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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国城
    1980年12月29日,星期一
    他们星期一下午为索尔·拉斯基做了手术。他昏迷了大概二十分钟,然后眩晕了一个小时。当他恢复神智以后,他发现自己还是在那个小囚室里。自从星期天上午开始,他就一直被关在这里。他揭开伤口上的纱布,观察切口。
    他们切开了他左下臂中肉较多的部分,大概在集中营囚犯编号文身上的三英寸处。手术进行得非常成功,切口被谨慎地缝合起来。尽管术后的疼痛和肿胀是正常的,但索尔还是看到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包块。他们在他前臂的大块肌肉之下嵌入了一个厚硬币大小的东西。索尔把纱布盖回去,躺在床上思索起来。
    他有大把时间来思考。他们没有释放他,也没有在星期天上午利用他,这出乎他的意料。但他知道,他们把他带到费城来肯定是有理由的。
    直升机降落在一个大机场的偏远地带,索尔被蒙上眼睛,转移到一辆豪华轿车里。车走走停停,窗外隐隐传来街市的喧闹,他判断他们是在经过城市商业区。有一次,他听见了车胎从金属桥面碾过时发出的嘎吱声音。
    车摇摇晃晃地驶过一个路面坑洼的区域,然后停了下来。如果没有偶尔听到的城市里独特的声响——遥远的警笛、人群的呼喊、加速的短途区间列车——索尔会以为他们来到了偏僻的乡村。看来,这里应该是城中一块破败的区域。空地?工地?公园?他被领着走上三级台阶,穿过一扇门,向右进入一条狭窄的走廊,再次右转。他有两次撞上了墙,墙的质感和撞击在小屋中的回声让他相信,他来到了拖车式活动房屋中。
    这里的囚室比华盛顿的那个更坚固,更有特点。里面有一张简易床,一个化学剂马桶,一扇通风窗——窗户中不时传出低语和笑声。索尔渴望能读到一本书。他的身体几乎能适应各种环境,但他一天不看书就会很难受。他记得在罗兹的隔离区里,他的父亲主动收集图书,建立了一个可以外借图书的图书馆。有时候,被赶往集中营的人也把书带走了,索尔的父亲就叹息着将书目上的相应书名划掉。但通常情况下,疲惫的男人和眼神悲伤的女人会虔诚地将书还回来,有时候还夹着书签。“你们回来之后可以接着再看。”索尔的父亲会说,对方则会点点头。
    科尔本进来了两三次,三心二意地审讯了一番,但索尔觉得那人对自己并无兴趣。同索尔一样,科尔本在等待着什么。所有活动房屋中的人都在等待。索尔感觉得到。但他们在等待什么呢?
    索尔用这段时间思考。他想到了上校、梅勒妮·福勒、科尔本、巴伦特,还有不知道姓名的其他人。他奋斗了这么多年,却犯了一个根本的致命错误。他认为,如果他能明白这些恶魔的心理,就能将他们治愈。他意识到,他之所以孜孜不倦地寻找上校,并非仅仅是为了抹平自己的心理创伤,还带有强烈的科学探索性质,就像疾病控制中心的免疫学家锲而不舍地提取新的致命病毒一样。从寻找到明白再到治疗,这一过程充满乐趣,能激发智力上的愉悦感。
    然而,恶魔身上的病毒却没有抗生素可以治愈。
    很多年前,索尔就熟悉劳伦斯·柯尔伯格的研究和理论。科尔伯格毕生致力研究伦理和道德发展理论。对于一个专攻战后心理治疗理论的精神病医生来说,科尔伯格的思想看似简单得近乎幼稚,但躺在囚室中静听换气机嗡鸣时,索尔意识到,科尔伯格的道德发展理论恰好可以用来解释索尔目前面临的处境。
    柯尔伯格发现,道德发展分为七个阶段——不同的文明、时间和空间都适用。第一阶段是婴儿——没有善恶观念,所有行为都出自需求和欲望,只受负面刺激的约束。伦理判断基于趋利避害的先天本能。第二阶段,人会通过接受权威来对“对与错”做出反应。“大人物”的观点左右了道德选择。到第三阶段,人会受规则的约束。“我按规矩办事。”第四阶段,伦理由大多数人支配。第五阶段,为了确立和捍卫维护大众利益的法律,或者捍卫异见者的合法权利,人会甘愿牺牲生命。第五阶段的人将会是出色的美国公民自由协会律师。索尔在纽约就扮演了第五阶段的角色。第六阶段的人则可以超越第五阶段对法律的尊重,着眼于公共利益和更高的伦理实体,不受民族、文化和社会的约束。第七阶段的人则只遵守宇宙法则,能达到这一境界的人凤毛麟角,代表是耶稣、甘地和佛陀。
