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佛港里停满了载着各式桅杆的各种型号的船舶。成百上千只海鸥在空中不时地发出高亢的嘶鸣声,又不时向下俯冲,盘旋,一如底下的码头一般躁动不安。在目光所及的最远处是一条由缆绳、船篙、桅杆、巨大的船锚和吊车交织而出的海平面。莉亚把圣球藏在斗篷的宽大褶皱下,眼盯着上面的指针,看它指出自己要前进的路。她的要求很简单——找一条能带我到德豪特大教堂的船。圣球听从了她的指令,带着她穿过码头上笼罩着的一团团深灰色的烟,在臭鱼发散出的令人作呕的气味里,随着人群折进折出。
    这些船虽然型号各异,但在设计上却大同小异,上面都配置有挂着三角帆的高大桅杆,有的船帆收束起来叠在一起,有的则在迎风飘展。四肢发达的男人们忙着装货卸货,有的嘴里还骂骂咧咧,其他人则闷不吭声,忍受着肩上的重负。就像在科摩洛斯一样,在这里她丝毫感觉不到灵力的存在,准确地说是自打今天一早离开那个洞穴后就感应不到了。蚀心邪灵在人群中鬼鬼祟祟地钻来钻去,四下乱嗅,享受这边空气里浓浓的愤怒和焦躁不安。莉亚目标明确地向前走着,越走越有力量,但不得不思忖着如何在找到的船上求得一个位子。她身上还有大主教给的一点钱,但不确定船费几何。
    她随着圣球一直往前走,距离目标越来越近,脑海里不断思量着一会儿该说些什么。虽然她很想直接被送去大教堂,但很可能无法直接在那里着陆,那样的话她还得自己步行一段距离。莉亚的内心十分焦灼,很想尽快抵达大教堂,找到科尔文,把他们所面临的险境转告于他。虽说有灵力不断在指引着她,但她的心里还是有着一个担忧,在不断提醒着莉亚,不能出现一分一秒的延误。
    圣球上的指针转了个方向,引她沿码头上的一条过道走下去,在路的尽头泊着一条足以让四周船只相形见绌的船。在船上挂的不是四周常见的三角帆,而是几张四角方帆,悬在好些交织的桅杆和索缆间。船员们都挤在甲板上,一些人手脚麻利地在那里收缆放缆。船身两侧颜色黝黑,凝固着一层厚厚的黏泥巴和沥青。这船体积惊人的大,可说得上是由一大堆木料、布料和绳索组成的庞然大物。一小排圆桶被推上跳板,装的可能是航行中的补给品。旁边有人在收着几条闲置的绳子,打包成一捆,看样子装运已经接近尾声了。
    此时,圣球上的指针已经准确无误地指向这艘船了。莉亚给自己鼓足勇气,把圣球揣好向船边走去。随着她不断走近,船上响起一阵口哨声,上面有几个船员顿时对她来了兴致。这是一群无赖,想到此,莉亚不禁皱起眉头。
    “你找什么,小妞?”其中一人低哼着问道。“要我们没卸下船的吻吗?”
    “别白费你的魅力了,”另一个人接着道。“她是我的妞儿,来跟我道别送行的。”
    “到冥海里见鬼去吧,”前一个人说着,搡了说话的人一把。另一个人迅速还击回去。
    他们和她说着一样的语言,但却夹杂着很奇怪的口音。有点像是狄埃尔说话的口气,他和科尔文一样,都是从遥远的北方来的。
    “我要找船长说话,”莉亚口吻坚定地说,同时用意念将这些推向他们。
    “他凭什么见你呢?”刚才她对着说话的那人问道,一脸好奇地打量着她。“你有什么事?”
