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那有何高见?司马前总兵不妨说来听听,且不说让龚某长长见识,也让底下那些打了已经不下十几场战役的老兵们也都来洗耳恭听一下。”龚铭高坐马上,面带戏谑的神情,道。
    众人闻言一惊,贺凛的心也猛地提了起来,不过片刻却又平静下来,他朝着另一个方向声音不高不低地故意道:“卑职参见云掌印。”
    身披甚重,他早前在两名副将一左一右的帮助之下才总算能够穿上,打算走走过场即除。只是在龚铭自己原本看来,这盔甲还是不怎么好看,要是能再多沾上点羌敌的血,更添荣光。但要是能够在司马厝面前扎扎眼,也算是物有所值。
    司马厝沉吟片刻,说道:“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2]。此战预艰,准备未足,为大忌,好功难胜。”
    “丢盔卸甲逃命?侯爷这话说的可是不妥,难不成是觉得这仗还能败北不成?若是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听了去,还当侯爷是意图动摇军心,不敬圣上……”龚铭越说越来劲,威胁似的眯了眯眼,这倒是一个不错的把柄。
    不要妄言妄动。
    司马厝已无所谓地行开了。
    “吾皇之征,如日方升,天下纷扰定为此平,龙威浩荡谁与争雄,灼日吞海,王予兴师,得护康宁功垂千秋。吾皇万岁万万岁。”昭王现身得很是低调,他稽首时屈膝跪地,左手按右手支撑在地上,然后将头郑重叩首到地。····过往的人都能看出他的诚惶诚恐,也绝不会有人想到他在得皇上的召见之前,就已经私自偷偷回京和属下官员碰头商议了,因而连着一批官员纷纷不约而同般地在朝堂上提议让其留镇。
    人前一派君亲臣友,李延瞻亲自从高位步出去搀起他,笑容和煦,道:“所言甚合朕意,不必多礼……”
    云卿安远远地看了会,敛去了异色。
    他自然也收到昭王派人传来的密信,被要求从中周旋,既得知李延晁已经回京,他也就索性面上同意,反正无谓,逆不由他。
    ——
    天气阴冷冷的,笼得周边物像被微雨沾了毛发的大狗,没得个爽利,连带着人的鼻尖不知为何都在发着痒,长长的御门城外道路便是即将要行上的。无利不图的人,谋求时应有的征程。
    魏玠在一边看着底下人忙里忙外地替他收拾折腾,张罗着送别该有的排场,他没有了往日的挑剔,在经询问时也是显得平易近人。
    “差不多就得了,咱家也不是什么尊贵的佛,既然是要同着陛下一道出征的,也该有个郑重的样子。省得有些个爱在背后款嚼舌根的货色说咱家比之将卒受得高待,让他们失了平衡,嫉妒了去。”魏玠接过不知名小太监递过来的炉子热着手,咂嘴说。
    身边立马就有人讨好着道:“老祖宗说的都是哪里话?亲侍陛下,相随王师,劳苦功高,谁人又敢妄议不是?”
    魏玠没多大兴味地笑了笑,那矮小的黑色身影就凝固在了一尘不染的地面,他又拢了拢厚厚的冬衣,两鬓发白的发须里稀稀地露出一丝丝的日光。
    这样的话听得多了。凄凉一样的谦虚,很是奢侈。
    “义父可是还缺了些什么?我需替义父准备妥当,望多加保重。”云卿安自人群中行出,目含关切。
    魏玠不急着答话,等着云卿安朝自己行过来,见他的模样一如从前。
    温和而带利的那套应付到何人的身上都是一样。
    “缺的,恰好是一禽一兽。”魏玠无意一般地说,眼神不知悠悠落到了哪一处,“文官袍服绣禽,武官袍服绣兽,咱家拿的那点俸禄难养。一旦其同流打起来,是个祸患。”
    云卿安的神色不起半点波澜,说:“若真是如此,未免也太不识好歹了些。明龙尊蟒在侧,自该兢兢业业。”
    魏玠似是满意了,却是锁眉叹气道:“此去甚远,归期不知,或一行错,即是永消。卿安,可还藏着银杏条,可还能赠一枝予义父?”