    柯尔伯格是一位理论家——索尔同他本人见过几次,十分欣赏他孩子似的幽默感——他甚至乐于道破自身理论的自相矛盾之处。在纽约城市大学亨特学院的一次鸡尾酒会上,科尔伯格曾说,美国是一个第五阶段国家,其创立者是一群世所罕见的第六阶段者,但其国民则主要处在第四阶段和第三阶段。柯尔伯格强调,我们在日常抉择中一般会低于我们的最高道德发展阶段,而我们从不会超越我们的道德发展阶段。柯尔伯格哀伤地指出,所有第七阶段者的教诲最终都会土崩瓦解。基督将衣钵传给了第三阶段的保罗,而佛陀的继任者们从未超过甚至极少达到第六阶段。
    然而,柯尔伯格对他后来的研究则异常严肃。他发现,实际上还存在着一个“零阶段”。尽管他起初震惊得不敢相信,但最终慢慢接受。世界上存在着毫无道德感的人,他们就连胎儿阶段的道德感都不具备,趋利避害的基本逻辑在他们身上完全不适用。他们几乎可以说不是人。
    零阶段者可以到街上随便枪杀行人,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开,不带半点愧疚与悔意。零阶段者不愿被抓住或被惩罚,但并不将自己的行为建立在避免惩罚之上。他们之所以犯罪,并不是因为犯罪带来的愉悦超越了对惩罚的畏惧。他们无法区分犯罪行为和日常行为。他们道德意识一片空白。数以百计的研究者验证了科尔伯格的假设,得出了可靠的数据和确切的结论。在任意时间段的任意文明当中,有百分之一到二的人处于道德发展的零阶段。
    星期一下午,他们又来了。科尔本和海恩斯按住索尔,第三个人给他注射针剂。三分钟后他就丧失了意识。醒来之后,他头痛欲裂,左臂发麻。他的身体中被植入了某种东西。
    索尔检查了切口,耸耸肩,翻过身,陷入沉思。
    星期二的某个时间点——他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时间——他们释放了他。海恩斯蒙住他的眼,科尔本说:“我们会放了你,但你只能在六个街区的范围内活动。你不能用电话。随后会有人通知你做什么。不要主动同任何人说话。如果你不听话,你的外甥艾伦和他的妻儿都不会好受。你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
    他们把他带上轿车。不到五分钟车就停了下来。科尔本摘掉了蒙眼布,将索尔推出了车门。
    索尔站在路边,在下午的昏暗光线中呆呆地眨着眼。他没来得及看见远去的车的车牌号。索尔往后退了两步,撞到了一个拿着购物袋的黑人女性,连忙道歉,但嘴角忍不住流露出微笑。他沿着狭窄的人行道行走,观察着路上的一切——砖砌的路面,破败的店铺,低垂的灰云……一张报纸被风吹得紧贴在铜绿色的灯柱上。索尔加快脚步,忍住左臂的疼痛,穿过马路,漫无目的地对电车司机挥手,惹得电车司机连连咒骂。他终于自由了。
    索尔知道,他看到的是幻象。路上与他擦肩而过的行人中,无疑有人正在监视他、跟踪他。路上的轿车和厢式货车中,肯定有几个面无表情、一身黑西装的特工,正用无线电通报着情况。他手臂上的包块中很可能有一个无线电发射机或者爆炸装置,或者两者都有。但这些都无关紧要。
    索尔的口袋里空无一物,于是他走向第一个看到的人——一个穿着红色厚呢短外套的大个子黑人,请对方给他一枚硬币。黑人瞪着这个突然出现、满脸络腮胡的陌生人,举起大手,似乎要一巴掌将索尔拍开,然后摇摇头,递给索尔一张五美元钞票。“快找人帮帮你吧,兄弟。”大个子用低沉的声音说。
    索尔走进街角的咖啡店,将五美元换成硬币,用门厅里的公用电话联络华盛顿的以色列大使馆。他们不能为他接通艾伦·艾希科尔或利瓦伊·科尔的电话。索尔报上了自己的姓名。接线员的呼吸并没有加快,但她的语调明显变了,“好的,拉斯基博士。请你稍等,我肯定科恩先生非常愿意同你通话。”
    “我在宾夕法尼亚州的费城,打的是公用电话。”索尔说,报上了自己的电话号码。“电话费快用完了
    。你们能打过来吗?”