    她几乎就要把来意和盘托出了,可灵力低声要她不要讲。她默不作声,板出一副严肃的面孔,再次将自己的想法推向他。
    “你是什么人,小姑娘?”旁边一个正在收缆绳的人问道。
    “我要找船长说话”。这时她脑海里突然蹦出一句话,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便脱口而出。“他在等我。”
    他们脸上显出惊讶的神色。“等你?”其中一个人轻蔑地诘问道。
    卷缆绳的人用胳膊肘狠磕了那人一下。他比那两个年轻水手年长一些,沧桑的脸上坑坑洼洼,一双锐利的灰色眼睛却十分醒目。他打量了莉亚一番,而后点点头说:“我带您过去,小姐。”
    “马尔克姆,你要带她去?你凭什么——”
    “凭和在这儿的大家一样的权利。在我动手前闭上你的嘴。跟我来,小姐。”他没再回头看
    她,转身上了跳板。莉亚跟在他身后,刚才在码头上的小骚乱已经吸引了全船的目光,看得她控制不住地浑身发抖。很多人在一旁吹起了口哨起哄,她紧张得很,只得不断深呼吸才能让自己平静一点。她看到有几个人发现了她的短剑,在那边瞪大了眼睛好奇地盯着她。为了遮住自己那一头太过显眼的乱发,她一直带着兜帽,但是走近时能发现大家正在端详着她的脸。那个卷绳索的水手——如果她没听错的话,他是叫马尔克姆——他上了主甲板,转回身伸出手来拉她上船。在抓住他手的一刹那,莉亚感觉到了灵力的闪现。他的眼神和莉亚的眼神相交,两人互相凝视,但都一言不发。
    她在周围色眯眯的目光和淫笑中走过拥挤的甲板,其间马尔克姆为她推开了几个靠得太近,挡住去路的粗俗船员。莉亚紧随其后,这些人不怀好意地在她身旁挤来挤去,让她感到十分的厌恶。有几个人甚至在低声议论着,说她是船长买来供自己在航行中玩乐的。一双双贪婪的眼睛似饿狼般盯在她的身上,心底泛起的一阵恐慌让她几乎无法镇定。她完全信任灵力,可她真切地感到自己处在极大的危险之中。强自按捺住心中的不安,莉亚脸上表现的仍然冷沉如水。在心中翻出的一段之前在比尔敦荒原对峙阿尔马格手下的经历让她又重拾勇气。
    一个船员挡在了路中间。他的头发像午夜的夜色一般黑,脸上带着警惕的神色。“马尔克姆,她是谁?”
    “船长想见她。”她的护卫这样答道。
    “你回去做自己的事,我来把她带过去。”他不甚理解,充满戒备地看着莉亚。
    “对不起了,我必须亲自把她带到船长那儿。”
    马尔克姆很小声地说出这几个字,几乎低不可闻,可莉亚在他的话里感受到了灵力的存在。那黑头发男人显然受到了震动,他看起来十分困惑,继而转过身,大声呵斥船员回去做自己的事。马尔克姆灰色的眸子和莉亚四目相对,然后就带着莉亚攀下了舱壁,来到狭窄的船舱过道,沿着过道向后往船长的房间走去。他并未敲门,直接扭了扭把手把门推开。
    “现在您可以见大主教了。”他说着对她点头示意。
    莉亚被他突然冒出的这句话吓了一跳,她对着他感激地鞠了一躬,向房间里走去。透过打开的房门,她看到了装饰得很豪华的房间内景,空气中一股浓郁的早餐气味弥留至今。船长年纪更长一些,大约有五十岁,在红棕色的头发和胡须间夹杂着缕缕灰丝。
    拉下你的帽子。
    莉亚顺从地照做,然后走进房间,关上身后的房门。
    一连串的响动终于吸引了船长的注意力,他把目光转到了莉亚脸上。他无疑是看到了她,因为那一瞬间,他的脸色不会说谎。他脸上霎时变得刷白,双眸吃惊地瞪得滚圆,嘴巴也在震惊中无言地大张着,不断发出“嗬嗬”的倒吸气音。船长把帽子从自己的头上抹下来,顺势将之紧扣在自己的皮束腰上衣前。莉亚之前从未见过他,但他瞪着她的样子好像是早就认识她一般。
    不要讲话。
    莉亚全身戒备地盯着船长,她把头发从兜帽里松开,感到发丝顿时落在了肩膀上。
    “不,”他痛苦地低吟了一声,不住地摇着头。他带着难以置信的眼神揉了揉眼睛,然后用力地眨了几眨,莉亚看到了那里面泛出的泪光。他抹了一把自己的嘴巴和胡子,眼睛则直直盯在莉亚身上。一时间太多复杂情绪让他怔在那里,那愁云密布的脸让莉亚都有些观之不忍。她从来没经历过这样的相见——自己的出现让首次谋面的人就变得这样痛苦不堪。
    莉亚只是盯着他,等他先开口讲话。
    船长的胸脯在不断起伏着,悔恨的情绪纠集在他的脸上。等他终于开口讲话时,发出的声音还是断断续续的。“你怎会……如此像……她。”
    “您知道我是谁吗?”莉亚问道。
    船长缓缓地点点头,像狼一样呲着白花花的牙齿说道:“我怎么会忘记这么多年来像魔鬼一样纠缠着我的那张脸呢?”他的嘴唇不住地颤抖着,脸上的肌肉像鼓面上的皮革一样紧绷起来。“我的老天,看看你那张脸!”他猛地呛了一口气,大声咳嗽起来。
    “
    我在找船去达荷米亚,”莉亚声音坚决地说道。“请您带我去德豪特大教堂。”
    “毒蛇手下的骗子,”他喃喃道。“你要到那些德豪特曼达那儿找什么?”
