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旗出征
    军旗猎猎,甲胄森森。几万兵将,肃穆威严。誓师出征,诸时用刚。这是一个被挑选的日子。
    16.出征
    早晨的五陵原还充满凉意,天还有些阴沉,班超、班昭、耿恭三骑驰上了官道。仙奴和柳盆子从岔道会合进来。
    长安的城墙在远处泛出青黛的颜色,城下有桃花的红。
    班超拉了马头,望了望天,说:“只怕会有雨,东边云薄,正好是洛阳方向。”
    五骑刚要加速,但见身后尘烟四起,有十骑追了上来。班超一看,晏夫子身边十个剑侍竟来了九位,九剑侍簇拥着一个十六岁左右甚至有些单薄的少年。
    一个剑侍上来行礼:“夫子让我问,你知道夫子的道场为什么叫‘绿水精庐’吗?”
    班超还礼:“古歌云,‘淬绿水,鉴红云,五彩焰起剑氛氲’。这绿水当指淬剑。”
    “夫子说,再好的剑,也需要淬炼和开刃。”
    少年将大氅裹在身上,像是在行李卷里只露出一个头来,唇很薄,薄得像是抿住了嘴,只有两个嘴角勒住了一条线。
    班超心道,这就是夫子眼里的天才呀,对少年叫了声:“小师弟。”
    少年认真地说:“你不能叫我师弟,师父说你已经被革出门了。叫我风廉。”
    这叫风廉的少年纵马从班超身前而过,九剑侍喝马追随。班超耸耸肩,也带着人尾随而去。
    雨飘下来了,越来越大,却怎么也追不上那队向东奔驰的骑士。
    十五骑出现在雄城洛阳的郊外。
    汉军大营灰压压地扎在山坡上,北望洛水,南望洛阳。
    十五骑催马上坡,越过一小支马队。班超突然勒马,马嘶蹄乱,拦在那队人面前。
    为首正是齐欢。原是齐欢带着四位“铁匠”徒弟从洛阳城里出来军营报到了,还有几匹马,背上驮的全是各种工具。
    班超微笑:“来了?”
    “来了。”
    “这是打算在军营里开张打铁吗?”班超用马鞭指着那些马背上的辎重。
    齐欢不理,只是扔给了班超一把剑。班超认得这剑,正是“非攻”。
    “这……”
    “算是借给你吧。”齐欢道。
    班超不敢露出惊喜,口上推诿:“听说这是前代钜子的佩剑。”
    “我也不敢赠你,只是小公子说这剑认你,我们是用你养剑呢。”
    养剑班超是知道的,听闻名剑各有魂魄,铸炼时就须铸剑者的鲜血滋养,像干将莫邪这样的名剑,就是铸造者以身相殉而成。铸剑者是剑的父母,用剑者相当于剑的情人,养剑的方式就要顺着剑的脾性。
    班超捧着剑,嘴里笑道:“怎么感觉你们是带剑逛妓院呢?我就是你们为它包下的露水姻缘。”
    齐欢皱起眉来,伸出手:“把剑还来。”
    “说错了
    ,说错了,我就是它奶娘!”班超抱住了剑,“说吧,怎么养?每天喂它几滴血?”
    齐欢摇头:“你们剑魄相通,每日让它鸣叫一次便好。”心想这人眉眼间有飒飒的坦荡和大族的风流,怎么说话如此荒唐?
