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复别离
    行行重行行,别离复别离。
    这日班超、班昭和仙奴,便一起上路了。齐欢师徒和风廉及九剑侍并没有来相送,怕太过显眼。班超一行三人是与常年在贵霜、疏勒两地行商贩货的商队结伴,继续西行,去翻越葱岭。
    走前,风廉老大地不高兴,不理解为什么不带上他。班超说,你一动,剑侍们就得跟着,我们的队伍也太打眼了。风廉说我可以一个人跟你们走啊。班超笑,那剑侍大哥们可不会答应,他们就是来护持你的,你叫他们怎么跟夫子交代?
    或许风廉舍不得离开的是另一个身影。
    “其实你留下有重要的事做。”班超又想去抚风廉的头。
    风廉后退一步躲了:“我又不会练兵。”
    “练兵自有老齐,但你的事比他重要。”
    风廉奇道:“什么事?”
    “我们能在疏勒立足、练兵,甚至呼风唤雨,因为什么?”
    “啊?”
    “因为疏勒王认我们。”班超趁着风廉发愣,成功地抚了一下风廉的头,“所以我们保住他,也就保住了我们在此的一切经营。”
    “他有危险?”
    “当然,他的王位是我们参与抢来的,谁知道宫里还有没有龟兹的耳目?匈奴和龟兹都不会喜欢他,难免会派些高手来算计他。所以你和剑侍兄弟们,最好都住到他四周,护住他的周全。”
    “哦。”
    “靠你啦!”班超大力地拍着少年的肩,“有你在,什么样的高手,咱都不怕。”班超离开前,突然回头,“还有,你不要被那疏勒王……给带坏了。”
    什么带坏了?风廉还在自己的房间恍惚,那个身影却来了,倚在门边不说话。
    “姐姐来了?”风廉听见自己的声音还是恍惚的。
    “你的剑呢?”仙奴道,“能给姐姐看看吗?”
    风廉愣愣地不说话,就把剑递了上去。
    仙奴抚着剑把,那上面仅缠着麻绳。“作为大剑师,你的剑也太寒酸了。”说罢拆了麻绳,拿出一捆皮绳,细细地缠在剑把上,“这是我编鞭子用的。”不是简单地缠,而是繁复穿绕,编出一排鱼鳞结。
    风廉呆呆地看着仙奴,见仙奴不知怎地就将那皮绳编出三个线头来,穿插抽叠,总要拉紧,一个线头被仙奴启朱唇,咬在嘴里……到剑柄处,打了个隐结。仙奴意犹未尽,将腕上的一串银链系在结上。她将剑举在远处看了看:“哟,好像和你的剑不配。”就要摘去,不想被风廉劈手把剑夺了。
    “挺好的。”风廉把剑抱在怀里。
    “那就送你了。”
    “姐姐为什么送我东西?”风廉低着头。
    仙奴轻叹一声:“我要走了。”
    “姐姐要回家了。”
    “是呀。”
    “还……回来吗?”风廉的声音越来越低。
    “不知道呀。”仙奴的声音也恍惚起来。风廉抬头来看,见仙奴正望着窗外出神。
    风廉懦懦地想说话,却不知说什么。见仙奴转过脸望他,一脸地柔和,竟像班头一样,举起手来要抚他的头,他习惯性地向后躲了一
    下,见那凝脂般的素手尴尬地悬在空中,心中大悔,恨不得把头再伸到这只手下。恍惚间,他又见仙奴收了手,笑了一下,对他说:“姐姐要是办完了家事,说不定……会回来的。”然后转身走了。
    风廉抱剑呆呆地立在那里,良久。
    班超扮作富豪商贾的公子,班昭和仙奴扮作家眷,加入了一支以贵霜人为主的商队。整个队伍接近百人,马匹骆驼约两百,驮着大批货物。
    队伍走在山谷之间,蜿蜒向上,刚开始杉林苍翠,再后来山间光秃起来,能看见延绵的雪线。走到夜间,气温陡降,众人就在背风处扎营,点起篝火取暖。
    贵霜人会在火边弹拨他们特有的乐器,唱起歌来,轮流跳舞,喝些味道奇异的烈酒。班超兄妹凑在火堆旁,裹紧毛裘,好奇地看着这群好似欢快无忧的人。仙奴在几堆火间的人群中转了转,来到班超身边坐下。
    “问过了。说明天就要翻越冰山大坂了,最是凶险,但过去了,就算是到贵霜地界了。”仙奴道。
    “什么是大坂?”班昭好奇道。
    “就是翻山的山口。明日要穿过葱岭最高的那道山口。”仙奴说完,只呆呆看着火苗,兀自出神。
    “姐姐好像不高兴?”
    “也没有,”仙奴淡淡地笑了一下,“本来以为会高兴的,毕竟是回家了。只是这个家都是听说的,阿爷都没有回来过。现在觉得就要到了,反而觉得心里怪怪的。”
    “我们汉地有个说法,叫近乡情更怯。”
    “是有些害怕……怕我什么都做不到。”
    “姐姐要做什么?”