    “当然。”以色列大使馆的接线员说。
    索尔挂断了电话。电话响了。他接起来,但话筒里传出一阵杂音,然后就是一片静默。他来到另一部电话前,试图给大使馆打一通由对方付费的电话,但这条电话线也断了。
    他离开电话亭,在人行道上漫无目的地走。莫迪和他的妻儿都死了。索尔早有预感,但现在他已可以断定。他们再也不能威胁他了。索尔停下脚步,环顾四周,试图找出跟踪他的探员。街上几乎没有白人,但这无关紧要,因为联邦调查局有黑人探员。
    一个身穿昂贵骆驼绒大衣的英俊黑人男子穿过大街,朝索尔走来。那人身材魁梧,戴着硕大的反光墨镜,提着价格不菲的皮箱。他仿佛认识索尔一样,在索尔面前站定,脱掉鹿皮手套,笑盈盈地伸出手。索尔握住了他的手。
    “欢迎你,我的小兵。”男人用流利的波兰语说,“到你加入我们的时候了。”
    “你是上校。”索尔感到内心深处微妙地激动起来。他摆摆头,那种感觉便消退了几分。
    黑人微笑着用德语说:“上校——我已经好多年没听人用这个光荣的头衔称呼我了。”他在霍恩和哈德艺术餐厅门口停下,打着手势问,“你饿不饿?”
    “你杀了弗朗西斯。”
    那人心不在焉地搓了搓脸。“弗朗西斯?恐怕我不知……哦,我想起来了。那个年轻的侦探。他呀……”他微笑着摇了摇头,“来吧,我请你吃顿迟到的午餐。”
    “你知道他们在监视我们。”索尔说。
    “当然。我们也在监视他们。但现在展开行动对他们并不利。”他为索尔打开门,“请进。”他用英语说。
    “我的名字是詹森·鲁哈。”他们在几乎空无一人的餐馆中落座后,黑人开口道。鲁哈点了干酪汉堡、洋葱圈和香草麦芽冰激凌。索尔则只是注视着面前的一杯咖啡。
    “你的名字是威廉·冯·伯夏特。”索尔说,“如果真的有詹森·鲁哈这个人,他也被摧毁很久了。”
    詹森·鲁哈粗鲁地挥了挥手,摘掉墨镜。“这只是名称的问题。你喜欢这场游戏吗?”
    “不喜欢。艾伦·艾希科尔死了吗?”
    “你外甥?恐怕他死了。”
    “艾伦的家人呢?”
    “也都过世了。”
    索尔深吸一口气。“怎么死的?”
    “据我所知,科尔本先生派出他的走狗海恩斯,带人前往你外甥家,然后放了火。但我敢肯定,你不幸的外甥一家在火燃起来就已经死了。”
    “海恩斯!”
