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还有些懊恼。
    自己起这话头作甚!
    凭白让人说嘴!
    老话都说了,人老成精, 都是大爷大娘了,谁还瞧不出魏舒华的不痛快?
    老伙计几个笑着摇了摇头,有个促狭的老大姐, 那还眉眼朝天,手脚挥舞,添油又加醋, 紧着又说了魏舒华家的小子鲁鸿平几句。
    “好啦好啦!没瞧着舒华大妹儿的样子么,嘴皮子都快被抿得秃噜皮了,仔细惹急了, 她啐你一口!”
    “哈哈, 还真是。”
    “好啊!你们一个个的,这是在消遣我呢。”
    魏舒华反应过来,身子猛地一转, 一口大气好悬差点没喘上来。
    手叉腰,倒竖眉毛,指着人讨伐。
    这是急眼了。
    几个老太太老大爷哈哈笑几声,声音疏朗,闹得不远处榕树上飞出几只惊鸟,鸟儿翅膀扑棱扑棱,树枝哗哗而动,树梢间掉下一些紫红色的小豆子。
    ……
    “那拆迁的事,咱们几个老家伙可说好喽,谁都不签。”
    “对,先不签。”
    “条件得再谈谈,都别急,老话都说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拆迁是大事,急不来!”
    解放路的榕树下,几个老人家你一言我一语,暗暗约好先不签字。
    都是街坊邻居,这时候更是要抱团,不能让人从里头击破,众志成城,拆迁也一样!
    人多才能好提条件。
    单打独斗的,谁理人呀。
    ……
    虽然是初夏时候,太阳升起来后,那天也热了起来。
    明晃晃的日头在头顶上,晒得人眼晕,活动开了手脚,瞧着时间差不多了,几个老大爷老太太一拍大腿,懊恼时间溜得飞快。
    “就唠嗑几句,怎么就都这个点了?不说了,家里还一堆活儿要忙嘞。”
    “老姐姐慢点儿走,回头空了再聊。”
    还有不放心的,走出好几步了,还不忘扭过头再喊道,“千万记得啊,咱们几个都说好了,先不签字!”
    “……啰嗦!知道啦,快走快走!”
    ……
    魏舒华抬袖擦了擦头上的汗,也准备回去,她走近刚刚故意促狭她的老大姐面前,下巴一抬,脖子一扭,侧头看旁边,还用力地“哼”了一声。
    老大姐偷笑,颠颠着脚步,两下跟上。
    只见她老腰一扭,特意撞了下魏舒华,揶揄道。
    “生气了?有啥好气的,小气!”
    屁股被这么一撞,魏舒华也绷不住了,噗嗤一下笑了。
    “笑了笑了,就是这样嘛,你还年轻,这时候得多笑笑,等像我这么大年纪了,想笑都不好意思喽。”
    老大姐咧了咧嘴,露出自己豁口了的牙,示意自己这豁牙丑。
    “还有我这脸蛋,一笑就跟一朵老菊花似的,蚊子要是叮在上头,我都不带用手拍的,只这样动一动,非得把它夹死了不可!”
    说完,老大姐皮笑肉不笑地做了个笑模样,只见老脸一堆褶子,果真是深得能夹蚊子。
    “哈哈。”魏舒华被逗得又是一阵畅笑。
    她睨了旁边的老大姐一眼,这下心里是半点没疙瘩了。
    这毛老大姐,为人幽默,惯爱促狭人。不单单爱促狭别人,促狭起自己,那也是半点不留情的。
    “毛大姐,咱们真不签字啊。”魏舒华心里有些没底。
    “是啊,不是都说好了?先不签,瞧瞧情况再说,说不得还能再提点条件,比如说啊,这搬家要不要贴补点咱们?大钱要,小钱也不能丢。”
    老大娘毛桂珍挎着个篮子,不单单促狭,算盘也打得精,半点便宜不想被人占去。
    说话时候,瞧着路边的喇叭花开得好,她还摘了几朵搁篮子里。
    喇叭花早晨开花,傍晚蔫耷,这时候开得正是精神时候。
    紫的粉的白的,只见一朵朵喇叭花花口朝天,攀着树枝,清风吹来,花枝摇摆,像是挂了一树丛的铃铛。
    怎么看,怎么让人心中欢喜。
    “这花精神,你也知道,我那侄女儿带着闺女投奔我,我个老太婆,也没个东西给小娃娃,摘几朵花哄哄娃,娃娃也高兴。”
    毛桂珍见魏舒华瞧着自己,老眼笑了笑,豁了牙的嘴巴皱巴地砸吧两下,乐乐呵呵时,眉眼之间还能见年轻时的几分好模样。
    “小萤啊,那小丫头是乖,就是可惜了。”魏舒华叹了一声。
    都一条街上住的,魏舒华自然知道毛小萤的情况。
    小姑娘生的不错,就眼睛瞧不到。
    魏舒华看了一眼手腕上挎着篮子毛桂珍,心中暗道,毛大姐家也不知道是不是风水不好,这女娃子的日子都不好过。
    这不,毛桂珍年轻时候守寡,以前还住了好一段时间的庵堂,破四旧时候,庵堂没了,这才回了家。去年时候,堂亲的侄女毛水萍无处能归,带着闺女毛小莹来了解放路,投奔了孤寡的老太毛桂珍。