    “这是我自己的差事,”她回答道。“您怎么会认识我?”
    “我不能说。”
    莉亚仰起头,用目光逼迫他回答自己的问题。
    他嘴巴扭曲着吐出一阵愤怒的叫嚷:“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没法说出那个词。我手下的船员全都换过了,除了他——那个把你带到这儿的人。马尔克姆是剩下的唯一一个。”船长绕着桌沿走向莉亚。莉亚闻到了他喷出的口臭,但逼迫自己站定不要后退。在米尔伍德那会儿她处理过很多野猪内脏,不至于轻易就反胃。他抬起手来伸向面前女孩的一蓬卷发,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脑海浮现出的一段心痛的回忆让他合上双眼。“小姑娘,有些事情我不得不缄口不言。我因自己的所为遭到了冥神希欧勒的诅咒,我不能说出这些。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的近距离接触让莉亚感到了危险,她僵硬地摇了摇头。
    “我是托马斯?大主教。”他带着一丝嘲讽地说道。“我的名字是三角帆的意思,我的小姐。就是一个笑话。我出生在北部的百里区,是个被抛弃在邓弗姆林大教堂的贱民。在那里服务期满后,我就去了邓弗姆林大教堂小镇弗思湾河口上的造船厂里,在那儿学做了一名船员。因为我是个教堂里出去的贱民,他们不叫我托马斯?克鲁,却送我大主教作姓。与此同时,我也学到了做生意的门道,我在好几个船长手下做过事,每每总能赚上一笔。但要说我赚得最狠的一笔,还是在一次往桥堡去的航行中抓到了国王的表亲。她要去嫁给一个王子,要知道,这可是忤逆了国王的意思。我们很轻易地就制服了她的随从,我的手下那次做得很不错。我们只杀了保护她的那个艾温斯林,其余的人……都放走了。”他眼睛撞上莉亚的对视。“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位小姐。就算我到老死的那天,我都不会忘记她。”他背转身去重新走回桌边,脚步踉踉跄跄,说话的声音也低了下去。但莉亚还能听到他在说话。
    “有人付了我两百个金币的酬劳。足足两百个。这笔酬金比我之前赚到的任何一笔都多得多。我现在宁愿把每一分都还回去。只要能让一切重来,我愿意付出十倍的代价,然后跳进冥海里以死谢罪。”他转回头来看着莉亚,眼中盛满苦楚。“她在禁闭塔里关了三年,在她新婚的前三年都没能与丈夫相见。”他的牙齿在打战。“最后,她死在产房里。像一只金烛的灯焰一样,熄灭了。”突然,他手臂一挥,把桌上所有的东西都扫到了地上。莉亚看着好些装着钱币的袋子,一罐罐香料桶和圆酒壶叮铃哐啷地砸下来,在木地板上散落一地。船长一只拳头狠狠捶在桌上,发出一声吓人的声响,莉亚恐怕这一下足以敲断他的手骨。他又一阵风似的转回身,再次走向莉亚,一根手指直指空中。
    “我不能再说下去了。每次我想说出更多的时候,舌头就会打结。这段记忆已经折磨了我太多年了,走到哪儿我都能认出你,我知道你是谁。你不是要我送你去达荷米亚吗?今天一早我们就要出发去那儿。你不是要我送你去德豪特吗?那你就去那儿折磨那里的可怜虫们,去缠着他们,放过我吧。正好我有一船苹果酒要送到那附近。”他使劲挠着脸颊,一脸痛苦相地盯着她。“现在我听你指挥了。你就是要我开到大海沟里,我也照办不误。大多数船长都不敢出环岛远航,但我不怕。在我内心深处总有一股力量,冥冥之中告诉我,我的一生就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沉入冥海,要么就去征服这些海岛以外的大海,直到老死。这艘船就是为征服深海而生的。对我而言,没有跨越不了的距离。我能感到它在等着我,对我低语。如果你要我送你到那儿去,我会照办的,小姐。我不怕它。”
    “我并不怀疑您的勇气,托马斯?大主教,”莉亚回答道。此时她心里正努力厘清船长所说的话里有着怎样的深意。如果她所想的不错,面前这个男人认识她的母亲。“您的船快不快?”
    船长咧嘴一笑,作为回答。“她可是又大又快,单这两样,世上没有船只能比得过多佛港我的浩克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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