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之前点出邯郸王李善可能回返代地只是隐晦的威胁,那李楷这句话就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毕竟李善能不能生返,那是神仙都说不准的事,但人家李楷的四叔永康县公李靖却是实实在在的代州总管。
    你们不肯帮忙?
    好好好,我这个代县令未必能把你们怎么样,但信不信我让四叔出手,把你们弄死?!
    卢承基看着李楷狰狞的面孔,心想若论至交,李楷、李善当为楷模。
    抵达代州也快两个月了,又是出任录事参军事,卢承基非常清楚霞市的重要性……李善卸任代县令后,将整个霞市拱手让出,如今李楷在长安也已经名声鹊起了。
    而李善陷于顾集镇,李楷不惜以如此威胁逼迫代县势族出力,如此交情,令人感叹。
    这次只沉默几息,贺娄善柱虽然颤颤巍巍,但毫不犹豫的朗声道:“贺娄一族,愿青壮尽出,以襄战事!”
    其实代县势族也不是不愿意出力,但出多少力那是有讲究的,能在刘武周、苑君璋、突厥人年复一年的劫掠中保住家族,这些势族或多或少在塞外都是有些人脉的……出力太多,说不定会招惹祸事,出力小一些,也不直接出面,即使突厥破关,自己赠送金银珠宝、粮草军械,八成就能避祸。
    但现在没办法了,人家李楷已经举起屠刀……别说什么代州总管李靖,即使只是代县令李楷一人,他们也承受不住。
    正所谓,破家县令,灭门府尹啊!
    就在李楷目送众人离去,正准备和卢承基商议府兵青壮等事宜的时候,亲卫头领郭朴急行入内,低声道:“义琰郎君来了。”
    李楷猛地起身,神色有些慌张,李义琰出身姑臧房,和李善是同科进士,颇有交情,被朝中塞到崞县担任县令,如今崞县南侧正在大战,他怎么会来?
    一刻钟后,侧厅内,神色疲倦的李义琰迅速将崞县正在或者已经发生的事讲述了一遍,卢承基和李楷都慌了,这支叛军……甚至都不用攻打唐军大阵,只要出现在唐军身后,就足以动摇军心。
    还是久经战阵的郭朴稳得住,思索片刻后低声道:“三郎当即刻遣派亲卫,召集势族子弟,府兵青壮,连夜进发,务必要赶在叛军之前……”
    李楷一跃而起,“不错,尚未绝境!”
    “义琰兄离开崞县时,叛军尚未召集苑君璋旧卒成军,理应不会夜袭营地。”卢承基分析道:“只要能迅速赶到崞县左右,制衡叛军,再以船只递送消息,当能稳住军心。”
    李楷恢复了冷静,一边发布命令,一边叫来几个亲卫……不多时,亲卫的回报让李楷脸色铁青。
    “德谋兄?”
    “骑兵副总管牛斌不知所踪。”李楷低声回了句,起身张开四肢,一旁的亲卫拿起明光铠替其穿戴,这位青年喃喃自语,“绝不可让突厥越过崞县……”
    这个夜晚,整个代县灯火通明,不仅仅是县城之内,遍布各地的村落均人声鼎沸,无数青壮手持军械,身骑劣马,在士卒的引领下,向着代县西侧进发。
    偌大的火堆边,李楷、卢承基看着源源不断,一眼望不到边际的人群,有疾驰而来的青年,有手持兵刃的壮汉,也有看上去已经有些老迈的中年人,甚至还有尚有稚气的少年。
    “郎君,兵不在多而在精……”
    郭朴的话还没说完,李楷就喝道:“十万火急之际,还有工夫整军吗?”
    “使亲卫传令,均往崞县进发,在崞县北侧三十里处驻足,无论何人,斩叛军士卒,首级立兑铜钱十贯!”
    亲卫们高声呼和,人群颇有些骚动,突然队列中一员跨着劣马的大汉出列,朗声道:
    “今夜出战,乃为邯郸王。”
    “殿下以仁爱治理地方,以兵戈抵御外侵,爱我信我,父母妻儿驱吾出门,愿以死护佑。”
    “何人不愿出死力,何人不愿杀敌?”
    “明府何以钱财相诱?”