    詹森·鲁哈啜着长吸管,咬了一大口干酪汉堡,优雅地用手帕擦了擦嘴角,笑道:“你玩国际象棋吧,博士。”这不是问句。鲁哈递给索尔一个洋葱圈。索尔瞪着他。鲁哈吞掉洋葱,说:“如果你喜欢这场游戏的话,博士,你肯定会非常欣赏现在的局面。”
    “你觉得这是一场游戏?”
    “当然。最好不要把生命和你自己看得那么重要。”
    “我一定会找出你,杀了你。”索尔轻声说。
    詹森·鲁哈点点头,又咬了一口干酪汉堡。“如果你见到的是我的真身,肯定会试着杀我的。现在你已别无选择。”
    “你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c. 阿诺德·巴伦特先生——所谓岛俱乐部的可敬的会长——已经调教好了你,让你去杀全世界都认为已遇难的一位电影制片人。”
    索尔喝了口冷咖啡,掩饰自己的困惑。“巴伦特没有这么做。”
    “他当然做了。”鲁哈说,“否则他也不会单独和你会面。你觉得你跟他谈了多久?”
    “几分钟。”索尔说。
    “更有可能是几个小时。他调教你的目的有两个:一是一见到我就杀了我,二是确保你不会对巴伦特先生构成威胁。”
    “什么意思?”
    鲁哈吃完最后一点儿洋葱圈。“来做一个简单的游戏吧——想象出巴伦特先生,然后想象你自己去袭击他。”
    索尔皱起了眉,但还是尝试按吩咐做,结果发现那几乎是不可能的。每次回想上次见到巴伦特的样子——悠然自得的神情,古铜色的皮肤,坐在俯瞰大海的游艇阳台上——他都会惊讶地发现,自己心中竟然涌起了一股夹杂着友爱、愉快和忠诚的情感。他强迫自己想象袭击巴伦特,朝那张光滑俊俏的脸挥舞拳头……
    疼痛和眩晕突然袭来,令索尔弯下了腰。他大口喘息着,几乎要吐出来。额头和面颊上冷汗直冒。索尔哆哆嗦嗦地摸到水杯,痉挛着吞下水,努力去想别的事,腹部的疼痛这才稍稍缓解。
    “很有趣吧?”鲁哈说,“这就是巴伦特的绝技。同他独处过的人都别想伤害他。对许多人来说,为巴伦特先生效命是快乐之源。”
    索尔喝完水,用手帕擦掉眉毛上的汗水。“你为什么要和他斗?”
    “和他斗?不,我亲爱的小兵。我不是在和他斗。我是在玩他。”鲁哈扫视四周,“到目前为止,他们还无法窃听我们的谈话。但很快就会有一辆厢式货车停到餐馆外,我们之间的隐私就得不到保证了。我们该出去散散步了。”
    “要是我不去呢?”
    詹森·鲁哈耸耸肩,“几个小时之后,这场游戏就会变得非常有趣。你在里面扮演着一个角色。如果你想对付那些杀害你外甥全家的人,那同我在一起就会达成这个目的。我会给你自由——至少不用再受制于他们。”
    “但要受制于你?”
    “这取决于你自己,亲爱的小兵。来吧,是时候决断了。”
    “我总有一天会杀了你。”索尔说。
    鲁哈露齿一笑,戴上手套和墨镜。“好啦,好啦。你跟我走吗?”
