔正静静入定。之前醉道人之酒烫伤的面部已经完全复原。那被切下的手臂处,也已长出了尺许长的两条小小胳膊。张灵徽想到适才的不堪,真是怒从心头起。低喝一声,一道寒光闪过,顿时切下了淤魔的头颅。可怜那淤魔本以为在绝对安全之处,完全未加防备。正以深层入定休息疗伤,却不明不白死在西霜剑下。张灵徽怒意未歇,又将它身躯当中切成两半。当下收剑俏立,掉出来的内丹却是看也不看。
    醉道人看看她,又看看连淙,笑道:“定是你这小子得罪了张小姑娘!”左何言拉起他便走。连淙也有些尴尬,捡起那内丹,呐呐道:“咱们也走吧?”
    如今脱险,刚才一幕恍若梦中。张灵徽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轻轻嗯了一声。四人重又从那玄铁道里原路退出。重见天光的那一刻,真是恍如隔世。
    张灵徽业已收拾心情。没有了那幽黑甬道,她很快便镇定了下来。此时天已擦黑,船上众人见四人终于回转,无不欢呼。张兆也早已找了过来。此时见张灵徽回来,大大松了一口气。苏浅雪笑道:“恭喜两位前辈除魔卫道,造福苍生!”
    左何言一言不发,径直朝岸上飘了去。醉道人笑对众人道:“你们自去庆贺,老道没了酒,可就要命了。”灰须葛袍,大红葫芦,飘飘然踏水而去。远远传来笑声:“记得去扬州城头看戏啊!”正是:
    人间风尘起缘因,染身染剑不染心。火作碟来剑作酒,醉向云天斩苍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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