    第六百零七章 援军
    “呜呜呜……”
    低沉的号角声响在空旷的原野上,小丘上的尔朱义琛紧锁眉头,今日他将军阵略为向西移动,依山而立,后方居高临下,以此减少突厥骑兵攻击的面积。
    军阵和滹沱河之间留出了大片的空地,但如果突厥骑兵想从这儿绕过去,将会遭到马三宝所率唐骑的冲击。
    唐骑精锐就精锐在冲锋上,突厥骑兵强就强在马术上,但如果突厥骑兵真的想绕过去,东侧的滹沱河会大幅度削弱他们的空间。
    从清晨开始,突厥骑兵一波波的发动猛烈的攻势,双方打出了真火,杀得昏天黑地,低洼处汇集的血都成了小潭。
    大批大批的战马倒在地上哀鸣,大量的被撞毁的战车堆在阵前,唐军甚至在难以抵挡的时候,一把火点燃来逼退突厥骑兵。
    千余突厥骑兵试图从滹沱河边绕过唐军,马三宝迅速领唐骑出阵,隐隐相胁。
    远处的阿史那·社尔挥了挥手,示意侍从传令让骑兵退回,他也不得不暗自佩服对面那个代州司马的布阵,看似留出一条路,却其实是一条死路。
    不过阿史那·社尔也不急,昨夜已得消息,适才的号角声也不是吹给正在唐军大阵边来回游走的麾下骑兵听的。
    号角声一直没有停歇,越来越响亮,尔朱义琛迟疑的看着狂奔而来的斥候,转头远眺,地平线处,蚂蚁大小的黑点正在一点点的变大,高举的旗帜让唐军大阵发生了骚动。
    居然是苑君璋!
    牛斌、郭子恒、杜士远欲反唐,自身的名望是不够的,只能借苑君璋的名号,才在崞县周边聚拢起了一支数千人的叛军。
    “苑君璋!”马三宝咬牙切齿,“怀仁真是心慈手软了!”
    尔朱义琛的身子在微微发颤,两相夹击,自己还能撑得住吗?
    最惨烈的一刻降临了,突厥骑兵疯狂的一次又一次的发动冲锋,被牛斌、郭子恒驱赶的步卒手持盾牌靠近大阵,在战车边和唐军士卒搅成一团。
    猛地戳出的长矛刺入一个突厥骑兵的肋部,将其刺落下马,但下一刻,攀爬上战车的叛军士卒长刀劈在了长矛手的脖颈处,弓弦一响,面目狰狞的叛军士卒的胸膛处多了一支羽箭。
    高台上的尔朱义琛还试图镇定下来,不停的调配士卒,试图堵上缺口,但即使距离近,但在速度上如何能与突厥骑兵相提并论?
    更何况,叛军的出现,让唐军动摇军心,士气大落。
    忍受不了的马三宝手持马槊,从乱军中杀出,试图击退即将扑上来一举破阵的突厥骑兵,就在这时候,阿史那·社尔兴奋的举起马刀。
    在如今的乱战中,唐骑不可能再维持能进能退的状态,只要稍稍远离唐军大阵,阿史那·社尔就有把握将其击溃,至少能堵住其回援的道路。
    就在阿史那·社尔准备趋马进发的时候,侍从突然指着东侧,“那是什么?!”
    如今还是晨间,若有若无的雾气弥漫在滹沱河上,庞大的船头突然从雾气中探出,随后整支大船显露出来,甲板上站的的是持枪拿刀杀气腾腾的甲士。
    随后,一支又一支或大或小的船只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之内,每一艘船上都是满满当当的人群,一眼看过去,气势惊人。
    阿史那·社尔面容有些扭曲,难道在胜利果实即将到手的时候,还会出什么意外?
    不仅仅是阿史那·社尔看见了,站在小丘上的尔朱义琛也看见了,狂喜之下他一时间喉咙动了动,竟然不能开口,只死死拽着身边亲卫。
    亲卫其实都不知道主将在干什么,只顾着放声大吼,“援军到了,援军到了!”