    索尔站起身,朝窗外望去。一辆绿色厢式货车已停在路边。索尔跟着詹森·鲁哈走出餐馆。
    德国城大道附近的街道狭窄而混乱。这些高高细细的房子曾是舒适的住宅——让索尔联想到阿姆斯特丹的类似建筑——但这会儿都成了拥挤的贫民窟。街旁的小商铺过去也许是社区中心——小熟食店、小杂货店、手工鞋店——但现在它们都破败了,窗户上爬满死苍蝇。有的房子被改造成廉价出租屋。一个黑乎乎的三岁小孩站在橱窗背后,把脸和脏兮兮的手指使劲贴在玻璃上。
    “你说你在‘玩’巴伦特,这是什么意思?”索尔问。他回头张望,但没看到那辆绿色厢式货车。这说明不了什么。索尔肯定他们仍处在监视之下。他想找的人是上校,而不是那些探员。
    “我们在下棋。”鲁哈说,别过了脸。索尔看见脏玻璃映出了自己。
    “而赌注就是我们的性命。”索尔说。他竭力思考着如何才能让上校暴露自己的位置。
    鲁哈大笑起来,露出白色的大牙。“不,我的小兵。”他用德语说,“你们的性命无足轻重。赌注就是制定游戏规则的人。”
    “游戏?”索尔问。他们转进另一条小街。除了街尾从洗衣店里出来的两个胖胖的黑女人,街上空无一人。
    “你应该知道岛俱乐部和它每年举行的游戏吧?”上校说,“巴伦特先生和别的胆小鬼害怕让我去玩。他们知道我的加入会把游戏带入更高的层次,一个更符合超人种族的层次。”
    “你在战争中难道还没有玩够吗?”
    鲁哈又咧嘴一笑。“你想激怒我。”他轻声说,“愚蠢的想法。”他们来到洗衣店旁的一座普通的煤渣砖建筑前,停下脚步。“答案是‘没有’。”他说,“我在战争中没有玩够。岛俱乐部不过是能对政治首脑施加点儿影响,就以为自己掌握了至高无上的力量。”鲁哈朝人行道上啐了一口,“等我给游戏制定好规则,他们就会见识到真正的力量。世界是一块爬满蛆虫的腐肉,小兵。我们将用火来将其净化。他们操控的只是可怜的傀儡,而我指挥的是千军万马。我将让他们看到,真正的念控者能随心所欲地毁灭整座城市,甚至消除整个种族。我将让他们看到,全球级别的游戏是什么意思。我们都会死,小兵。但巴伦特先生不知道的是,这个世界没有理由比我们存活得更久。”
    索尔站在人行道上,瞪大了眼睛。寒风掀起他的大衣,他全身冒出了鸡皮疙瘩。
    “我们到了。”鲁哈说,掏出一串钥匙,打开他们面前这座普通建筑的门。他迈入黑暗之中,朝索尔挥
    手,“你要不要进来,小兵?”
    索尔咽了口唾液。“你比我想象中更疯狂。”他喃喃地说。
    鲁哈点点头。“也许吧。”他轻声道,“但如果你跟我进来,就有机会继续玩下去。很遗憾,不是更大的那场游戏。那场游戏中没有你的位置。但你不可避免的牺牲将促使游戏开始。如果你现在跟我走——当然是出于你自愿——我就会解除巴伦特先生施加在你身上的束缚,好让你继续充当我忠实的小兵。”
    索尔站在寒风中,紧握着拳头,感受着左臂手术切口传来的阵阵疼痛。他迈入了黑暗之中。
    鲁哈咧嘴一笑,关上了身后的门。索尔在微茫的光线中努力眨眼。这里是仓库的一楼,面积很大。但除了地上的锯屑和一堆堆装货用的滑动垫木,这里空无一物。一条木制楼梯通向二楼。鲁哈指了指楼梯,索尔便登了上去。
    “上帝啊。”索尔说。借助从天窗中透进来的微光,他看见二楼放着一张桌子和四把椅子,其中两把椅子被两具赤裸的尸体所占据。
    索尔走上前去仔细查看。尸体冰冷而僵硬,一个是黑人,身高与体重同鲁哈相仿。他睁着眼,眼珠浑浊。另一具尸体是白人,年纪比索尔大几岁,留着胡子,秃顶,大张着嘴。腮帮子和鼻子上扩张的毛细血管表明他是一个重度嗜酒者。
    他看着鲁哈脱掉昂贵的骆驼绒大衣。“我们的替身?”索尔问。
    “当然。”上校通过鲁哈说,“我已经去除了巴伦特先生在你思想中植入的所有或者大部分不可克制的冲动。我们即将进入下一步,你准备好了吗,小兵?”
