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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尔马恩岛
    1981年6月15日,星期一
    索尔在狭小的囚牢中被囚禁了超过二十四小时。这时,岩石中传来某种机械的呜呜声,铁栅栏打开了。刹那间,他有些不知所措。
    不知为何,他在囚牢中居然感到很自在,甚至可以说是心满意足,仿佛过去四十年都是多余的,他又回到了生命中最关键的那段时间。他躺在冰冷的石头裂缝中,用二十个小时思索人生。他想起了同娜塔莉在凯撒利亚的农场附近散步的情景,每一个细节都清晰毕现,从洒在沙滩和砖石上的傍晚阳光,到绿波荡漾的地中海。他记得他们之间的对话和爆发的欢笑,记得当时满满的自信和激动的泪水。但睡意来袭之后,梦境会让他重历别人的人生,令他几乎不敢相信希望的存在。
    每天两次,看守会从细缝中塞进食物,索尔会把食物吃掉。塑料托盘中装满了脱水冻干的炖菜、肉和面条。这是航天员的食品。索尔不会去想,在十七世纪的奴隶囚笼中吃航天飞机上的食物有多么可笑。他吃掉所有送来的东西,喝掉每一滴水,还保持锻炼,以防肌肉抽筋,身体冻僵。
    他最担心的还是娜塔莉。他们几个月前就知道他们必须做什么,知道他们将没有别人可以依靠。但与娜塔莉分别的时候,索尔却品尝到了诀别的滋味。索尔想起了他父亲背上的阳光,还有搭在父亲肩上的约瑟夫的胳膊。
    索尔躺在黑暗中。四个世纪以来,这里留下了太多的恐惧,而他却想到了勇气。他想到了被囚禁在这些石头囚笼中的非洲人和美洲土著人。他们肯定像他一样感到对人性深深的绝望。但他们不知道,最终的胜利会属于他们。他们的后代没有坐以待毙,甘当奴隶,而是奋起抗争,为自己赢得了阳光、自由和尊严。他闭上眼睛,一幅景象立即浮现在眼前——家畜运输车厢缓缓驶入索比堡,车厢里,瘦弱的肢体缠绕交叠,冰冷的尸体拥抱着取暖,而温暖已永远离开了他们。不过,透过这些冰冻的肉体和充满怨恨的眼睛,他也看到了定居点里年轻的以色列人——早晨他们会去果园劳动,傍晚他们会携带武器去边界巡逻。他们目光严肃,充满自信。这种自信证明了他们的活力,而他们的存在本身便是对那些死不瞑目者的回答。1944年,索尔将那些死者搁在一条结霜的侧轨上,然后将冻结在一起的尸体一一撬开。
    索尔担心娜塔莉,也担心自己。那是一种足以令他睾丸上升到体内的恐惧,就像有人用刀扎他的眼睛,或者将枪管塞进他的喉咙。但他意识到,这种恐惧并不陌生——他深知,这种恐惧从未离开过他——于是欣然接纳了它,而不是让自己被它所吞没。他第一千次设想了他要做的事和可能遇到的阻碍。他检查了自己能做的选择。如果娜塔莉能像计划的那样准确地控制那个老巫婆,他有一套行动方案。而如果梅勒妮·福勒发疯失控——这种可能性应该更大——他也有一套应对之策。如果娜塔莉死了,他会独自战斗下去。如果一切都不顺利,他照样会义无反顾。就算毫无希望,他也会拼死一搏。
    索尔躺在冰冷的石头裂缝中,思索着人生和死亡,有自己的,也有别人的。他梳理了每一种可能性,又做出了更多的假设。
    这时候,栅栏升起,四个蠕动的人影从他们的囚牢里溜出来,朝远处的出口走去。索尔·拉斯基竟然一时间不知所措。
    过了仿佛永恒的一刻后,他从自己的裂缝里滑下来,站在石头地面上,脚掌传来冰冷的触感。康斯坦斯·休厄尔从铁栅栏和纠缠的头发背后瞪着他。索尔跟随其他傀儡朝通往黑暗的出口走去。
    托尼·哈罗德坐在游戏室里,半闭着眼,打量着等待今晚游戏开始的四个人。巴伦特表情平静沉着,手指相抵成尖塔状,顶着他的下唇,嘴角肌肉抽动,露出微微的笑意。开普勒脑袋后仰,因为精力高度集中而紧皱眉头。吉米·韦恩·萨特在座位上探出身子,双臂放在桌子的绿色台面呢上,汗水布满了沟壑纵横的额头和长长的上唇。威利则深坐在椅子里,只有眉毛、棱角分明的面颊和笔直的鼻梁被灯光照亮,但哈罗德强烈地感觉到威利正注视着自己。
    哈罗德不由得恐慌起来,因为他发现自己的处境十分荒谬——他没法知道正在发生什么事。他压根儿不想触碰那个犹太傀儡的意识。他知道,即使自己打算这么做,操控犹太人的那个家伙也不会允许他进入的。哈罗德最后一次扫视了众人的面庞。谁可以同时操控两个傀儡?逻辑告诉他,这个人只可能是威利——无论是从动机上还是从能力上,那个老家伙都是最可能的人选——但为什么他要在花园里玩那套花招呢?哈罗德百思不得其解,而且越想越害怕。幸好玛利亚·陈正在楼下等待,而且把偷偷带来的枪放在了在码头等待的那艘船上,以防他们需要突然离开。但这些能给哈罗德带来的安慰也十分有限。
    “他妈的这是怎么回事?”约瑟夫·开普勒嚷嚷起来。四名玩家都睁开了眼盯着哈罗德。
    威利将身体从阴影中探入灯光下,因为暴怒而涨红了脸,“你在干什么,托尼?”他用冰冷的目光扫过了其他人,“还是说,这不是托尼干的?你们就是这么光明正大地玩游戏的吗?”