    这毛水萍的丈夫倒是还健在,就是离婚了。
    这时候离婚可是大新闻,大家伙都竖着耳朵听了,待知道离婚的缘由,叹息了一声,说当爸的心狠,爷奶狠心,也不再继续讲什么。
    毛水萍离婚的原因,很大一部分是为了闺女毛小萤。
    毛小萤生来眼睛瞧不到,是个残疾,这个年头,丫头片子就像田野间的稗草,不值钱,不被看重,更何况是这样眼睛有问题的。
    孩子一生下来,瞧着那灰蒙蒙的眼睛,孩子爸爸暗道晦气,手在孩子面前挥了挥,都快杵到眼睛了,孩子也没个反应。
    当下,那盼男娃娃那颗火热热的心,泛凉的同时,还冻成了冰垛子。
    “这是个睁眼瞎的,不能要。”
    毛小萤爸爸想丢了毛小萤,也狠心做了。
    毛水萍舍不得,谁身上掉下的肉谁心疼,她拖着还没好利索的身子,将孩子又捡了回去。
    因着捡回了病孩子,男人公婆见天的吵,这也不对,那也不妥,样样瞧不顺眼,找着茬子骂人,家里天天都是锅碗瓢盆摔打的声音,冷言讥语再来几句。
    钝刀子割肉,死不了人,但生疼。
    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毛水英就带着孩子走了,进城投奔了孤寡的姑姑,给人做保姆,拎着个铁桶,夏天卖绿豆沙,冬天卖丸子……哪个方便做哪个。
    一番折腾,攒出了家当摆茶水摊,现在做早市卖早点,日子算是过起来了。
    “都不容易。”魏舒华叹了口气,末了,她又道。
    “拆迁的事,毛大姐你也多上些心,咱也不能一口咬着就不拆,我和你说啊,咱们解放路的拆迁公司,那和上次和平路那边的,那就两个公司!”
    老板不一样,自然赔偿的情况也不一样!
    魏舒华左右瞧了瞧,见没什么人注意这边,这才压低了声音,凑近毛老太,小声道。
    “我大姑姐家那小子,老姐姐知道吧。”
    “知道,怎么了?”毛老太斜睨了眼,“我听人说了,好像有些浑。”
    “嗐,什么浑不浑的,那都瞎传的!”魏舒华连忙摆手否认,“我那外甥啊,他就是讲义气,喜欢交朋友,谁都能说上几句。”
    “这不,他看重朋友,道上认识的人多一些,按以前的话来说,那就是走江湖的,所以啊,这消息也比别人来得灵通。”
    毛老太撇了撇嘴。
    什么走江湖!一听就不正经!
    前两年严打,小年轻要是胡来,那是会被抓起来吃枪子儿的。
    心里这样想着,毛老太却没有说出口,她不是没眼力见的,说这话讨人嫌作甚,更何况,这魏老妹儿说这些神神叨叨,这是有内幕消息。
    她恩恩几声,一手挽篮子,另一只手往身后背,耳朵竖起,听得可认真了。
    果然,毛老太就听了些消息。
    据魏舒华这外甥说了,这次承包解放路工程的这个地产公司,水有些深,老板是个胆子大且心狠的,手上专门养着一些做事的人。
    做什么事,自然是一些见不得人的事了!
    毛老太一惊,“这——打手?”
    “可不是打手么!”魏舒华压低了声音,“他们之前在c市,那儿也拆迁,我那外甥说了,有一段时间,c市不是很太平,时不时的,夜里就得闹场火灾,可吓人了。”
    刚开始时候,大家也不想签,觉得条件还能再谈谈,等夜里着了几次不大不小的火后,签字工作就顺当了很多。
    毛老太眼睛都瞪大了,为这话里的意思心惊。
    “不——不能吧。”
    怎么不能了?
    魏舒华正想反驳,鸟为食亡,人为财死,更何况是这大财,丧了良心的,那啥做不出来?
    话都到嘴边了,她想到啥,轻咳两声,也不说得那么直白了。
    “嗐,谁知道真假,黑灯瞎火的,火一烧,啥都瞧不到了,鬼知道是谁做的,当然,也可能是我想多了……反正,我是打算条件差不多了,还是将字签了。”
    “早一日签,咱也早一天住楼房不是?”魏舒华嘟囔。
    她呀,是真的想在屋里装马桶的,按钮一按,家里干干净净,多清爽呀。
    早一点尘埃落定,也就早一天享福。
    魏舒华瞧了眼毛老太,被自己这么一说,老大姐眉头皱着,手不背着了,捏着菜篮子的手不安地攥紧。
    她年纪老了,人瘦削得厉害,手背长了褐色的斑,干枯得像披着一层皮。
    魏舒华心里软了软。
    时光不饶人啊,再过几年,自己也这样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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