    这个时候早就没有银杏了,没人留意,被刻意地珍藏保存着,自然也是踪迹难寻的。不值得回味了,轻得风一吹就散,连捧都捧不起来,可又是沉甸甸得近乎烫手。所谓的真情弥足珍贵,而不值钱,只有衣衫褴褛走投无路了,才会哀求着人收下。又有什么好确认和试探的?
    云卿安可没有了那回望枯枝败叶的习惯,或青黑或暗黄,大小不一的坑洼洞口,连用手拿去扔都嫌脏。在此刻也自是拿不出来的。
    “义父若愿,来年功成秋归,满城金甲层开,绩染阖外。”无可予,他则以祝胜相避。
    谁又知道这一出会有什么幺蛾子,以魏玠的那折腾劲。无法阻拦而放心不下,也该安排着人跟随至朔边监视着,随机应变。必要的时候,借机把该除的都除干净了才好,说是表里不一,包藏祸心也未尝不可。
    云卿安含着淡笑。
    魏玠听罢,随即释然,凹陷下去的脸颊两边起了褶子,这便也是在笑了,说:“[3]我本渔樵孟诸野,一生自是悠悠者。乍可狂歌草泽中,宁堪作吏风尘下?只言小邑无所为,公门百事皆有期。时造我等,时不我待。”
    其后所谈皆如平常,轻言压着生分。
    离时至,魏玠仍是站在原地停了许久,而后丢开了手炉,连带着将披在肩上厚厚的毛绒披风也扔了开去,他转身时,云卿安可见其孤矍的背,闻他所言深深。
    “不让昭王,不避污名,务必要将该有的权位牢牢掌控。别丢下你手里的那把剑,兵者凶,可自护,弃则亡。”
    *
    作者有话要说:
    [1]自《左传》; [2]自《孙子兵法》;[3]自《封丘作》
    (本章完)
    第82章 望升平 借雪一窥,可见白头。
    日子过得不快不慢,按着轨迹流去的,偏没偏是另外一回事。
    温如海从昭王府里边出来的时候没有打伞,官袍就不出意料地被雪润湿了一片,他却走得极慢,似乎是在等着人。
    阶淌着打翻的茶水,却不影响同仇敌忾的人打得火热,偌大的屋宇,偌大的弈台。
    随后而来的是张从顺,他看起来可比温如海情况好得多,至少还是干爽居多,正对上温如海投来的视线之时,也只是客气地一颔首,是像以往那般的距离。
    温如海却不像以往,抬头看了看天,在他身边口气极为自然地道,“可是不巧了,没赶上那屋漏连绵,正赶上了这飞雪连天,张统领可知道往哪避去?何不一道?”张从顺淡淡看他一眼,听到脚步声,知是薛迈也跟了上来,便提步直走,说:“有什么好避的?天这么大,躲屋里头看着像是被削成了四方角,可是那重量可是一点不减。”
    以中正之道立,不偏不倚。
    “也是。云掌印踩着的天,要变也是变不了去。”温如海笑说。可云卿安曾在朝堂上建议过让昭王回京留镇,这或许就是表了一个态度。
    薛迈从温如海身边路过时,神情也是平静得,比雁过还要干净。
    温如海心底暗啐了一口。一个个藏着掖着尽装没事人,好像就只他摇摆不定,左右都觉得烫手似的,可他非得要探探这口风不可。
    别被绕进去,带着走。
    这话说的模棱两可。