    “等等!等等!”萨特大道,眼睛又闭上了,“瞧,他在跑。我们可以……我们一起……”
    巴伦特猛然睁开眼,就像捕食动物在夜晚因为觉察到危险的逼近而惊醒一样,“果然是他,”他轻声说,手指依然相抵成尖塔状,“拉斯基,那个精神病医生。我本应该早点儿发现的。他剃了胡子,骗过了我。无论是谁干的,这都是一出蹩脚的恶作剧。”
    “恶作剧个鬼。”开普勒说,又闭紧了眼睛,“抓住他。”
    巴伦特摇摇头:“不,先生们。因为出现了不寻常的情况,所以今晚的比赛取消。警卫会把拉斯基抓回来。”
    “不!”威利大吼道,“他是我的!”
    巴伦特转身面对威利时,脸上依然挂着笑:“是的,他很可能还是你的。我们会看到的。不过,我已经摁下按钮通知警卫了。他们监控着游戏的开局,所以知道该去找谁。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协助抓捕他,波登先生,但请务必保证精神病医生在受审之前还活着。”
    威利发出极像野兽嚎叫的声音,然后闭上眼睛。巴伦特将死水般平静的目光投向哈罗德。
    索尔跟随另外四个傀儡走上坡道,进入热带的夜晚之中。空气潮湿异常,暴风雨即将来临。天上看不到星光,只有闪电间或照亮树木和隔离区背面的一块空地。他摔了一次,跪在地上,但很快站起来朝前走。空地上有一个巨大的五角星,其他傀儡已经站在各自的角上了。
    索尔考虑这时候就逃之夭夭,但每次闪电都会照亮隔离区另一头的两名警卫,他们手持m-16步枪,头戴夜视镜。他要再等等。索尔不得不站到詹森·鲁哈和一个又高又瘦的长发男人之间的圆圈里。不知为何,他们赤裸相见似乎没有那么尴尬了。索尔是五人之中唯一体质孱弱的。
    詹森·鲁哈机械地转过头,就像脑袋安装在转盘一样,“如果你能听见我说话,我的小兵,”它用德语说,“我会对你说再见。我不会在暴怒中杀你。那样游戏就进行不下去了。”鲁哈转过头,像其他人一样仰望天空,似乎在等待某种信号。闪电的银色光芒勾勒出这个黑人壮硕身躯的轮廓。
    索尔转过身,举起手,将他刚才故意跪倒捡起的一块手掌大小的石头奋力投出去。石头击中了鲁哈的左耳后部,大块头应声倒地。索尔转身就跑。他已经钻进灌木丛和热带森林,其他三人却还在原地发愣,眼睁睁地看着他跑掉。警卫也没有开枪。
    头五分钟里,他就像没头苍蝇一样乱跑,松针和落地的矮棕榈叶扎着他的赤脚,树枝和灌木刮着他的胸,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然后让自己停下来,蹲在一小片甘蔗丛的边缘聆听动静。他听见左侧传来波浪拍打海岸的声音,远处还隐约传来大马力舷外马达的轰鸣。此外还听得见一种刺耳的电子音,那应该是有人在拿着手持式扩音器喊话,但内容已经模糊不清。
    索尔闭上眼睛,努力回想这座岛的地图和照片。他同娜塔莉曾在汽车旅馆的小厨房中研究了很久。现在他所在的地方距离岛的北端还有四英里多——几乎五英里。他知道,再往北走下去,森林会变成密集的丛林。在北端下方一英里左右才会有一小块海水沼泽,但很快又会是湿地和丛林交错,一直延伸到海岸边。
    路上将经过的唯一建筑是奴隶医院废墟、东岸岩岬附近被藤蔓覆盖的杜波斯种植园遗址,以及墓碑倒塌的古老奴隶墓地。
    借助暴风雨闪电的光芒,他看见了身后的甘蔗丛,一股藏身其中的强烈冲动涌上心头。他只想爬进去,蜷缩成婴儿的形态,躲开所有人的目光。他知道,如果这么做,自己只会死得更早。大宅里的魔鬼——至少其中三个——多年来都在这几英里长的丛林里跟踪、狩猎。在秘密联络点对哈罗德进行审讯时,索尔了解到所谓的“复活节彩蛋狩猎”。这项活动在最后一晚举行,岛俱乐部会释放所有未被操控的傀儡——至少十几名赤裸无助的男女——然后操控各自中意的傀儡,用刀子和手枪猎杀这些猎物。巴伦特、开普勒、萨特知道所有的藏身之所。索尔总是冥冥之中觉得,威利知道他在什么地方。老恶魔的脏手随时都可能伸进他的意识之中。他知道,一旦在这么近的距离被上校操控,那就意味着所有的计划都彻底失败了,几个月的工作和一辈子的梦想都将付诸东流。
    索尔知道,只有逃到北面,他才有活下去的机会。于是他离开甘蔗丛,在电闪雷鸣之中继续奔跑。
    “在那儿。”巴伦特说,指着第五排显示器中的一台说。屏幕中,转动的镜头捕捉到一个苍白的赤裸身影。“此人无疑就是那个精神病医生——拉斯基。”
    萨特啜了口高脚杯中的波旁威士忌,跷起二郎腿,身体陷入监控室松软的沙发里,“从来就没有人怀疑过。”他说,“问题是:是谁把他弄进游戏里的?又为什么这么做?”
    另外三人注视着威利,但老家伙只是盯着第一排的一台显示器。屏幕中,警卫正在将仍然处于昏迷之中的詹森·鲁哈带走。另外三个傀儡也进入了丛林,去追捕拉斯基。威利似笑非笑地转向其他玩家:“把犹太人安插进来是愚蠢的,而我不做蠢事。”
    c. 阿诺德·巴伦特从屏幕旁走开,双臂抱胸:“为什么说那么做是愚蠢的,威廉?”
    威利挠着脸说:“你们都觉得那个犹太人同我有关,但实际上,是你,巴伦特先生,你前不久才调教过他。你是我们当中唯一不用害怕他的人。”
    巴伦特眨眨眼,但什么也没说。
    “如果我要带一个——怎么说呢?——带一个顶包的傀儡参加游戏,为什么不选一个你们都不认识的?为什么不选一个身体素质更好的?”威利微笑着摇摇头,“你们只需要稍微动动脑筋,就会发现我做这件事是多么荒谬。我不做蠢事。如果你们觉得我会这么干,那你们就是一帮蠢货。”
    巴伦特看着哈罗德:“你先前说有人绑架勒索你,你还坚持这种说法吗?”