    “哦,那简单,每天弄得它欢叫一回。”
    齐欢听得全不是滋味。
    军旗猎猎,甲胄森森。
    洛都郊外的军营列队,几万兵将,肃穆威严,列队围拢着山坡上的高台。
    誓师出征,诸时用刚。这是一个被挑选的日子。
    班超一身甲胄,列在战队前端的马队里,手里紧握着“非攻”剑。
    高台上有一巨大的铜鼎,鼎下烈焰喷薄,腾起阵阵黑烟。台下架着十八面巨鼓,鼓声隆隆……正是汉军西征匈奴的誓师军礼。
    号角齐鸣,台下校场上,放出一头雄壮的公牛,场上一壮汉,徒手与牛争斗,几个回合,壮汉扳角将牛摔倒压在地上。另有两骑驰出,盔明甲亮,披风如火。一骑手执巨斧,手起斧下,劈在公牛的脖颈上,另一骑抖开一旗,牛血喷出盈丈,溅在旗面上。
    染血的旗帜被缚在横倒的旗杆上,旗杆上的绳索被几骑猛地拉拽,陡然立起,大旗扑啦啦地在众将头顶飘扬。旗面上绣着战神蚩尤的头脸,宛若饕餮,上面血迹殷然。鼓声密集,将士们一起拔剑,将剑面拍击在盾牌上,口中喝出一声:“战!”刹那间,寒光凛冽,吼声盈天,瞬时即止。
    此为祭旗。
    台上出现了唯一的“金光闪闪”的一骑,正是一身戎装的皇帝。所有士兵用剑柄抚心低头示礼。
    那祭旗的公牛早就被分割成几十块,扔进巨鼎里,鼎中白气弥漫,肉香四溢……有司仪唱念誓词。
    誓毕,皇帝纵马从铺好红毯的台阶下到校场,手执一柄精致的节钺。军中出来一骑,正是主将窦固。皇帝拿着节钺的端头,将钺柄递向窦固。窦固在马上行军礼,接过节钺,象征接过这支军队的治权。
    皇帝骑马退去,窦固高举节钺冲上高台,另一旗杆也呼地立起,正是帅旗,上面一个斗大的“窦”字。全军再次剑出鞘,敲击盾牌,杀气冲天。
    班超在誓师队伍里看见了远处的山坡上,站着一个孤单单的白衣身影。
    大风过境,那身影越发显得飘摇和伶仃。
    那是哥哥班固。
    这边厢,誓师已经完毕。十八面巨鼓低沉齐吼,动人心魄。军队开拔,万马奋蹄,地面颤动,在原野上,编队像一片片流动的黑云。
    山坡上,一匹栗色马在风中不动。一身盔甲的班超与班固默然相对。良久。
    兄弟俩看着军队在原野上如长蛇一样延伸……远处有洛水及其支流若白带流连婉转。河面有一岬角,浮桥早已架设,马队正在其上慢慢推进,看着像蚁群。河边有巨大的裸白石头,在阳光下刺眼,其上飞落的水鸟只是闪动的白点。
    “这种誓师,真让人血热心悸啊。”班固远望着出征的汉军,“但功业终会散尽,殿宇终将颓废,不朽的只有文章。”
    “是,以后的人可能不会记得这场战争会有多少尸骨和血泪,但能唱诵你写下的誓词。”
    “这就是历史。”
    “咱们史家真是傲慢!”班超转头看向班固,“立德立功都没有立言那么便利和偷懒。有时觉得不朽就是个骗局,人总是要死的,与其去谈什么高义大徳,功业文章,不如纵情当下,意气自由。或许只有这自由可以一直流传下去,消散了形体,也不会在记忆里黯淡一分。”
    “著史总要记事,不是这无端的感怀。”
    “史家真的记下了所有的事吗?”
    “著史就是有褒有贬,有昭有隐。”
    “我看见的都是那些被隐去的,但他们从来没有被史笔所抹杀,一直存在。他们构成了一条隐秘的历史线索。我此去就是寻找他们。”
    “果然,你还在纠缠梦里那些虚玄东西。”班固苦笑,“我知道你离开兰台时,拿走了一些上古散简。”
    “整理完后,我会还的。”
    “族里的人还以为你从军是想建立功业呢。”
    “其中自有功业。”班超用马鞭敲了敲自己的头盔,难得地对哥哥露出了灿烂笑容,“梦想总该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那一瞬间,班固有点心疼这个孪生兄弟:“你去无妨,把小昭留下!”班固故意将脸色严厉起来。
    “你知道,我拗不过她。”
    “这……也不能由着她。”班固也觉得无奈,班超就是个行止无端的,妹妹如此就显得惊世骇俗,“她的辞章可比你好,可惜了……”
    大军还在陆续启动,号角还在鸣响,仿佛召唤。
    班超上了马,回头看了哥哥一眼,有种错觉,那竟是父亲。
    他在坟前的那夜,烧给父亲的诔文,是让小昭写的。自己的文字,祭给父亲,父亲一定是不满意的。父亲更喜欢哥哥的文章,比他的洒脱、中正,像是平原上卷起的浩风,一往无前。妹妹的文字则情深、清雅,似水中月,隽永无尘。这是他做不到的,他在走更艰难的路,而哥哥或已站在当下士林文章的顶峰。可惜妹妹是个女孩子,不然早能名动士林……
    自己为什么艰难呢?因为从十四岁起,看见梦里的血海与亡灵的是他,在残阳废墟里苦苦练剑的是他,咬着牙杀死亡命的马贼盗墓贼的是他,一直保护纵容妹妹的也是他。班超想起自己第一次杀人的艰难和纠结,惊异妹妹第一次杀人时的轻巧和快意。
    父亲,你们没做到的事情,由我来做吧。班超不知道能不能做到,开拓一个更大更自由的领域,给和哥哥一样才华横溢的人一个风华绝代广阔无边的天下,由着他们书写,去镌刻自己的不朽。
    班超抖缰催马,纵跃而出,隐隐听见哥哥在身后的声音:“照顾好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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