    司马厝立在阶沿,望着广昌伯匆匆离开的背影片刻,谈不上是否为在想着些什么。时泾过来喊他回屋时,他没立刻进去,也不管身下铺着的一层厚厚雪霜,兀自坐下了。
    ——
    直到一只乌云盖雪的野猫儿在高树上瞪眼嗷叫了声,激得虎皮鹦鹉气得直哆嗦之时,时泾才如释重负,很夸张地嚷了一声追上去了,同时还有似是在不远处的女孩笑闹的声音传来。
    “广昌伯来这一趟不容易,以所知尽告。若是我被这么以刃抵着,也都未必能够做到这个份上。”云卿安在司马厝身后站定,目光顺着他的所望,说,“比起以世家之间的情分,我会更相信是因为总兵你。他是这般看好你。”
    论起此,说的好听是为理政而听议,又为何不到朝堂之上?紫晖金是王府给出的,恩威并施之下的拉拢手段而已,按理来说,这种象征着皇权的贵物段不可这般流通。昭王这是直白的僭越。肖、陆等世家之人登时就变了脸色。这样直接驳了面子的总是少数,有些人在背地里收没收,谁也不知道。
    温如海一时拿不准他的意思。
    身后的木屐声很轻很轻。
    “皇上如今出征不在,昭王监国急要对政事多加了解,故召集我等汇此,容其听议。此事关乎重大,既未退朝服,我便也就没有躲病不出的道理。”薛迈行得虽慢却稳,道,“还不至于这般不中用。”
    “前天内人见过嫂子了,大理寺卿那边的约宴还成,也算他识相……”任武的或多或少关系都要密切一些,张从顺恰好就是薛迈的旧部,因而这两人无隔阂,相谈甚欢。
    薛迈眯了眯眼睛,忙扯住了身边欲动的张从顺。
    他同王阆的矛盾不是一天两天了,文武相看两厌,正想要给出个化解的机会,不料对方表里不一。
    毕竟真的不担心被酷吏、刺客威胁到身家性命的官员,不会有很多。昭王的甜枣给得足,铁钳子也着实够狠。
    初雪够不着灰蓝的天空,沉坠而下时仍带着往昔美好结成的晶莹,偶尔抱枝时,稀湿地,发出蓊郁的人气。侯府承载得了这样的重量。
    “薛大人的腿伤可是好全了?何不减少行动好好在府上歇着,若是走得不利索,倒也能叫上一顶好轿辇抬着,紫晖金雇个轿夫,大材小用也未尝不可。”温如海跟上去,在这两人身后说。
    堪堪糊着的玻璃纸分明一戳就破。
    “爷你……”时泾怔愣着,拿不准接下来应该怎么做,毕竟云督还在里边候着。
    温如海不经意般地道:“以清流居,可是有气节得很,是嫌金子多的人。和咱们不一样,张统领觉得呢?”
    温如海也不介意被忽视了,默默听了一会,闻此言便道:“王阆这般穷酸,哪里还能借此赔罪?前些日子我倒是听了他在怡楼的陈情哭诉,正寻思着是何人敲了他的裤腰带没个同情心?”
    张从顺额头上的青筋一跳。
    “你不会被刃这般抵着,也用不着定要做到这个份上。”司马厝道,伸手往边上一捞,触及云卿安身下那薄薄的一层衣料时果然是皱了眉。
    “出来也不披上件外衣,乐意挨冻?”
    云卿安低了头,脚下踩着的木屐被落了雪,露在外边的脚背迅速可见地变得通红,他似带了歉意一般地道:“我原先当你会很快回来,急着寻你……”
    为什么不呢?或者两厢暖榻共枕是罪恶感的来源?