    哈罗德瘫坐在低矮的沙发里,啃着指关节。他之所以讲了实话,是因为他察觉到他们已经将矛头对准了他,他需要洗脱自己身上的疑点。现在他们认为他是个骗子,于是减轻了对威利的怀疑和恐惧。“我不知道他妈的是谁在背后捣鬼。”哈罗德大声说,“但肯定是我们在座的某人。我他妈的搞这些能有什么好处?”
    “是啊,到底能有什么好处?”巴伦特语气随和,如在闲聊。
    “我觉得这可能是某种转移我们注意力的伎俩。”开普勒咬牙切齿地说。他投向威利的目光里明显透着紧张。
    吉米·韦恩·萨特牧师大笑出声,“我们的注意力有什么好转移的?”他问,依然乐个不停,“这个岛同外界完全隔绝。没有人可以进入岛的这一头,除了c教友的私人警卫,而这些人都是免控者。我相信,游戏中一出现异常,我们所有的助手……呃,都会被护送回房间。”
    哈罗德警觉地抬起头,但巴伦特的脸上依然挂着微笑。哈罗德发现,将希望寄托在危急关头玛利亚·陈能施以援手是多么愚蠢。
    “我们的注意力有什么好转移的?”萨特继续问,“在我这个偏远地区的可怜老牧师看来,为了一个犹太人转移注意力根本说不通。”
    “可是,有人在操控他。”开普勒厉声反驳。
    “也许没有。”威利柔声说。
    大家都齐刷刷地转头看着他。
    “这么多年来,我的犹太小兵一直都怀有很深的怨念。”威利说,“七个月前,我在查尔斯顿发现他的时候也着实吃了一惊。”
    巴伦特脸上的微笑消失了:“威廉,你是说……这个人是自愿来这里的?”
    “不错。”威利微笑道,“我过去用过的小兵还跟着我。”
    开普勒怒气冲冲地质问:“那你是承认他是你招惹来的咯?他主动来岛上找你?”
    “不。他不是我招惹来的。”威利彬彬有礼说,“在弗吉尼亚杀死那个犹太人的亲人可是你的天才构想。”
    巴伦特用钩起的手指敲了敲下唇,“就算他知道那件事是谁干的,他又是怎么了解到岛俱乐部的详细情况的?”问题还未说完,巴伦特就已经看向了哈罗德。
    “我怎么知道他是自己在行动?”哈罗德哀怨地说,“他们给我他妈的注射了药。”
    吉米·韦恩·萨特起身来到一台显示器前。夜光镜头中,一个苍白的赤裸人影正在藤蔓和倾倒的墓碑之间艰难穿行。“那现在他有同党吗?”萨特轻声问,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那个黑人女孩。”威利说,“就是在德国城同治安官一起行动的黑人女孩。”说着,他仰头大笑起来,露出了臼齿里的填充物。漫长的年月已经让他的齿冠磨损了许多,“元首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劣等人开始反抗了。”
    萨特从屏幕前转过身,摄像机刚好捕捉到巴伦特的牙买加人傀儡,后者正在穿过覆满藤蔓的墓地,动作敏捷而沉着。拉斯基前不久也跌跌撞撞地经过了这里。“那个女孩现在在哪儿?”萨特问。
    威利耸耸肩:“这无关紧要。你的傀儡圈里有黑人婊子吗?”
    “没有。”巴伦特说。
    “那她就在别的地方。”威利说,“也许正在做梦,梦里向杀害她父亲的秘密组织复仇。”
    “我们没有杀害她父亲。”巴伦特说,明显陷入了沉思,“是梅勒妮·福勒或者尼娜·德雷顿干的。”
    “没错。”威利大笑,“这又是一个可笑之处。但犹太人已经来这儿了,而且我几乎肯定,黑人女孩帮了他。”
    所有人都看向显示器,但屏幕上只能看见一个傀儡,那就是萨特的阿莫斯。他正在古老的杜波斯种植园南面的高高草丛中扭动
    身子,奋力前进,看上去就像一名迷你版的相扑选手。萨特紧闭着眼,全神贯注地操控者那个傀儡。
    “我们必须审问拉斯基,”开普勒说,“查出黑人女孩在哪儿。”
    “不。”威利说,目光灼灼地注视着巴伦特,“我们必须尽快杀死那个犹太人。就算他是个疯子,也有可能会向我们发动某种形式的攻击。”
    巴伦特放下胳膊,再度露出微笑,“你开始担心了,威廉?”
    威利耸耸肩:“我只是实话实说。如果我们联合起来杀死犹太人,我们中的任何人都不可能再利用他在游戏中作弊。那个女孩很容易就能找到,是吧?我猜她又回查尔斯顿了。”
    “猜测是不够的。”开普勒厉声说,“我主张审讯他。”
    “詹姆斯?”巴伦特说。
    萨特睁开眼,“杀了他,继续游戏。”他说,然后闭上了眼。
    “托尼?”
    哈罗德惊讶地抬起头:“你的意思是,我他妈的也能投票?”
    “别的事我们稍后再处理。”巴伦特说,“现在你是岛俱乐部的成员,有权投票。”
    哈罗德露出又小又尖的牙齿,“那我弃权,”他说,“让我他妈的安静地待着就好。你们想对那家伙做什么都行。”
    巴伦特用手指敲了敲嘴唇,盯着一台屏幕中空无一物的显示器。一道闪电划过,敏感的镜头瞬间超载,屏幕中填满了白光。“威廉,”巴伦特说,“我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是威胁,但我同意你的判断——他死了的话,威胁的程度就会大大降低。至于那个女孩和其他可能的复仇者,我们不用费什么劲就能找到他们。”
    威利探出身子:“你能等詹森——我的傀儡——恢复神智之后再行动吗?”
