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寂和茶室。
    李景隆在身着和服的茶侍带领下,走进了院落深处。
    与其说是茶室,倒不如说像一个书院,随处可见屏风上的字画,李景隆完全可以看得懂。丝毫没有阅读障碍。
    因为都是汉字写的。
    悬山顶屋檐下,挂着扫晴娘,它描绘地有些夸张的眼睛,正盯着李景隆,让李景隆不自在地加快了步伐。
    随着障子门被拉开,李景隆脱下靴子,换上了木屐。
    披着玄黑色扎甲、手执千牛刀的曹国公府精锐家将们被留在了茶室外面。
    在里面,面容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的古剑妙快正襟以待。
    “大将军阁下,您好。”
    一口字正腔圆的凤阳官话,给李景隆一个照面整不会了。
    但我们曹国公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举止从容地跪坐下后问道:“法师来过大明?还是本就是大明人,来了日本?”
    “是日本人,来贵国游历过很多年。”
    古剑妙快随口报了几位禅宗高僧的名字,甚至还包括了道衍,显然是在展示自己是有跟脚的。
    李景隆也是心中了然,幕府将军是派了个明国通来跟自己对话,免得出现沟通不畅。
    如此一来,自己这边使团里带的蹩脚通译,在非正式场合,倒是可以省省力气了。
    当然了,即便是正式场合,双方肯定也是用汉语交谈的,所谓的通译,也只不过是把一些幽微深邃难以理解的汉语词语,用日语更好地告诉日本方面罢了。
    李景隆选了个不会错的开场白:“日本习俗器物,倒是与大明颇有几分相似。”
    “让大将军阁下见笑了。”古剑妙快微微一笑,“按照明国的话,便是东施效颦。”
    李景隆矜持地笑了笑,倒也没有继续不知深浅地评价。
    事实上,他自进茶室以来的一路所见,便能够看出来,日本的文化礼仪,确实如姜星火所说的那样,几乎完全脱胎自华夏,但又加了一点自己的东西。
    譬如屋檐下挂着的扫晴娘(晴天娃娃),与大明乡间地头挂着的区别不大。
    只不过中国的扫晴娘常以布头或剪纸的形式制作成娃娃形象,一手拿帚,头上剪成莲花状;日本的晴天娃娃的以方型手帕包裹竹笼球或棉团,再在圆团上绘画五官。
    又譬如障子门,便是从宋朝传到日本的,形制一般无二。
    古剑妙快带着足利义满交代的任务:试探大明的使团正使,大将军、曹国公李景隆。
    而他与李景隆对答一番后,心头却不由感叹。
    ——日本可从未有过如此风华人物!
    这位明国的大将军,身材高大、眉目舒朗,且气度雍容华贵,谈吐更是不凡,不论聊什么,都能从容接上话来,说的头头是道。
    重要的是,这位大将军言语间非常的客气,似乎并没有对日本有何成见。
    而更加吊诡的是,这位大将军对日本人的风俗人情、精神特质,似乎都非常了解。
    这让古剑妙快不由地在心底打起鼓来。
    明国,是有备而来!
    而这位大将军是如此地不好对付,又如此地客气,显然,这其中一定是有蹊跷的。
    否则如何解释,在明国一人之下的权势人物,想来即便不如幕府将军架空天皇这般威风,也是能统兵数十万一言而决的帅臣,为什么会对日本这个在明国人眼里的撮尔小国这么了解,又这么客气呢?
    须知道,古剑妙快在游历大明的时候,当别人知道他日本人的身份时,即便嘴上不说什么,眼中也会微不可查地流露出不屑的神情。
    在大明眼中,尤其是大明的权贵眼中,日本那就是化外之地。
    谁会特意去研究化外之地的历史、民俗、人性?
    答案唯有一个,明国要对日本动手了!
    这不是日本杞人忧天,这种事在一百多年前元朝就干过,还不止一次。
    日本人很清楚,他们距离华夏,并没有想象中遥远。
    如果大明借道朝鲜,陆路距离日本只有一个海峡的距离。
    如果大明的水师从宁波等港口出发,到平户港也就是最多三天的时间。
    而“元寇来袭”这种灭国之战的阴影,也一直笼罩在日本人的头上。
    所以,思考完毕的古剑妙快,在无形中已经增添了不少心理压力。
    看着满屋用竹竿夹着的对联、诗词,李景隆好奇问道。
    “法师所写,是日本的文学,还是在大明时学习的?”