    “阿爷说,我要先将爷爷的骨殖带回家下葬。”仙奴说着拍了拍身边的包袱,“还要将我家祖传的身份接下去……或者交出去。再看看家里还有什么人。”
    “什么祖传的身份?”
    “我也说不好……反正要找到许多人来承认。”
    “没事,我们会帮你的。只要姐姐帮我们寻到了那浮屠的金像,我们就可以陪你一道去找你的家人。”
    “小昭,”班超忽然道,“我们没那么多时间,找到金像就得立即返回疏勒。北路那边的局势可能随时会有变化。”
    班昭打了二哥一下:“说点好听的你会死啊。”
    仙奴淡笑:“阿爷说,班头是要办大事的人。”
    三个人突然尴尬地沉默起来。
    班超抬起头来,一条银河清晰得像要流泻下来,星斗大如拳头,仿佛触手可及。班超从没有见过如此震撼的星图,所有星光皆深不可测地注视着自己。天象就是命运,谁经得起被命运如此注视呢?班超的心战栗起来。
    星光清亮,能看清高处那道马鞍形的山口。班昭遥指着:“乖乖,那就是大坂吗?明日就是要翻越它吗?”
    “是呀。”仙奴扭头去看,班超能看见她天鹅般的长颈,从下巴到领内一道优美的弧度。
    “会很危险吧?”班昭道。
    “不怕,”仙奴把脸转向班超,“阿爷说,班头的刀能劈开道路,说的应该就是这道山口。劈开了,到时我在那边也好随时回来。”
    “你爹说话疯疯癫癫的,”
    班超苦笑,“还劈山?现在劈人都不行,你不是不让我动武功吗?”
    “放心,”仙奴笑得天真起来,“我会罩着你的。人由我来劈,您只管劈山的大事。劈山,肯定不是靠武功的。”
    “还有我呢,”班昭也笑,忽然拥紧了班超,“二哥当然由我保护,怎么轮得到姐姐。”
    “在贵霜,我罩着你们俩。”仙奴笑,站起身来,走到别的火堆去了。
    班超梦见了一座冰雪砌成的大坂。梦见了两匹连着绊子吃草的马。他看见了那个曾经杀死过他、又抱着自己哭泣的宫装女子隔着马站在远处。他跑过去,想靠近她,问她。但她却飘忽难即。那女子用昨夜星斗般的眼睛在望着他,让他像昨夜一般战栗。他眼前闪过一道金黄色的电光,看见妹妹和仙奴就站在身后,仙奴喊:“劈开她!”妹妹喊:“不要!”班超转过脸,那宫装女子早已不见,只有开阔无边的景色……
    班超觉得半边的头刺痛,不知是头风,还是爬得太高的缘故。
    所有人都在马上默不作声,裹紧皮袄。马弓着背,在青灰色的缓坡上一步步走着。山风带着尖锐的哨音掠过耳边。班超觉得头痛之间伴随着晕眩。巉岩陡崖已低低沉向脚底,两侧山沟里满盛着白沙般的雪,明晃晃的。
    班超侧眼看向仙奴,见仙奴面色凝重,看来也不好受。或许是她睫毛过长的缘故,上面竟然结了白霜,眼睛一眨一眨的,衬得瞳色更淡。而班昭却似毫无影响,乌黑的双眼,好奇地看着两边的冰川,抬头能看见雪鹰盘旋,忍不住欢叫了两声,吐出几股白烟。立即有旅人挥手制止,仙奴翻译道:“噤声!在这里大喊,山神会生气的。”
    “山神生气会怎样?”班昭问。
    “会把我们埋了。”仙奴淡淡地说。
    人和马匹一起喘息着,拐着之字形,缓慢地向大坂顶端的山脊线蠕动。那队伍在远处看像一只黑甲虫一般,终于执拗地拱到了鞍形的山口。
    那一刻。
    班超霎时间平静了。
    世界化成了斑斓的地图,分在了山脉两侧。一条也许已经存在了几百年的古道正静静地深嵌在弯曲的峡谷之底。当年,博望侯张骞也是在这条路走过的吧?班超心想。山脊上有一块巨石,旁边堆着一匹驿马的骸骨。石面上被路人随手刻满了文字还有图形,上面有许多班超不懂的文字,在密密麻麻的符号中,班超看见了两个歪歪斜斜的汉字——天门。
    班超不禁愣了,笑了起来。鱼又玄呀,你不是说我是所谓的角宿下凡,要开天门吗?天门就在这里,不是一直开着吗?就是门槛忒高呀。
    两边大地峥嵘万状地倾斜着,东边是大汉的西域,扭结成苍茫的褐色,剧烈抖动的气浪正从大漠中央扶摇而起,化成长长的一片抖动的风景。西边是新崛起的庞大的贵霜王朝,一路向西南俯冲而去,错落的山势里,嵌着一条条蓝莹莹的冰川。那千万年积成的冰层叠砌着,在阳光的照射下,幻变出神奇的色彩,使这荒凉的苍茫群山妖异起来。
    班超三人从未见过如此雄壮的景观。
    商队已经开始下山,只有三个身影久久勒马伫立,任强劲的山风粗野地推撞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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