    巴伦特摇摇头,“那样只会拖延这场游戏。”他说,从控制台上拿起麦克风,“斯旺森先生吗?”他说,用一副小耳机听取回复,“你是不是在跟踪那个往北跑的傀儡?很好。是的,我在27b6区也看到了他的踪影。是的,我们应该立刻采用极端措施解决这个闯入者。让海岸巡逻队仔细搜索,让3号直升机从岗哨起飞。是的,有必要的话,使用红外线。将地面传感器的数据直接发给搜索小组。是的,我相信你会做到,但请务必抓紧时间。谢谢。巴伦特完毕。”
    娜塔莉·普雷斯顿坐在查尔斯顿老城区梅勒妮·福勒的黑暗宅子里,回忆着罗布·金特里。过去的几个月,她经常想起他,几乎每个晚上入睡之后,她都会梦到他。但离开以色列后的两个月里,她都在努力摆脱悲伤和悔恨,让必要的坚决和信念占据自己的思想空间。但她的努力失败了。来到查尔斯顿之后,她每天都会开车从罗布家门前经过,通常是在晚上。她绝大部分时间都同索尔在一起,而不在一起的时候,她会重访那些她同罗布曾经逛过的街道。她不仅会回想他们对话的细节,还会重温他们之间萌生的更深层次的感觉。尽管他们双方都明白,形势复杂而严峻,容不得儿女私情,但那种情愫却不由得在心底滋生蔓延。她曾三次去罗布的墓前。每次去,她都会被沉痛所吞没。她知道,就算复仇成功也无法弥补失去罗布所带来的痛苦。每次去,她都发誓不会再来了,但不久就自食其言。
    这是娜塔莉在梅勒妮·福勒的恐怖宅子中度过的第二晚。时间仿佛漫长得没有尽头。能否在接下来的几小时乃至几天里活下来,取决于她能唤起多少爱,而不是复仇的决心有多么坚定。
    娜塔莉已经单独同梅勒妮·福勒的脑死傀儡们共处了二十四小时多一点的时间。这一天仿佛永恒那么长久。
    星期天晚上的感觉如同置身地狱。娜塔莉在福勒家待到星期一凌晨四点,直到确认索尔在第二晚的屠杀开始之前都暂且安全,她才离开。当然,她并不知道索尔是否还活着。她所知道的一切都是梅勒妮通过脑死的孩子贾斯汀·沃登的嘴告诉她的。她给梅勒妮的解释是,在这么远的距离上,尼娜无法操控索尔,而要救威利和他们自己,免遭岛俱乐部的荼毒,尼娜就需要得到梅勒妮的帮助。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这条借口越来越站不住脚了。
    第一晚,贾斯汀一言不发、眼神茫然地坐了很久,梅勒妮的其他“家人”也像人体模型一样死气沉沉。娜塔莉猜老巫婆正忙着操控休厄尔小姐,或者操控那个船上待命的男人。她同贾斯汀曾经在俯瞰河流的公园里,用望远镜观察了那个男人好几个星期。不,这时候派他上场似乎太早了。贾斯汀说,梅勒妮是通过一个警卫的眼睛观察第一晚的屠杀的。娜塔莉以她所能模仿的最接近尼娜人格特征的语气警告梅勒妮不要过早插手,以免暴露自己。贾斯汀只是一言不发地瞪着她,足足瞪了一个小时。娜塔莉只能在无助中等待消息,等待老巫婆潜入她的意识杀了她,杀了她和索尔。
    娜塔莉坐在弥漫着垃圾和朽木味道的房子里,努力回忆罗布,思索他在这样的环境下会说什么,会开什么玩笑。午夜过后,娜塔莉用尼娜的傲慢口吻要求开灯。名叫卡利的大汉拖着沉重的脚步来到开关前,打开一盏台灯。台灯里只有一个四十瓦的灯泡,灯罩脱落了一半。冷冷的灯光在黑暗中尤其刺眼,还不如不开。客厅里布满灰尘,墙角挂着蜘蛛网,地上散落着忘了收拾的衣服,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发了霉的食物。在一张塌陷的沙发下,露出一根啃了一半、已经变成褐色的玉米。乔治亚风格的茶桌下散落着橘子皮。有人——很可能是贾斯汀——无意间将山莓酱或草莓酱涂在了椅子和沙发上,留下的手印已结成了硬块,让娜塔莉联想到变干的血迹。她听见老鼠在墙壁里匆匆跑过的声响,但它们很可能就在走廊里活动。对老鼠来说,爬上矮棕榈、从破裂的窗玻璃里钻进来轻而易举。娜塔莉每次靠近这座房子,都能从院子里抬头看到那些窗户。
    有时候,二楼会传来一些响动。但声音很大,不应该是老鼠弄出来的。这时娜塔莉就会想起躺在楼上的那个濒死的怪物。皱缩蜷曲的老巫婆就像一只掀掉了龟壳的老龟,靠静脉注射的生理盐水和冰冷无情的机器维系着生命。有时候,梅勒妮·福勒的家人全都一动不动,甚至看上去都不在呼吸,娜塔莉就会禁不住会怀疑老巫婆可能已经死了,而这些血肉机器人只是根据他们腐朽大脑中最后一丝狂想在行动,就像被主人垂死的痉挛所牵动的提线人偶。
    “他们抓住了你的犹太人。”第二天深夜,贾斯汀突然口齿不清地说。当时已过午夜时分。
    娜塔莉从半睡半醒的状态中猛然惊醒。卡利站在贾斯汀的椅子后面,下方台灯的光照在他肿胀的脸上。马文、霍华德和欧德史密斯护士隐身于娜塔莉身后的阴影中。“谁抓了他?”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冷光之中,那孩子的脸看上去很不真实,就像用一片片橡胶拼贴出的玩偶的面容。娜塔莉想起了在格朗布索普看到的那些真人大小的玩偶。她惊恐地意识到,梅勒妮已经将这个孩子改造成了那个腐朽死物的模样。“没有人抓他。”贾斯汀厉声道,“他们一小时前打开了牢门,放他去找晚上的乐子了。你难道同他没有连接吗,尼娜?”
