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是会变的。
    原来杨一清作为击退过鞑靼,在重大出兵决策中支持过皇帝的宠臣,近十年的时间把着首揆一职,他不会有太多的想法。
    因为杨一清真的很厉害,当初整顿马政就可看出,他不仅有圣宠,而且本身能力颇强,手段、城府都堪称一时之绝。
    但是这次朝局突变,杨一清自己没转过弯来,弄得君臣决裂,那便是神仙难救了。
    这样的话,有些心思和想法就在他的心中生了出来。
    内阁四人之中连去两位,他这个老幺,一下子似乎要当次辅了。
    不仅如此,他在心中更敬畏杨一清,对王鏊却不是那么仰视,王鏊当然是品行高洁,文章盖世,可内阁不是做文章的地方。
    他原先是次辅,可能不引人主意,身边没有党羽甚至还为其赢得清名,但一旦成为首揆就不一样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惦记他的人应当会有许多。
    而且他这种作风当不了内阁首揆。
    短则三五月,长则一年左右,王鏊必会退出内阁。
    这样一来……
    杨廷和捋起胡须,眼神眯着。
    他是太子府旧人,功劳卓著,凭什么就不可以?
    “爹,你在想什么?”
    杨廷和回道:“爹在想毛纪毛维之。杨一清劳苦功高,皇上再怎么样不会不念这一节,但毛维之几次三番顶撞陛下,平日里这都是小节,天子本就胸怀大度,不愿与他一般见识,但如此固执之人在大事当前之时执意而不肯回头,留之何用?!”
    杨慎听而大惊,“爹!维之公居官廉静简重、克己奉公,乃为一时君子。”
    “你错了,能用之人方才有用,不能用之人,再怎么克己奉公,但于朝局无益,那有何意义?所谓百无一用是书生,这道理你也要明白。”
    ……
    ……
    朱厚照在皇宫之中也听到一些声音。
    “朕关了毛纪,这的确是多年不曾出过的事了,朝中要员若不是得朕首肯,也上不了这样的高位,既然上来,必然也有其道理。”
    尤址乖乖答道:“皇上一向仁义,此次是毛维之做得过了头。”
    “不,”朱厚照摆手,“不必说这些无关痛痒的场面话。他若是个愚不可及之人,朕岂会在短短几年之内升他做工部尚书?毛维之为官清廉,官气、家风都是一时之选,这一点朕是不会看错的。”
    “那陛下……”
    “不明白?你应当明白的。”朱厚照握拳轻轻捶了捶脑门,“大明朝可以少得了毛维之,但是少不了士绅除优的国策,若是一定要朕做取舍,这个决定就是难下也得下。天子承天命而驭万方,事已至此,那便只能进,不能退!”
    士绅除优是天大的事,是救万民于水火,也是救大明于水火的关键一招。为了这一条,不要说牺牲一个毛纪了,就是贬黜了王守仁,他也在所不惜。
    而且,本身他就已经赶走一个杨一清了。
    朱厚照不知道杨一清是什么人吗?
    当然知道。
    不然他用其为首揆这么多年?
    与之相比,舍弃一个毛纪更显得不是什么大事了。
    “陛下,切莫感怀过甚,伤了心,便不好了。”
    “伤心?”
    朱厚照忍不住笑起来,这皇宫之中越是孤寂,他便走得越是坚定。
    当初继位的时候,他也想过,跟王鏊、杨一清这样历史上名声很好的人和谐共处,同建一段君臣佳话,但朝局迫人,到最后相互之间算计不断,最终还是像现在这样。
    天下聪明人多的事,自己玩的这些手段骗骗一般人还可以,那些最终走到他面前的人都是精得和妖怪一样。
    他以这样的方式送走一个侍奉了十年的老臣,即便再怎么玩心机,怎么用手段保留自己的宽仁之名,真正聪明的人在面对他的时候也会留一手。
    因为以往的刘健、李东阳可以说成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但杨一清其实是没有任何理由的。
    这一步踏出,他似乎朝着历史上的那种孤家寡人似得帝王又进了一步。
    但是圣旨要拟,这个不同意士绅除优的人得敢,那个在牢里的人甚至还要夺其官身。
    尤址已经为他准备好了一切,
    朱厚照也不犹豫,拿过笔来就开始写杨一清的调令。
    朝中那么多的奏疏弹劾他,从冰冷的政治计算来看,火候是足的。
    既然要写,既然要做,当然不必扭扭捏捏,大笔一挥而就,朱厚照转头就走,半眼都不多看,“告诉杨一清,他官官相互这一节,暂且饶过他是念在他还有几分公心。但请他记着,到了新疆以后,驱逐外族、护我汉民,要是失了一寸的土地,朕一定砍他的脑袋!”