    “乃是五山汉学。”
    古剑妙快给李景隆解释了一番,李景隆方才明白过来。
    日本的文化,自从平安时代以公卿为中心的儒学式微以后,代之而起的就是以五山禅僧为中心的禅林儒学。
    所谓“五山”,便是日本模仿南宋官寺制度建立的禅宗寺院体制,包括镰仓五山、京都五山以及京都南禅寺,共十一座禅寺,合成“五山十刹。”
    嗯,十刹有十一座,很合理吧?
    因佛教经典都是以汉文书写,所以汉学乃成为僧侣的必修课程。然而这一时期的汉学,乃是以探讨性理之学的宋学为主。禅林的日用文书多用汉字骈文体,这种骈俪体的四六文,经常要引经据典,除引用禅宗语录外,还引用大量儒典、诸子百家乃至中国文学作品。
    要应付五山的日常生活,禅僧不仅要学会写四六骈文,还要熟记许多华夏经典。
    因此,五山汉学空前兴隆。当时五山禅林颇与中国相似,尤崇尚华风生活,其所撰的诗文也有与元明文人并驾齐驱者。
    李景隆看着这位他情报中幕府将军的智囊,爽朗地笑了。
    “我这里还有几幅前人真迹,回头便让仆人送到法师的禅寺里。”
    古剑妙快犹豫刹那,说道:“那便谢谢大将军阁下的好意了。”
    废话聊得差不多了,双方终于进入正题。
    “不知大将军阁下奉大明大皇帝旨意出使日本,是为了何事?”古剑妙快透过袅袅升起的茶烟,盯着李景隆的神情。
    李景隆不动声色,只说道:“乃是为了宣谕日本国王,大明新皇登基之事。”
    古剑妙快微微颔首,复又问道:“那不知大将军阁下可否私下透露一下,关于勘合贸易,新的大明大皇帝,可有意向?”
    闻言,李景隆蹙紧了眉头,面容严肃、气场摄人。
    “这是法师问的?”
    “还是足利将军问的?”
    “亦或是后小松国王问的?!”
    古剑妙快吓了一跳,连忙道歉道:“大将军阁下不要误会,是在下好奇问的。”
    随后,便再也不敢提这个话题。
    见吓唬住了对方,李景隆的揪起来的心,也慢慢地放了下去。
    吓死个人。
    朱棣压根就不打算跟日本谈什么勘合贸易,即便是谈,那也是要日本割地才能谈的。
    若是李景隆现在拿着这个条件去谈,怕是能直接气的幕府将军拔刀。
    而作为大明的正使,朱棣的底线和条件只有李景隆知道,因此李景隆是万万不敢松这个口风的。
    除了这点小风波,两人又交谈了半个时辰,品尝了在中国早就被淘汰的抹茶法,随后李景隆被古剑妙快恭送出去。
    寂和茶室外的马车上,曹阿福已经等候多时。
    闻着管家身上的酒气,李景隆随口问道:“干嘛去了?”
    曹阿福谄媚地笑道:“国公爷,小的几人去对面那什么.居酒屋,坐了一会儿。”
    李景隆自己不是什么正经人,对这些从小陪着他长大的下人倒也不甚严苛,只要不是做过界,他都不会发火责罚。
    故此,也只是点了点头,就没再提这茬。
    “那你别去了。”
    “阿大、阿二。”
    李景隆一声招呼,两位披甲家将应声。
    “去把礼物带给茶室内刚才那位古剑妙快法师。”
    “是!”