    “好了。”索尔说。我将继续寻找杀死你的方法,他想。
    “很好。”鲁哈说,瞥了眼手表,“在科尔本决定加入我们的派对之前,还有大概三十分钟。应该够用了。”他把皮箱放在黑人尸体左臂旁边的桌上,猛地打开,索尔看见哈灵顿绑在身上的那种塑胶炸弹。
    “够干什么用?”索尔问。
    “做准备。这座建筑有一条爬行通道,通往隔壁地下室。从隔壁地下室可以进入这座城市古老排洪下水道系统的一小段。这一段只有一个街区的长度,但刚好位于最近的警戒圈之外。有一辆车在等我。你可以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你太他妈的聪明了,我都忍不住想吐。”索尔说,“这个金蝉脱壳的计策行不通。”
    “哦?”鲁哈抬起浓密的眉毛。
    索尔脱掉大衣,卷起袖子。手臂上的绷带被药膏染成了浅黄色。“他们昨天给我做了手术,我猜是植入了无线电发射机。”
    “就是那东西。”鲁哈说。他从皮箱中取出裹在绿布里的一组工具。打开绿布后,是一瓶碘酒和反射着微光的外科手术器械。“取出来顶多二十分钟,你说呢?”
    索尔拿起装在消毒袋中的手术刀:“你打算亲自操刀?”
    “除非你要求这么做。”鲁哈说,“我必须声明,我从未接受过医疗训练。”
    “那就我来吧。”索尔说,往箱子里看了看,抬起头,“没有注射器?没有局部麻醉剂?”
    房间里的景象映在詹森·鲁哈的反光墨镜里,他宽大的脸上毫无表情:“很不幸,没有。你觉得你的自由价值几何呢,拉斯基博士?”
    “你疯了,上校先生。”索尔说。他坐在桌旁,摆出手术器械,把碘酒瓶放到面前。
    鲁哈从桌下取出一个运动包。“我们先换衣服吧。”他说,“我怕等会儿你就不愿换了。”
    给两具尸体穿上他们的衣服后,索尔换上了宽松的牛仔裤、黑色高领毛衣、小了半码的厚重皮鞋,鲁哈说:“还剩大概十八分钟,博士。”
    “坐下。”索尔说,“我要告诉你,若我昏厥过去你该如何做。”他从一个透明的袋子中取出纱布和绷带,“你得把手术切口包扎起来。”
    “尽管吩咐,博士。”
    索尔摇摇头,抬头看了眼天窗,然后垂下视线,稳稳地一刀割了下去。
    索尔没有昏厥,但他尖叫了两次。无线电发射器从肌肉纤维中分离出来后,他俯下身呕吐起来。鲁哈草草地将伤口缝合,贴上创可贴,缠上纱布和绷带,然后给半昏迷的精神病医生披上一件厚大衣。“我们超了五分钟。”鲁哈说,“快!”
