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很久很久以前,从那个人把奄奄一息的少年带到翠微山之后开始,他再也无法在没有他气息的地方入睡。
    如今舟倾死了,剑也消失了,他在床上像往常一样强迫自己一动不动地躺着,却怎么也睡不着。
    ……对,他失眠了。
    可他为什么刚刚又是从噩梦中醒来?
    就在这时,一双冰冷的手臂从背后环抱住郁归尘的腰身。
    郁归尘浑身骤然绷紧。
    背后贴上来一个冰凉的躯体,他把脸埋在他背上,轻声道:“师父……”
    郁归尘周身僵硬如铁,他的脖子仿佛锈蚀一般动弹不得,唯有艰涩的声音从喉中挤出:“……可是,你死了。”
    “啊,对,”背后的人在他背上蹭了蹭,叹息一般轻声道,“我死了。”
    一声低低的轻笑传来,仿佛尖锥一样刺进他的耳膜,“郁归尘,你还活着……可你居然让我死了。你对得起我么?”
    血肉从背后生生撕裂开来,仿佛有一双手从背后穿透了他的胸膛,捏住胸腔里温热的心脏。
    然后,重重一捏——
    郁归尘猛然从幻觉中清醒过来,胸膛剧烈起伏。
    幻觉的惊惧尚未过去,他发现自己跪倒在冰冷的土地上,四周狂风呼啸,怀里抱着一个鲜血浸透的身躯。
    那是舟倾。
    鲜血浸透了他的衣服,让他看起来仿佛穿着一身红衣。
    舟倾紧闭着眼,面容惨白得没有一点血色,唯有眉心一簇红色花印越发刺眼。
    一滴泪从他紧闭的眼角滑落,苍白薄唇微微翕动。
    他在无声地对他说,“我恨你。”
    下一刻,郁归尘听见轻微的“噗嗤”一声。
    鲜血从他口中涌出,他低下头,看见舟倾那只苍白的手不知何时拿起一把匕首,直直地钉进了他的心口。
    郁归尘猛然惊醒,心脏疯狂跳动,铺天盖地的窒息感让他几乎喘不上气。
    “郁燃?”
    一双冰凉的手抱住了他的脖子。
    舟向月仰面躺在他身下,枕着凌乱散开的红绫。
    他脸上晕染着层层桃花般的红晕,嫣红唇瓣微微湿润,雪白脖颈沾着点点珍珠般晶莹的汗水,黏了汗湿的碎发,仰起一个任由予取予求的脆弱弧度。
    眉心一簇纤细的红色花印,将他泛着酡红的面颊映衬得更加艳丽。
    脖颈上的手忽然一沉,舟向月勾着他的脖子费力探起身,凑到他面前。
    湿润冰凉的柔软唇瓣印在了他灼热的唇瓣上,犹如桃花沃雪。
    “郁燃,”郁归尘听见面前人仿佛带着醺然的醉意,轻声细语,“我喜欢你。”
    这时,后颈上猛然传来烧灼般的剧痛。
    细细密密的符咒瞬间蚀刻进血肉,郁归尘眼前一黑,感觉到鲜血从喉中涌起,滴滴答答从口中溢出。
    晕眩的视野中,他看见面前人轻笑一声,指尖从他的嘴角蘸了血,在自己唇上抹开一抹妖冶的红,唇瓣轻轻开合。
    “——骗你的。”
    第274章 爱恨
    很早以前,郁归尘身上就纠缠了挥之不去的魇。
    这并非是他从别处沾染的障或煞,而是他自己心中生出的魇,他的心魔。
    魇,是怨气与戾气,是悲伤、抑郁、愤怒与仇恨,是一切痛苦的情绪所衍生的破坏性力量。
    或许也是最强大的力量。
    和形成魇境的魇不同,郁归尘还清醒地活着,所以他的魇一直被他控制在体内,就像是以自己的血肉为牢笼,始终将魇镇压于心底,不曾逸散出去。
    但这魇却如同跗骨之蛆般,一直纠缠了他许多年,每每在他反噬最为严重的时候侵入他的梦境,将他困于光怪陆离、破碎恐怖的梦魇之中。
    以往郁归尘的灵力和精神都足够强大,虽然困在梦魇之中时总是一遍遍重新经历最痛苦的记忆,但只要醒来就得以解脱。
    但这一次,他在一重又一重血咒的影响下虚弱到了极致,蛰伏于体内的魇终于冲破了束缚,反过来将这具躯体的主人困在无穷无尽的梦魇之中。
    一重重的梦境如同层层叠叠的海浪般将他深深困在水底,无数气泡从他模糊的视野里掠过,破碎成一片眼花缭乱的暗光。
    是血色。
    鲜血滴落进猩红衣袍,转瞬便消失不见。
    剧痛自心口撕开,面前的人又一次杀了他。
    那双点漆般的黑眸中泛起诡异红光,温柔地弯起,如水剪瞳中映出插进他心口的利刃。
    他一次又一次地杀死他。
    冷漠地杀他。
    漫不经心地杀他。
    流着泪杀他。
    笑着杀他。
    郁归尘一次又一次地死去,又在窒息的惊悸中再次醒来。
