鄯善不善
    鄯善本欲投诚,却不料匈奴使团突至,恰其积威已久,大汉又在万里之遥。鄯善国王欲作壁上观,等汉使团覆灭。
    20.鄯善
    天山附近的风景极美,并没有汉朝人想象中的流沙荒漠。
    风土虽然干燥,但牧草丰美,时有浩浩荡荡的野花临风而舞,即使闭目,还是挥之不去的色彩。
    偶尔也能见到牧人村庄,说着只有仙奴略懂一点的语言。
    和风景相比,班超的心情却差了许多。他的睡眠更碎片了,哪怕片断的睡眠,也能看见那些血海里站起来的魂魄:“我要把你们杀死几次,你们才能真正死掉?”班超在内心哀叹起来:“你们杀不死我的,我一死就醒来了。”
    三十六骑一路向南,景色渐渐荒凉起来。常见残破的烽燧,无人的村落,荒草漫道。走着走着,草都变成青灰色了,与戈壁浑然一体,如此走了八九日,远远能看见沙漠起伏的弧线,圆润柔和,藏起了其可怕的一面。
    “前面就是鄯善国了,可说是西域的门户。”班超拿了张羊皮地图遥遥指着那一线静美的沙漠。
    众人一起望去,柳盆子憋不住问了句:“出使都是要干吗呀?”
    其实众人都有这个好奇。
    班超举了举手上的使节,是个八尺的竹杖,杖头弯曲下来挂着六重节旄。六重节旄黄黑相间。班超道:“这黄色的,是虎尾,代表军部;这黑色的,是牦牛尾,代表大鸿胪寺;这是说我既是兵使,又是礼使,去那些国家,给他们一看,他们就懂了,这不只是来拉交情的,是叫他们归顺。”
    “就看这个?”柳盆子细看那使节,用手摸了摸。
    “不是说先礼后兵吗?”班昭皱眉道。
    “两手都要硬!”班超笑,“汉军刚刚大胜,就在不及千里的地方,他们得掂量掂量。”
    “如果归顺呢?”柳盆子问。
    “就会好吃好住地招待我们,美人美酒,随叫随到。”
    “要是不归顺呢?”
    “也会好吃好住地招待我们,美人美酒,随叫随到。”
    “好像没区别呀?”
    “区别还是有的,前者是热情,后者是客气。”
    “出使就这么简单?不是说很危险吗?”
    “我们现在就是大汉的脸面,打人不打脸。”
    “这差事真好。”柳盆子摸着自己的脸道。
    临近沙漠,三十六骑的速度降了下来。
    大军过敦煌郡的沙漠边缘时,正是深夜,所以他们绝大多数在今天,才第一次直面如此广阔的沙漠,在斜阳的照射下,沙丘连绵互抱,弯曲出许多优美的褶皱和曲线,连阴影都像柔和的晕窝,没有一处尖锐的地方。整个沙漠如一片无边奶酪凝固成的巨大柔波,层层推向天边。
    都说沙漠是绝地,却谁也没想到有这么美。
    九剑侍中,有位是凉州人氏;虎贲八骏里,也有一位从敦煌去京都顶亡父的缺的。这
    两位算是熟稔西部风情的,走在队伍的头尾。
    所有人像是被震慑了,无声而新奇地在沙漠里缓缓行进。
    只翻过了一道沙山,一面浩浩荡荡的大湖,陡然占满了眼界,边际只是一条模糊的线。
    “不是说沙漠最缺的就是水吗?这……”班昭一下从马上扑下来,在沙里跑前了几步,看着眼前这异域风景。
    大湖几乎泛滥无边,一时水汽弥漫,水鸟起落。湖边数里一如江南般繁茂,莺飞草长,驴羊遍地。
    临湖面西有一片山坡,上面是一个白色和蓝色相间的城市。从帆桅林立、百物杂陈、渔船兵舰云集的港口,次第向上,坊居鳞次栉比,一直蔓延到山上。似乎整个城市就像个阶梯看台,每家每户都有临湖的窗子,在哪里都可看到现在落日衔湖的胜景。
    山坡的两边,是两道高大厚实的城墙,一直延伸到湖里。而山坡的最高处,是一座巍峨的白色城堡。
    三十六骑都默默无语,左看是落日的底部刚刚触及湖面,右看是被残阳照得泛红的畔山城市。城市所有的白色墙面,不知是什么材质,在斜照中,反射出细碎的点点荧光。
    大湖的水面极静,整个泛红的城市倒映在水中。或是水汽氤氲的缘故,水上的城市反是飘飘袅袅,水下的城市却沉静安宁,让人觉得真实虚幻不可辨别。
    “这一定是楼兰海了,”班超呆呆地感叹,“沙漠里的大海。”
    那绿洲掩映的反光的畔山城市,想必就是鄯善国的大城了。鄯善原称楼兰,前朝大军攻破楼兰时,斩杀了楼兰王,另立汉人为王,更名鄯善。