    两位家将提着放在箱子里的书画离去。
    李景隆在马车里,稍候了这两位手下一下。
    毕竟这里是日本,放这俩人不管,单独先走了,要是这两人在街上被滋扰,被迫砍了人,那也是不好的。
    至于日本人的态度,他基本已经搞明白了,并不出他所料,日本人对大明使团的表面目的和真实目的一无所知。
    使团里那些来自不同系统却普遍身材矮小的间谍,已经在这一路上撒了出去,他们去干什么、怎么回国,就不关李景隆的事情了。
    “纪纲的锦衣卫、朱高燧的金吾卫、道衍的谍子呵呵。”
    李景隆摇了摇头,探查日本石见银矿和佐渡金矿的事情,这几波人应该是能搞定的。
    尤其是道衍手下的那些老牌间谍。
    常年在北地厮混,懂朝鲜话和日本话的人并不少,选的又是身材矮小的人,剃了日本人的古怪头型后,从外貌上看并没有明显差别。
    而沿途各地的大名、城池、村落、驻军、经济情况等等,这些间谍自会探查。
    所以,李景隆现在的任务只有一个,那就是搞定幕府将军,然后平安回国。
    至于日本京都的经济情况,他只需要逛一逛就能了解个大概,到时候再发散一番,能给朱棣交个差就行。
    而日本京都的政治情况,也没那么难搞,作为大明的正使,到时候一定会有欢迎的晚宴,日本京都里有头有脸的人都会来。
    李景隆本身记忆力就超群,再加上手下的帮衬,等这些日本权贵介绍的时候,一一记录下来,就足以糊弄朱棣了。
    那么,眼下只有一件事非常重要了。
    李景隆的神情带上了几分认真,他看着管家曹阿福问道。
    “给日本幕府将军的礼物,都准备好了吧?”
    “准备好了!”曹阿福点头如啄米。
    这是国公爷的大事,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耽误。
    根据李景隆获得的情报,幕府将军不缺金银,但如今汉学在日本非常流行,因此高端的奢侈品深受欢迎。
    这种奢侈品,就包括了华夏的名家字画、精致瓷器、高端丝绸、唐宋古董。
    而恰好这些东西外形普遍不大,曹国公府也不缺这些东西,因此,李景隆悄悄地吩咐亲信打包了不少带上了船。
    李景隆认为,现在为了平安回到大明,幕府将军是万万不能得罪的。
    花钱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保命。
    “只要能把幕府将军哄过去,他就绝对不可能扣押我!”
    李景隆的心里暗暗想道。
    阿大阿二已经给古剑妙快送完礼物回来了,队伍开始返回住所。
    由于实在是太过重视,所以李景隆回到住所,还特意检查了一下那几箱礼物,直到确认无误后,方才真的放下心来。
    “这样就好,肯定稳了!”
    李景隆很高兴,在这个时代的日本,这已经是最拿得出手的礼品了,他相信即便是幕府将军,见到这些唐宋时期极为符合当下日本人审美的字画古董,也会高兴到欣喜若狂的。
    看到主人高兴,曹阿福也很高兴。
    曹阿福问道:“国公爷,咱们今天就送过去吗?”
    “今天送什么?”李景隆微诧道,“清醒点,等古剑妙快这个来探口风的,回去禀报了幕府将军再说。不然我们急匆匆地送过去,岂不是凭白跌了分量?送礼也要讲究一个尺度。”
    曹阿福自然不敢多言,连连点头称是。
    “那什么时候送过去?”
    “明天吧,明天早上再悄悄送过去,不要让使团的任何人知道!”
    李景隆再三嘱咐道:“记住,现在的幕府将军足利义持不过是一个十几岁的娃娃,没有实权的傀儡,真正掌握日本实权的,还是住在大相国寺的上一代幕府将军足利义满.另外,足利义满的御台所(将军正妻的称呼)日野氏,也是一个对将军有着极大影响力的人物,所以,这三个人送的礼物是不一样的,一定不要搞混了,明白吗?”
    “再复述一遍。”
    “给足利义持送瓷器与书籍话本、给足利义满送字画与古董、给御台所日野氏送马面褶裙和蜀锦。”曹阿福连忙说道。
    “对。”
    李景隆满意地点了点头。
    如此一来,万事大吉!
    望着管家曹阿福离去的身影,李景隆靠在座位上敲击着扶手,舒服地哼起了小曲。
    “水涌山叠,年少周郎何处也?不觉的灰飞烟灭!可怜黄盖转伤嗟,破曹的樯橹一时绝,鏖兵的江水犹然热,好叫我情凄切。这也不是江水,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送礼这件事,大有讲究,讲究的就是一个看人下菜。
    自己已经提前打听到了几位日本权势人物的喜好,又准备了相应的珍贵礼品,想来一定是能够顺利犬口脱险的。
    只需要像姜星火说的那样,礼物砸到位,国王喊万岁。
    到时候,再装模作样的宣读诏书,想来幕府将军的愤怒就不会变得无法承受了,自己再接着送礼,就可以顺利地脱身回国。
    “不愧是化肥仙人!”
    “简直是一个完美的计划!”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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