    一楼远端角落里的滑动垫木下有一个活板门。两人跳进门中,鲁哈把门拉下时,索尔听到了直升机的轰鸣和远处的撞门声。“快!”狭窄而黑暗的隧道中,大个子黑人低吼道。索尔试着蹲下爬行,手臂上的疼痛让他大叫起来,身子往前栽倒。上面发生的剧烈爆炸震动着地面,粉尘和蜘蛛网掉在索尔的脸上和头发上。“快!”鲁哈催促道,推着索尔继续前进。
    鲁哈踢开松脱的水泥块,进入弥漫着霉味和旧报纸味的黑暗地下室,将索尔从地上拽起来,赶着他继续前进。他们挤过一道铁丝网和一堆乱砖,然后再次爬行。索尔的双手和双膝都没入冰水之中,摸着滑溜溜、黏糊糊的东西。索尔试着弯起左臂,单手加双腿爬行。但他的手滑了两次,左肩撞到了洞壁,夹克也弄湿了。鲁哈大笑着从后推他。索尔闭上眼睛,想到了索比堡,想到了那群兴奋地叫喊着的军官,还有寂静的猫头鹰森林。
    他们终于能直起身子站立了。鲁哈换到前面,走了一百步,右转进入一条更窄的管道,在一铁丝网栅下止步。他用强壮的臂膀挪开铁丝网。索尔在昏暗的光线中眯着眼,抑制住眩晕,手悄悄探进大衣口袋,握住他偷偷藏起来的解剖刀的冰冷把手。鲁哈正在对皮箱中的定时装置做最后的调整。
    “啊,好了。”鲁哈喘息着推开铁丝网,双手保持着高举状态。他的夹克敞开着,暴露出薄布下的肚子和胸膛。索尔集中精神,手持手术刀,瞄准鲁哈脊柱后的某个部位刺了过去。
    詹森·鲁哈的左手瞬间落下,一把抓住了索尔的前臂,手术刀停在鲁哈胸骨前三英寸处。“啧啧。”鲁哈说,右手砍在索尔流血的左臂上。索尔倒吸一口冷气,双膝跪地,痛得眼冒金星。鲁哈从索尔的右手中轻轻取出手术刀。“调皮,真调皮,犹太小兵。”他低声说,“再见。”
    光线被挡住片刻,然后鲁哈就消失不见了。索尔跪在黑暗中,额头浸在冰水里,努力保持着清醒。为什么?他想,为什么还要清醒?睡一会儿吧。
    闭嘴!他怒骂自己。
    他最终站起来时,仿佛已经过了一个世纪。他举起未受伤的右臂,抓住上方的铁丝网,试图将自己拽起来,钻过洞口。他尝试了五次,每次都落下来,污水浸透了牛仔裤。但最后,他终于爬到了阳光下。
    下水道的出口位于一个金属垃圾桶背后,距离巷口十几英尺。他跌跌撞撞地走出小巷,进入一条不知名的街道。长长的山坡两边都是联排房屋。
    索尔走了半个街区,突然头晕目眩,不得不停下脚步,扶住左臂。伤口裂开了。血浸透了厚厚的夹克,顺着胳膊流下来,染红了大衣左侧。他回首来时路,发现一条暗红色的血迹,忍不住笑出声来。他紧压住胳膊,蹒跚着走向一个被废弃的商店的窗户。他感觉路面忽高忽低,仿佛波浪中起伏的小舢板。
    天已经黑了。在远方街灯的照耀下,飘飘洒洒的雪花就像是飞舞的萤火虫。索尔这一侧的人行道上,一个魁梧的黑影正朝他走来。索尔踉跄着躲到商店的门口,紧贴着粗糙的墙面蹲下,抱住双膝,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就像蜷缩在角落里醉鬼。
    那人从眼前慢慢走过的时候,索尔感到左臂肌肉传来被撕裂般的疼痛。他抓住手臂,咬紧牙关,以至于自己都听见了牙齿发出的嘎吱声。索尔看见那人右手握着某种沉甸甸的金属物体。
    沉重的脚步声在山下几码处戛然而止,那人缓缓转过身。索尔感觉眼前更黑了,向左转过身,隐隐感觉脑袋撞上了门。他的左臂仿佛被火烤一般,手腕和手上沾满了鲜血。
    手电筒的光柱刺进双眼。大个子男人俯下身,挡住了街道,挡住了整个世界。索尔握紧右拳,竭力保持清醒,但他的意识如同被卷入了漩涡,不断下沉。一只强有力的手抓住了他的右肩。
    “上帝啊。”一个缓慢而熟悉的声音传来,“索尔,是你吗?”
    索尔点点头,感觉大脑仍在转动,下巴顶在胸口,闭着眼。那个温柔的声音继续在他耳边说着什么,但他已听不明白。鲍比·乔伊·金特里治安官用强壮臂膀将他揽入怀中,就像抱起一个熟睡的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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