    尤址心惊,或许是错觉,但他确实感觉到,皇帝不一样了。
    第七百一十七章 皇权巍峨,逆之者亡。
    其实要说弹劾,张骢也被不少人弹劾了。
    当初刚传出士绅除优的事,就不少人向皇帝禀报说他恃才傲物、目中无人,或者是性情暴戾、纵家丁作恶等等。
    但如同大多数朝堂争斗一样,事情本身是什么样是一回事,皇帝愿意相信它是什么样又是一回事。
    朱厚照决意要用张骢,那谁也拦不住。
    内阁再有人时,
    便只余王鏊和杨廷和两位了。
    圣旨已下,杨一清不再是阁臣,朝野震动,之后则是几天的安静。
    王鏊和杨廷和挑了一样皇帝无法拒绝的事再次入宫。
    便是王炳那个孙女出嫁。
    当初天子答应了人家,那这个事就要说到做到,女子青春就这么几年,万一拖了过去那太坑人了。
    再说王炳现在还在世,孙女嫁个好人家,冲冲喜气,说不准身体还能好转。
    这件事不能闹脾气,更不能假手于人,只能朱厚照亲自来定,由此宫门也终于是打开了。
    但朱厚照没有在乾清宫,而是在外面的亭子间见了两位大臣。
    “……王家儿媳自己有没有提过什么要求?她想女儿找什么样的人家?”
    王鏊道:“老臣托人问过,说是不求大富大贵,不攀高墙深院,只要是个读书子弟,安分守己即可。”
    “这是人家谦逊的话,你也信?为国征战一普通士卒朝廷都要给以抚恤,安顿好其家人。王阁老是朕股肱之臣,他的孙女,朕岂可轻率?便是真有那不忍之事发生,朕也要为王家孙女撑一撑,不能叫她给人欺负了。”
    “是,皇上重情重义,王府上下都对陛下感恩戴德。”说着王鏊看了一眼杨廷和,
    杨廷和说:“陛下,听太医所言,既是喜事,那便抓紧去办,讨点儿喜气总是好的。就怕……就怕男子一家在意,所以老臣倒有个唐突之请,请陛下恩准。”
    “说吧。”
    “由老臣来收王阁老的孙女为义孙女,如何?”
    朱厚照有些意外,“义子义女倒是有的,还有义孙女么?”
    “非常之时,非常之法。”
    “王府要是同意,朕也没有意见。”
    “是。”说完,杨廷和赶紧从袖口之中拿出东西,“陛下,这是臣挑选的几个青年才俊,家世、年龄、品性都是不错的,可为阁老孙婿。”
    “恩,朕先来瞧瞧。”
    所谓门当户对,皇帝又特别为其站台,那么这个男方之家地位便低不了。少说也是巡抚之官。
    但朱厚照看了以后没感觉,“有没有条件让朕见见真人?”
    两个老臣面面相觑,“陛下,名单上的四位虽然都是官宦之家,但陛下召见他们,是不是恩情过重?况且若是选不上的人……”
    “有道理,你们考虑的更为周到。有了,朕让贤妃将王家儿媳和孙女叫进宫,女人与女人之间总归能说上些体己话,到时候这四人便让她们选,她们选好了朕再指婚,免得闭着眼睛乱点鸳鸯谱,到最后好心办了坏事,朕岂不是对不起王阁老?”
    恩……
    这样虽然有些复杂了。
    不过并非关键之处,王鏊和杨廷和懒得多说,之后便也同意了。
    这君臣相隔之后的第一次君臣相见,便在这样不温不火之中结束了。
    有了他们开这个头,后来其他人也渐渐学会,开始找一些特别的事和皇上来一个破冰之旅。
    而这个时候杨一清也收拾好行囊,准备出发。
    许多事说起来如天崩地裂一般,但真正接旨的那一刻,后面皆是平静。
    从万人追捧到门可罗雀,虽然尽显世态炎凉,但杨一清不是初入朝堂的毛头小伙子,自然见怪不怪。
    宫里锦衣卫也给朱厚照递来了消息。
    皇帝道:“他这一辆车马出城,跑到远远的大西北快活,有马奶,有羊肉,躲得真是清净。这宫里的喧嚣他是再也听不到了。”
    “臣相信,杨应宁即使表面平静,内心也必然翻涌不止,陛下一代圣君,他应当是舍不得离去。”
    “哈哈。”朱厚照短笑两声,“这等好听的话朕可不信。但新疆有此人,朕也放心不少。那个地方在很多人眼中乃是不毛之地,被扔到那里,想来惦记他的也不多。”
    “是,现在的关键不在于杨应宁,而在于毛维之。他一生清名传遍天下,为官多年,亦有不少至交好友。想必过不了多久,又是一波声势。”
    “恩。”朱厚照毫不意外的点头,他双手交叉,“靳贵,你以为应当怎样办?”
    “微臣不敢说,微臣有私心。”
    “有私心不怕,谁没有私心?”
    “是。微臣斗胆,想请陛下饶过毛维之。”
    朱厚照眼神之中透露出过往较少见过的凶狠,“你是侍从室首席的侍从,跟随朕十几年了,朕做事一向有理由,为什么要办他,你不知道?”
    “微臣知道。但微臣也知道陛下之聪明,放眼天下也是难寻,因而微臣觉得陛下一定有办法。为一个为国为民的清廉之臣动这份脑筋,微臣觉得值。”
    “值个屁,朕要是不给他点颜色瞧瞧,天下人都当正德皇帝是个没脾气的主!”
    靳贵又说:“可是陛下,朝堂历经一乱,刚刚平稳,如今若是再起波澜,殊非善事。臣以为陛下可先暂且忍耐,避了风头,后面有事再处置不迟!”
    朱厚照脸色变了,他虽然语气平缓,但似乎又充满力量,“朕避他们风头?朕看你是昏了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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