    娜塔莉咬着嘴唇,环顾四周。杰克森在一个街区外的车里,鲶鱼在街对面的小巷里监视福勒家。娜塔莉感到他们仿佛远在另一颗星球。“梅勒妮,时间还不到。”她厉声说,“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贾斯汀露出乳牙,“我不这么看,亲爱的尼娜。”他用低沉的嗓音说,“是时候告诉我你在哪儿了。”卡利从椅子背后绕过来。马文从厨房进入客厅,手中的长刀反射着四十瓦灯泡的光芒。欧德史密斯护士在娜塔莉身后也发出了声响。
    “停下。”娜塔莉小声说。她在喉咙在最后一秒收紧,尼娜威严的命令结果变成了呜咽的哀求。
    “不不不。”贾斯汀从椅子上滑下来。他半蹲着挪向她,手指触摸着布满灰尘的东方风格地毯,就像一只在墙上爬行的苍蝇。“你也该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了,尼娜。不然你就会失去这个女黑鬼。让我看看,尼娜。让我看看你的念控力还剩下多少——如果你是尼娜的话。”男孩的五官扭曲成一副狂野的面具,这个橡胶玩偶的脑袋仿佛正在看不见的火焰中融化。
    “不。”娜塔莉说,站起了身。卡利挡住了通向门口的路。马文绕过沙发转角,刀刃从他半握着的手中划过,带出黏糊糊的鲜血。
    “该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了,尼娜。”贾斯汀低声说,二楼传来有人在床上翻来覆去拍打床铺的声音,“不然这个女黑鬼就得死。”
    狂风先于暴雨袭来,疯狂地摇晃着棕榈树,将棱角锋利的碎石倾泻在树叶和树枝上。索尔连忙跪地,双臂抱头。树叶如同成千上万只爪子一样撕扯着他。闪电将暴风中的混乱场景定格,然后连缀成一串频闪画面,接踵而来的霹雳仿佛在他周围树起了一道坚硬的高墙。
    索尔迷路了。他蜷缩在一大片蕨类植物之下,躲避风暴。他努力在混乱的夜晚中寻找方向。他已经来到盐沼,但接着就迷了路。他本以为自己进入了丛林的最后一段,结果跋涉了一个小时后却发现自己回到了奴隶墓地。一架直升机从头顶呼啸而过,探照灯灯柱扫来扫去,亮度之强,丝毫不亚于身后的闪电。
    索尔钻进蕨类植物的更深处,他不知道自己在盐沼的哪一边。几个小时前,他重返奴隶墓地之后不久,那个长发高瘦的傀儡从倾倒的墙后阴影中突然跳出来,对索尔又撕又咬。疲劳和恐惧令他头晕目眩。索尔抓住离自己最近的东西——一根可能用来支撑墓碑的生锈的铁棍——试图抵挡那个男孩。铁棍砸在男孩的脑侧,划出一条长长的切口。男孩晕倒在地。索尔跪在他身边,摸到了他的脉搏,然后跑入丛林。
    索尔刚刚躲到盐沼后面的柏树林里,直升机就又飞来了。它从树冠上方二十英尺的高度飞过,在狂风中努力保持着平衡,但螺旋桨的轰鸣已经被狂风的呼啸盖住。索尔并不担心直升机。在风暴之中,直升机是一个很不稳定的射击平台。他甚至怀疑他们看不见他,除非他在开阔地里被逮住。
    索尔不知道为什么太阳还没有升起。他觉得自从遭受折磨以来,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就算是十几个夜晚连在一起,现在也该结束了吧。他感觉自己已经奔跑了一个世纪。索尔蹲在柏树下喘着气。他深呼吸了几次,盯着自己的腿脚,似乎有人用剃须刀片在上面狠狠刮过一样。恍惚间,他不无自嘲地想象自己正穿着红白相间的条纹袜子和深红色的鞋。
    风忽然平息了,在暴雨来袭的短暂宁静中,索尔抬头望天,用希伯来语喊道:“喂!你还为我准备了什么样的玩笑?”
    柏树林外,一道亮光从水平方向射向他。索尔起初还以为那是闪电,然后又怀疑是降落后的直升机的探照灯,但不一会儿他就认识到两者都不是。在柏树林外是狭窄的海滩,在海滩之外是大海。巡逻艇正在用探照灯搜索海滩。
    索尔不顾被探照灯发现的危险,径直朝海滩爬去。隔离区这一侧唯一的海滩位于岛的北端。他终于到达目的地了。他很想知道,自己曾多少次与海滩相距仅几码,结果却迷失了方向,返回了沼泽和丛林。
    这里的海滩十分狭窄,宽只有十到十二英尺。海滩之外就是拍打着岩石的大浪。在短暂的宁静降临之前,浪声都被风声和雷声掩盖了。索尔跌跌撞撞地跪在沙地里,眺望着大海。
    海面上至少有两艘小船,大功率探照灯射出的亮白光柱在海滩上扫来扫去。闪电瞬间照亮了两艘船,索尔看到它们距离岸边不到一百米,船上手持步枪的黑影清晰可见。
    一道光柱沿着海滩和树林朝索尔的方向靠近,他连忙跑进丛林,在光柱即将照到他之前,扎进蕨类植物和高高的草丛之中。他趴在低矮的沙丘后面,思考自己所在的位置。直升机和巡逻艇的出现表明,巴伦特和其他人放弃了用傀儡进行游戏,而且几乎可以肯定,他们已经知道他们要抓的是谁。索尔的出现可能在他们中间制造了混乱甚至不和,但他不能将希望寄托在这上面。低估敌人的智力和韧性对自己绝没有好处。索尔曾在赎罪日战争进行得最焦灼的时期飞回以色列,他深知自满往往会带来致命的后果。