    博望侯张骞写过楼兰海(即罗布泊):“广袤五百里,其水停居,冬夏不增减。”最奇的是此湖产盐,所以鄯善自称西域的盐都,富庶一方。而鄯善人以盐为砖,所建的房屋皆洁白如雪,晶莹透亮。
    靠近鄯善城时,班超不再披甲,举了使节通过湖边的烽燧关卡,早有鄯善探子回城禀报了。
    还未到城门口,就遥遥看见那半山的房屋都旌旗招展,彩带飘飘。
    到了城墙下的驰道,早就红毯铺地,伸延到城门口,红毯两边是成片的罗盖,应该是鄯善王带领群臣列队迎接。三十六骑都没碰过这种阵仗,硬着头皮,满脸庄严地走上红毯,突然两边队伍一起出手,投掷“异物”过来,惊得众人差点拔剑抵挡。触身才发现扔来的全是一把把的鲜花……花朵瞬间就铺满了道路,三十六骑的马蹄怕都是香的了。
    一骑冲出,滚鞍下马,来到持节的班超马前,一把拉住了马的缰绳。班超细看此人,倒是一副汉人的面目,只是胡须和头发都有些卷曲,头戴着汉人的高冠,穿着汉人的服饰,远不及那些欢迎的群臣穿着华丽。
    那人替班超引马而行,两边的人高呼:“吾王!”班超先是不解,被牵了十余步,才惊觉此人可能就是鄯善王,急忙跳下马来。鄯善王放了马缰,双手抓住班超的右手,眼眶噙泪道:“我鄯善小邦,从小王的祖父开始,已三代未曾见到
    上国的使节了!”
    两人执着手,一起进了城门,城上号角齐鸣,万民欢呼万岁,一队孩子跳着舞在前面引路,花雨再次从城头泻下……使节队伍里的其他人,觉得自己仿佛天神下凡,不胜荣焉。
    马队拾阶而上,攀到最高处,才是王宫。鄯善的王庭并不及洛都或长安的宫殿宏伟,但造型与汉家截然不同,色彩鲜明,到处都是白盐和琉璃的反光,让人炫目。惊奇的是,王宫里水道纵横,常有水帘从廊道两边流下,直觉得空气清冽。在这沙漠边缘,这奢侈的水景可能是权力或奢侈的象征了。
    大殿的宴席已经摆开,中心竟有一两丈高的喷泉,有十几个楼兰舞女在水雾中起舞,衣裳已经湿透,曲线毕露,起落间,水花四溅。
    楼兰乐婉转妖异,也有汉乐夹杂其中,一如群臣的面目,人种各异,肤色不一,但不少也是汉人的模样。
    楼兰王和群臣频频敬酒,其乐融融,反复听见群臣说什么“上使”“望眼欲穿”“唇齿相依”等词,只有风廉这个孩子好奇地看着这一切,滴酒不沾。
    宴会散尽,班超使团被迎进王宫边的国宾馆。不少人都有些酒意,那柳盆子喝了不少葡萄酒,最是惬意,说:“这鄯善王算是归顺了吧?”
    “算是吧。”班超道,“明日议一下礼节。”
    “什么礼节?”
    “就是在这两天议个吉日,共立个誓文,他们再表达个诚意什么的。”
    “还要怎么表达诚意?”
    “比如送出个国宝。”
    “什么国宝?”
    “人呗。”
    “美女!”柳盆子叫道,“给我们?”
    班超哈哈大笑起来:“都说叫你来是好事吧。”
    “出使也忒愉快了。”
    宾馆也是极尽奢侈,诸人各有人生劳苦,陡然掉进这豪华招待中,受宠若惊,又得装作毫不在意。如此睡了一夜,班超早早地起来,换了正装,叫了对方的礼宾大臣,要求拜见鄯善王。对方说,昨日鄯善王十分高兴,不胜酒力,现在还在休息,请上使稍做等待。
    中午时,班超也没等到消息,又叫那礼宾大臣,对方说鄯善王头疼犯了,今日怕是没法接见上使了,还真送了几个美女过来,说以慰一路的车马劳顿。
    班超心道,我还没说头疼,你倒说头疼了?站在阳台上看那广袤的楼兰海,突然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
    班超和班昭站在宾馆的屋顶上。
    鄯善的房子不似汉地那样有屋脊坡顶,而是平的,其上立有栏杆和葡萄架。架下的两人看着王宫的城堡群,在下午的阳光下,几个圆形的穹顶,反射着宝石的点点光芒,楼宇间的光影也斜出了一些味道来。
    两人眯着眼,望那王宫上空的气运袅袅,班超问:“如何?”
    “感觉不好。”班昭闭上眼,“又说不出如何不好。”
    “最近梦多,总觉得处在危地。”班超两个拇指按在太阳穴上,脸上的倦意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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