    “在等我?”司马厝抬眼。
    云卿安抿唇静默片刻,被冻得显得越发可怜,终于是无法忍受了般地低身,顺势挨抱在司马厝的身前,蜷缩进他的怀中。
    “在等你,冷透了。”云卿安道,急切地蹭着他的脸颊、耳尖,以图一点点热般地,腿熟稔地环上腰,乐意被刃抵着。
    明知司马厝只要还有一点心疼他,便不会把他推开,也就轻而易举拉近了距离。
    是真的冷透了,被抱着的人所着寝衣都带着水渍,柔发是刚被洗过了,淡淡的香味在他身上都显出了祈怜般的味道。放不开的。
    司马厝拥紧了他。
    想要抱他回去却被唤停了,心疼怜爱必须是就地当即的,不然,好像来不及铺垫的下一瞬,就再也抓不住。
    只能在极其有限的禁锢之中,竭尽所能地给予。
    “不论是酷吏还是刺客之用,都是手段,昭王只要把告密的线索一一解决,也就把那些可能成为威胁的人都给处理了,借此排除异己,钳制舆论。”云卿安如了愿也就满意了,温声说,“有再大的野心,再大的能耐,若是没法付诸实践都是白费。世道从来都需要不安于现状的人,而不代表就能容得下他们,谁想要上位,就都得先被人接受,哪怕表面再不情愿,也是一个态度,一个信号。先定下来,日后慢慢渗透,不怕会有养不熟的狼。”
    成了焦点就有利有弊,能把众目光都转移到如何自保、如何应对这些不安定分子之上,自然而然就转移了矛盾。
    司马厝猜测道:“为了达到目的,跟什么都能拉扯上关系。借刀杀人总比亲力亲为来得省事,那些持凶犯事的人里边,也不知得了多少王府派下的便利。”
    前一句恰听入耳,云卿安心头紧了紧,身子也不由得一僵,见司马厝不像是有其他意思,这才又平静下来。
    所幸说的不是他。
    “上位需要造势,这便是个机会。只要逼得人人自危,噤若寒蝉,昭王再反手除掉了几个祸害做做样子,解除上悬在手下人头上的枷锁,到那个时候,少不得有人欢呼他的盛名。”云卿安偏过脸,对着落在司马厝侧发上的飘雪哈了口气,直至凉丝丝顺他耳滑下,又收入唇吻。
    司马厝只觉急促的呼吸异常滚烫。····他刚才是为什么不迅速回去?卿安,应该以衾覆。
    “这种先打后拉的施恩术,无非就是能让他用最小的成本获得民心,怎么看怎么划算。若不怕道德谴责良心不安,但也确实可行。”云卿安试探着问,“可若是本督捷足先登,你乐意看?”
    当下的情况,谁也想增大权重以稳固地位,来日一旦对峙定不可或缺。阴暗的那些手段既然是李延晁干的,截胡也就能心安理得。可若是司马厝不同意,他绝不轻动。
    “乐意,怎么不乐意?”司马厝无所谓地说,“横竖拆台也麻烦。”
    “行,唯命是从。”云卿安弯眸浅笑,而后正色说,“只是另有一事。京里头的官员有多少是暗中为昭王卖命的,所察不过星点皮毛。先前我在昭民坛出事之时,借机翻家搜查,或多或少能整理出些可疑名单。总兵可曾听说过彭宥此人?”
    “我若是没有记错,前一任卫上直亲军领校尉确是叫这个名字,但那也是早年的事,现在就算是半退了我也不会意外。”司马厝回忆片刻道,“卿安是觉得,他有问题?”
    “这说法从何而来?”云卿安问。
    各部门的任职总是具有一定的稳定性,轮换更新过快,多少显得有些不合常理。
    “直属禁军怎么说也算得上是一份不错的差事,好歹也是被皇上亲自指定的,他们就算是六亲不认也在职责范围之内。”司马厝道,“可皇权一旦被内阁相权所侵夺,他们这饭碗也就握得不踏实。亲军二十六卫除了锦衣卫之外,都逐渐由兵部控制,文武官各看不顺眼的事情常有,这样一来,背后没点实撑的,只短短时日就被替下去再正常不过。此举也能避其统领久根基牢固,气焰盛起。”
    “还称不上是有问题,还能放着,无碍。”云卿安了然,随即淡淡道,“这出听议,能听的东西可不少,暗着来总是要高明一些。我们直拒在先,又不表态,昭王该有意见了。”
    说是邀众听议,实则一种区分敌我、区分亲疏的测试方式罢了,逼着人趁早站队。所行僭越,对此默认的人自不必说,不满的人也好理解,锦上添花者多为必然,敌我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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