    索尔沿着与海滩平行的方向狂奔,在厚密的灌木丛中奋力穿行,不时被红树林树根绊倒。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朝正确的方向跑。每隔一两分钟,灯光就会从他旁边扫过,或者,直升机就会沿着海滩飞过。每当这时,他都会立刻扑倒,身体紧贴地面。他知道,他们已经认定他就在岛的这一小片区域内。他在逃跑途中没有见到摄像机或传感器,但他确信巴伦特和其他玩家肯定会动用一切技术手段记录这场恶心的游戏,同时避免出现一个聪明的傀儡在岛上躲藏数周或数月。
    索尔被一条看不见的树根绊倒,张开双臂前扑,脑袋撞在粗树干上,头没入六英寸深的沼泽黑水之中。他趁自己还未丧失意识,连忙侧翻,抓住一丛叶缘锋利的野草,将自己拽向海滩。鲜血顺着脸庞淌下来,流入嘴中,味道同腥咸的沼泽水差不多。
    这里的海滩更宽一些,但没有塞斯纳飞机降落的那片海滩宽。索尔发现,如果自己一直藏在树丛里,就永远找不到潮汐通道和小溪。在噩梦般的沼泽和丛林中,就算他经过了那里也未必会察觉。倘若那里离自己很远,而他又只能在丛林中穿行的话,他可能需要几个小时才能抵达那里。他唯一的希望就是回到海滩上。
    这一带聚集的舰船越来越多。索尔趴在一棵柏树的低矮树枝下,他可以看到四艘船,其中一艘还在不断靠近,距离岸边已经不到三十米,在风暴掀起的大浪中被高高抛起。现在开始下雨了,索尔祈祷这会是一场倾盆暴雨,将能见度降到零,并且淹死所有当地人,就像洪水吞没法老的士兵一样。但雨量一直维持在毛毛雨的水平,也许这只是风暴的前奏吧,但风暴也可能压根儿就不会来,天亮之后会阳光普照,索尔也将难逃一劫。
    他在树下等了五分钟。每当巡逻艇靠近或者直升机飞过时,他都会蹲到海草或者倒地的树木背后。他很想放声大笑,很想站起身,在子弹击中自己之前的几秒里,痛痛快快地朝他们扔石块,咒骂他们。索尔蹲着继续等待,窥见另一艘巡逻艇在雨中驶过,掀起的羽状水柱拍打着海岸,形成一道盐水帘幕。
    身后的丛林中穿来巨大的爆炸声。索尔一开始还以为那是正在逼近的雷击,但他立刻听到了直升机螺旋桨的呜呜声。他知道搜索者肯定在从直升机上扔炸弹,以其威力推断,绝不是手榴弹那么简单。索尔感受到从沙粒深处和柏树树枝传来的震动。随着爆炸声越来越响,震动也越来越强。索尔猜测,他们正沿着海滩投弹,深入丛林二三十米,落弹点间隔六十到八十米。尽管飘着雨,火药味还是沿着他右边的海滩飘了过来。索尔意识到,如果风暴还是仍然来自东南方向,那根据火药味传来的方向可以得知,他现在已接近岛的北端,但仍在东北端附近徘徊,没有到达塞斯纳飞机的起飞点,距离潮汐
    通道四分之一英里以上。
    要想沿着海滩边的丛林开辟出一条通往潮汐通道的路的话,至少需要几个小时。而要想寻找一条穿越沼泽的捷径,他注定会再次迷路。
    南面两百米的地方,巨大的爆炸撕裂了夜空。一群苍鹭尖叫着从隐蔽处飞起,消失在夜幕之中。然后,他听到有人发出痛苦的尖叫,声音拖得更长,也更凄惨。索尔怀疑这是某个傀儡发出的。但也可能是他身后巡逻的警卫被直升机上投下的炸弹误伤了。
    直升机螺旋桨发出的呼呼声愈发清晰尖厉,索尔推断直升机正在从南面逼近。海面上传来了嘟嘟嘟的自动武器射击声,那是巡逻艇上的人在沿着海岸线朝丛林中随机射击。
    要是自己穿着衣服就好了,索尔想。冷雨透过树叶间的缝隙落在他身上,他的腿和踝关节都剧痛难忍。一低头,他就能看见自己皱缩消瘦的腹部,瘦骨嶙峋的苍白双腿,以及因为恐惧和寒冷而缩小的生殖器。这样的光景让他没有信心跑出去同敌人战斗。此刻他更想洗一个热水澡,穿上几件厚衣裳,找个安静的地方睡觉。在奔涌的肾上腺素的驱使下,他的身体已经亢奋了几个小时。现在肾上腺素退潮了,他的身体开始被后遗症折磨。他感到冰冷、迷茫、惊恐,似乎只剩下一具躯壳。所有的感情都被抽离,除了恐惧;所有的动机都已丧失,除了没来由的原始生存欲望。总而言之,索尔拉·斯基又变成了四十年前在大坑里劳动的那个人,只是少了年轻时的旺盛精力和对未来的希冀。
    但索尔知道,区别还不止于此。他抬起头,望着威力越来越强的风暴。“我是自己选择来这里的!”他用波兰语对着天空放声大喊,全然不顾追捕者是否会听见。他举起拳头,但没有舞动,只是高高地紧握着,如同在向上天宣告自己毕生的信心和对敌人的蔑视,或者仅仅表示他已经听天由命。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一举动意义何在。
    索尔跑过柏树丛,左转越过最后一片海草,冲进开阔的海滩中。
    “哈罗德,到这儿来。”吉米·韦恩·萨特说。
    “等一下。”哈罗德说。监控室只剩他一人。尽管安装在地面的摄像机没有再捕捉到重要画面,但在岛北端外海的巡逻艇上还有一台黑白摄像机,在正向树林投掷成型炸药和凝固汽油罐的直升机上还有一台彩色摄像机。哈罗德觉得摄像效果简直糟透了——他们真的需要给直升机上的摄像机增加一个运动拍摄稳定器——两个屏幕上的图像上下左右不停地晃动,让他恶心想吐。但他得承认,他们在烟火上的投入远远超过了他和威利制作的任何一部电影,几乎达到了科波拉《现代启示录》片尾烈焰狂潮的水平。哈罗德一直觉得,科波拉在倒数第二版中将凝固汽油弹场景剪掉简直是疯了。虽然最终剪辑版中,这一幕被偷偷塞了回去,但他依然十分不满。早知道今晚有这番好戏,哈罗德肯定会预先准备两台运动拍摄稳定器和一部移动式摄影机座台——他会把这段影像用在将来的电影里,即使这意味着他必须写一部充满火药味的剧本。
    “快来,托尼,我们都在等你呢。”萨特说。