    每一次的梦境都比上一次时间更长,更加逼真。
    他身处梦境之中,遗忘了现实中的一切记忆,唯有到最后图穷匕见的时刻,才会猛然惊醒,之前无数次的记忆如烈火浇油一般猛然撕裂脑海。
    烈焰冲天,人群如蚂蚁的海洋推推搡搡,惨叫与怒吼响彻云霄,巨大的木梁燃烧着刺眼的火光,翻转着坠落。
    火海将他包裹其中,视野里只有熊熊火光,每一寸血肉都在痛。
    仿佛身处地狱。
    郁燃猛然惊醒,呼吸急促,胸膛剧烈起伏。
    四周一片寂静,只有他心脏怦怦跳动的声音。
    阳光从雕花窗棂落入黑色宫殿之中,照出溶溶的淡金色光束。
    在这光束中,一缕轻烟袅袅地从墙边檀木柜上的掐丝珐琅香炉中升起,一截香灰“啪嗒”一声落进炉中。
    很安静。
    ……他好像做了个噩梦,但是想不起来内容了。
    虽然不记得内容,但不知为何,郁燃却隐隐觉得心下有些不安。
    他默然半晌,起身下地。
    走了两步,郁燃忽然想起什么,看了看香炉中的那一支线香,皱起眉。
    他走到门口一开门,正好碰到要敲门的宫女敏而。
    “啊……殿下醒啦!”
    敏而笑眯眯道。
    郁燃点点头问道:“敏而,我屋子里这香是哪里来的?”
    “哦,对!还没跟殿下说呢,”敏而道,“最近你不是总是休息不好吗?就在刚才,国师大人派人送了一盒线香过来,说是可以安神定魄、延年益寿,帮助殿下安眠,我就给点上了。”
    郁燃神色微微一沉:“国师给的?”
    是那个新上任的红衣国师,别人尊称他为无邪君。
    不过,郁燃刚从翠微山回来不久,无邪君也是刚刚取代了原本的国师觉空真人,两人目前除了见过面外还没有任何交集,所以就连敏而和思之也不知道,郁燃本人其实对这位国师没什么好感。
    敏而愣了愣,左右看看四下无人,才压低声音道:“殿下不放心?”
    郁燃冷淡道:“收起来,不要点。对别人就说我用了,效果不错,谢谢国师的好意。”
    敏而立刻机灵地应下,又说,有人来找殿下。
    郁燃一听来人的名字,就严肃地将他请进来,关紧了门窗议事。
    来人带来了一个相当不好的消息,方复死了。
    方复是之前郁燃托付查一桩蹊跷案子的人。
    此前郁燃几年都在翠微山,最近才被昱皇给召回了皇城。
    回来的路上,郁燃路过了皇城边的桃溪村,结果偶然在那里得知附近几个村庄里最近有好多个孩子失踪,大部分是女孩,小部分是男孩,无一例外都是清秀漂亮的孩子,从五六岁到十三四岁不等。
    一连串的孩子失踪让村民们惊慌不已地报了案,但案子报上去却像是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声息。
    一边是没有动静的官府,一边是依然在不断失踪的孩子,家中有孩子的都人人自危,却无计可施。
    郁燃当晚住在那里偶然得知了这件事,心里觉得有些蹊跷。
    表面上看起来,这像是一个拐卖孩童的案子。但若是勾结了官府的人,涉及的事情就不简单了。
    因为身份特殊,为免打草惊蛇,他没有表露身份,而是派了人偷偷去查。
    ……没想到这才没多久,他竟然得到了那人的死讯。
    看来,那里真的有鬼。
    郁燃心头沉沉,决定亲自去桃溪村看看。
    虽说是父皇亲自召回来,但实际回来之后也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事情让他做,不过是让十四岁的他继续学习。
    若是早些年,一直在皇宫中长大的年幼郁燃还对外面的世界缺乏了解。但他在翠微山修习了五年,中间不乏跟着同门出去捉鬼驱邪的经历,早已经对独自掩藏身份在外面生活十分熟悉,而且有足够的自保能力。
    他把宫中的事情安排好,就独自去了桃溪村。
    桃溪村是一个颇有烟火气的村庄,人口众多,十分热闹,最重要的是距离昱都西城门不远,村民日常都会把种的菜和各种鸡蛋粮食带进皇城去卖。
    也是因为距离昱都不远,这里是许多人去皇城之前暂时歇脚的地方,村里有好几家客栈,还有驿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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