    “马上就来。”哈罗德说,又往嘴里投了一把花生,然后喝了口伏特加,“从无线电通话的内容判断,他们已经在北面包围了那个可怜的浑蛋,这会儿正在焚烧该死的丛林……”
    “快点!”萨特怒斥道。
    哈罗德看着福音传教士。另外四个玩家已经在游戏室里交谈了大半个小时。从萨特的脸色看,肯定出了什么非常严重的状况。“好。”哈罗德说,“我来了。”他离开监控室的时候又回头看了一眼,两个显示器里都出现了一个正沿着海滩奔跑的裸体男人。
    游戏室里的氛围也十分紧张,分毫不输于电视屏幕里的大屠杀。威利坐在巴伦特正对面;萨特走到德国佬旁边;巴伦特双臂抱胸,看上去非常不开心;约瑟夫·开普勒在长玻璃窗前来回踱步。窗帘被拉开了,雨水顺着玻璃窗滑下来。借助一波波闪电的光芒,哈罗德瞥见了外面的小橡树路。隔着多重玻璃和厚密的墙壁,也仍然听得见隆隆雷鸣。哈罗德瞟了眼手表,现在是凌晨零点四十五分。他不知道玛利亚·陈是否还被关押着,也不知道那些助手有没有被释放。他打心眼儿里希望自己从来没有离开过贝弗利山。
    “我们遇到了一个问题,托尼。”c. 阿诺德·巴伦特说,“坐下吧。”
    哈罗德坐了下来。他怀疑巴伦特——更有可能是开普勒——会宣布他的岛俱乐部成员资格被取消了,他自己也要被取消生存权。哈罗德知道,同巴伦特、开普勒或者萨特比拼念控力的话,他绝无胜算。他压根儿不指望威利会帮他。受死之前,哈罗德忽然领悟到,或许就是威利利用那个犹太人给他设了一个局,好让他丧失岛俱乐部的信任,从而被消灭。但为什么呢?哈罗德想,我对威利怎么能构成威胁呢?我被消灭了对他有什么好处?除了玛利亚·陈,这座岛上没有一个女人是他可以使用的。隔离区南面的大约三十个警卫都是亿万富翁高薪聘来的免控者。巴伦特费不着使用自己的念控力来消灭托尼·哈罗德,只需要摁下按钮就可以了。“好吧,什么问题?”他无力地问。
    “你的老朋友波登先生为今晚带来了一个惊喜。”巴伦特冷冷地说。
    哈罗德眨了眨眼,看着威利。他猜想这个“惊喜”的前提是他得去死,但又拿不准威利到底打算干什么。
    “我们只是建议修改一下岛俱乐部的活动日程。”威利说,“c. 阿诺德和开普勒先生不赞同我们的提议。”
    “那太荒谬了!”开普勒从窗边大声说。
    “安静!”威利呵斥道。
    开普勒闭上了嘴。
    “我们?”哈罗德傻兮兮地问,“我们是谁?”
    “萨特牧师和我自己。”威利说。
    “原来我的老朋友詹姆斯同波登先生许多年前就是朋友了。”巴伦特说,“真是始料不及的有趣转折啊。”
    哈罗德摇摇头:“你们知道这座该死的岛的北端出了什么事吗?”
    “知道。”巴伦特说,他从耳中取出一个比助听器还小的肉色耳机,拍了拍用一根细线连在上面的球形麦克风,“但同我们讨论的事情相比,那简直不值一提。你也许会觉得很荒谬,但在你进入执行委员会后的第一周,你就掌握了决定性的一票。”
    “我都不知道你们他妈的在讨论什么。”哈罗德说。
    威利说:“我们在讨论将岛俱乐部狩猎活动扩大到……呃,适当的规模,托尼。”
    “扩大到全世界。”萨特说。福音传教士满脸通红,蒙着一层细汗。
    “全世界?”
    巴伦特讥笑道:“他们希望操控傀儡国家,而不是傀儡选手。”他说。
    “国家?”哈罗德重复道。一条闪电击中了小橡树路外的某个地方,偏光玻璃窗霎时暗了下来。
    “该死,哈罗德。”开普勒忍不住嚷嚷起来,“你难道只知道在那儿重复别人说过的话吗?这两个想要玩大的,大到没边了。他们要用导弹和潜艇来玩,灭掉一个国家就得一分。”
    哈罗德靠在桌边,瞪着威利和萨特,说不出话来。
    “托尼,”巴伦特说,“你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建议?”
    哈罗德点点头。
    “波登先生从没同你提过这件事?”
    哈罗德摇摇头。
    “你认识到自己的一票多么重要了吧。”巴伦特静静地说,“这将在极大程度上改变我们年度娱乐活动的主旨。”
    开普勒哈哈哈地笑了,但笑声很不自然,“这将把这个狗娘养的该死世界都毁掉。”他说。
    “是的。”威利说,“很有可能。但也可能不会。不管怎样,这将带给我们超凡绝伦的体验。”
    哈罗德坐进椅子里,“你们在耍我吧。”他好不容易才用沙哑的嗓音说出几个字。自从成年后,他还是第一次用这种声音说话。
    “我们很认真。”威利平静地说,“我已经向大家展示过,即使安保等级最高的军事设施也可以被轻松攻破。巴伦特先生和其他玩家也早就明白,要对国家领导人施加影响是多么容易。我们只需要取消时间和规模上的限制,就能让游戏有趣无数倍。游戏进入……呃,白热化阶段后,我们可能需要旅行,还需要找个安全的聚会地点。但我们相信c. 阿诺德可以提供这些服务,对吧,巴伦特先生?”
    巴伦特揉了揉面颊,“当然。我们之所以反对,并不是因为资源不足,甚至不是因为这种规模的比赛将消耗难以想象的时间,而是因为这么长的比赛时间里,将对资源和人力造成极大的浪费。”
    吉米·韦恩·萨特放声大笑。数以百万计的信徒都在电视上听过他的这种笑声。“克里斯蒂安教友,你不会认为你将永远享用你现在拥有的一切吧?”
    “不。”巴伦特轻声说,“但仅仅因为我不能享用这一切就将其全部摧毁,我认为这是没有道理的。”
    “但我认为有道理。”威利断然道,“我们已经提出动议了。吉米·韦恩和我投了赞成票,你和懦夫开普勒投了反对票。托尼,现在你投。”
    哈罗德吓得跳起来。威利的声音里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我弃权。”他说,“你们他妈的都别烦我。”
    威利一拳头砸在桌上:“哈罗德,该死,你这个热爱犹太人的浑蛋。给我投!”
    哈罗德感觉一双巨钳仿佛夹住了他的脑袋,钢夹板嵌入了颅骨。他抱住太阳穴,大张着嘴,仿佛在无声地尖叫。
    “住手!”巴伦特呵道。钳子松开了。得到解脱的哈罗德几乎再次尖叫起来。“他已经投了。”巴伦特说,“他有权投弃权票。因为没有获得多数票,动议被驳回。”
    “不。”威利说,冰冷的灰色眸子后面仿佛燃起了蓝色的火焰,“因为没有获得多数票,所以我们的动议被冻结。”他转头看着萨特,“你说呢,吉米·韦恩,我们能不能冻结这项动议?”
    萨特满脸是汗。他盯着巴伦特脑袋右上方的一个点,说:“拿着七枝号的七位天使就预备要吹。第一位天使吹号,就有雹子与火搀着血丢在地上。地的三分之一和树的三分之一被烧了,一切的青草也被烧了……
    “第二位天使吹号,就有仿佛火烧着的大山扔在海中。海的三分之一变成血……
    “第三位天使吹号,就有烧着的大星好像火把从天上落下来,落在江河的三分之一和众水的泉源上……
    “第四位天使吹号,日头的三分之一,月亮的三分之一,星辰的三分之一都被击打……
    “我又看见一个鹰飞在空中,并听见它大声说:‘三位天使要吹那其余的号,你们住在地上的民,祸哉!祸哉!祸哉!’
    “第五位天使吹号,我就看见一个星从天落到地上,有无底坑的钥匙赐给它……”萨特停下来,喝光了最后一滴波旁威士忌,静静地坐着。
    巴伦特问:“这意味着什么,詹姆斯?”
    萨特似乎突然从幻想中惊醒。他从白色西装外套的胸袋中取出淡紫色丝绸手帕,擦了擦脸,“这意味着我们不能停步不前。”他用沙哑的嗓音低语着,“敌基督就在这里。他终于现身了。我们能做的只是谨遵《圣经》的教诲,见证降临在我们身上的苦难。我们没有别的选择。”
    巴伦特双臂抱胸,微笑着问:“那我们当中,谁是你所说的敌基督呢,詹姆斯?”
    萨特狂乱的目光在威利和巴伦特身上扫来扫去,“上帝助我。”他说,“我不知道。我已经将灵魂献给了他。但我真的不知道。”
    托尼·哈罗德推了一下桌子,椅子朝后滑去,“这他妈的太荒唐了。”他说,“我要走了。”
    “待着别动。”开普勒喝道,“在我们解决这件事之前,没有人可以离开这个房间。”
    威利往椅背上一靠,双手十指交叉放在肚子上,“我有个建议。”他嘀咕着。
    “说说看。”巴伦特说。
    “我建议我们下完这一局棋,巴伦特先生。”威利说。
    开普勒停止踱步,先是瞪着威利,然后又瞪着巴伦特,“棋?”他说,“什么棋?”
    “是啊,”托尼·哈罗德说,“什么棋?”他用一只手揉了揉闭上的眼睛,看见了用象牙雕刻的自己的脸。
    巴伦特笑道:“波登先生和我已经通过信件往来下了几个月的棋了。”他说,“一项无伤大雅的消遣。”
    开普勒有气无力地靠在窗户上:“哦,全能的上帝啊。”他说。
    “阿门。”萨特说,他的目光再次飘忽起来。
    “几个月。”哈罗德重复道,“几个月。你是说,这几个月发生的一切……特拉斯科、海恩斯、科尔本……都只是你们下的该死的棋?”
    吉米·韦恩·萨特发出了一种古怪的声音,既像在打嗝,又像在大笑,“若有人拜兽和兽像,在额上或在手上受了印记,这人也必喝神大怒的酒;此酒斟在神愤怒的杯中纯一不杂。他要在圣天使和羔羊面前,在火与硫黄之中受痛苦。他受痛苦的烟往上冒,直到永永远远。”萨特又发出了那种古怪的声音,“它又叫众人,无论大小、贫富,自主的、为奴的,都在右手上或是在额上受一个印记……它的数目是六百六十六。”
    “闭嘴。”威利温和地说,“巴伦特先生,你同意吗?棋已经下到终局,我们只需要坚持下完。如果我赢了,我们就扩大……比赛的规模。如果你赢了,我就会满足于现在的安排。”
    “我们在三十五步的时候中止了比赛。”巴伦特说,“而你的形势……呃,并不乐观。”
    “是的。”威利咧嘴一笑,“但我会玩下去。我不需要再下一局。”
    “那如果这盘棋陷入僵局呢?”巴伦特问。
    威利耸耸肩,“如果是僵局,那么算你赢。”他说,“而我要以压倒性优势取胜才算赢。”
    巴伦特望着窗外的闪电。
    “千万别理会他的一派胡言。”开普勒嚷道,“他疯了。”
    “闭嘴,约瑟夫。”巴伦特说,然后转向威利,“好吧。我们下完这局棋。我们就用棋盘上剩下的可用的棋子下?”
    “我万分赞同。”威利的脸上漾开了笑,露出完美的假牙,“我们转移到一楼去如何?”
    “好的。”巴伦特说,“请稍等。”他拿起耳机,又听了一会儿,“这里是巴伦特。”他对着球形麦克风说,“派一队人上岸,立刻干掉那个犹太人。听明白了吗?很好。”他将耳机放在桌上,“一切就绪。”
    哈罗德跟随他们进入电梯。走在他前面的萨特突然一个趔趄,转身抓住了哈罗德的胳膊,“在那些日子,人要求死,决不得死;”他急切地凑在哈罗德面前低语着,“愿意死,死却远避他们。”
    “滚蛋。”哈罗德说,挣脱了手臂。五人一道默默乘电梯下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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