    山丘上的尔朱义琛能看得见,略为靠近滹沱河的阿史那·社尔也能看得见,甚至那些骑在马上的突厥人也能看到一些,但主要是步卒的叛军却一无所知。
    叛军后侧的杜士远听到唐军士卒的高呼声,打了个寒战,他可没想到援兵从河上来,第一时间转头看去。
    还没看个真切,甚至还没完全转过身来,杜士远耳边传来了似有似无的弓弦声响,身侧的亲卫突然一个跟头从马上栽倒。
    随后传入耳中的是从渺不可闻迅速转为轰隆隆的沉重马蹄声,数百披甲骑兵疾驰而来,为首大汉探长身子,手中马槊没中杜士远的胸膛,一声暴喝,毫不费力的高举过顶。
    以为自己是在踹唐军屁股的叛军现在屁股也被踹了一脚,但不同的是,唐军军心不稳,陷入混战,但终究没有迅速崩盘,而叛军在看到后路被袭,杜士远被斩杀后,几乎在瞬间就失去了控制。
    “曲六郎!”后方的郭朴高呼一声,右手高举做了个手势。
    曲六郎就是那位反驳李楷“明府何以钱财相诱”的大汉,他手腕用力,甩开杜士远的尸首,拨转马头,率先冲阵,将失去控制的叛军向着东南方向驱赶。
    东南方向本是一片空地,是尔朱义琛特地留下的空地,但如今却成了死地,不管是突厥还是叛军,对着渐渐靠近河岸的船只都无能为力,而船只上的弓箭手肆意放箭,收割着一条条人命。
    牛斌双目喷火,还试图率亲卫返身再战,而面色灰败的郭子恒拉着他向南方渐渐聚拢的突厥骑兵方向逃去。
    从船只出现在滹沱河杀出薄雾开始,到代县援军斩杀杜士远,击破叛军,从头到尾不超过一刻钟的时间。
    在最紧要的时刻,南北两支援军几乎是同时赶到了战场……这让阿史那·社尔在情绪上有些不能接受。
    东侧的滹沱河上黑压压的船只,由北而来的数百骑兵身后跟着不成队列,漫山遍野的青壮,这让正陷入乱战中的战阵迅速停滞下来。
    大阵中,唐军士气大振,而突厥骑兵和夹杂的叛军纷纷远离。
    战事出现了一时间的停顿,尔朱义琛迅速派出仅有的亲卫骑兵,接应已经损失惨重的马三宝回阵。
    马三宝率八百骑兵出阵,不过两刻钟的时间,已经阵亡将近三百人,但这么惨重的损失也得到了回报,在最关键时刻拖住了突厥骑兵的步伐,使得唐军在援军抵达之前没有崩盘。
    北侧河岸边,李楷长长松了口气,笑着说:“没想到四叔来的这么快!”
    一旁的卢承基也觉得颇为侥幸,“而且来的这么巧。”
    靠近河岸的船头上,一位只身穿青衫,不携兵刃的中年人正负手远眺战场,身形挺拔,鬓发微白,正是一代名将永康县公李靖李药师。
    第六百零八章 一代名将(上)
    阿史那·社尔后悔了,真的后悔了。
    虽然成功的突破楼烦关,虽然数战大捷一路杀到崞县,但却被死死的挡在了崞县以南,不得越雷池一步。
    虽然阿史那·社尔数度跟随颉利可汗攻略河东,但因为山脉遮蔽,又因为太原府就在忻州南侧,导致阿史那·社尔从来没有去过岚州。
    当日突厥骑兵攻入岚州之后,一路南下连破两县,抵达太原府边界才转而北上忻州,一直到抵达定襄县附近,阿史那·社尔才偶然得知,从岚州是有一条不算平坦,但也不算太过陡峭的路直通忻州。
    这是阿史那·社尔的第一个后悔,第二个后悔之处是应该昨日就分兵北上……即使只有两千骑兵抵达雁门关,也能起到关键作用。
    而今日尔朱义琛让出道路,以为有牛斌等叛军相助的阿史那·社尔却没有冒险,结果一直僵持到了对方两支援军赶到战场。
    阿史那·社尔和其他族人不同,他通汉学,而且还不是粗通,他心里浮现出“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这句话,抵达代县之前,一共经历四战,再加上昨日今日两场大战,麾下骑兵伤亡惨重,只有约莫三千不到了,即使加上牛斌依附而来的叛军,也不过五千左右。
    还要继续吗?
    对面唐军虽然也伤亡惨重,但还保持战力,由北而来的援军漫山遍野,人数不少,但阿史那·社尔最忌惮的还是滹沱河上的船队。
    牛斌和郭子恒远远眺望,小声商量了几句,才向阿史那·社尔禀报……按照时间推算,应该不是并州军,很可能是据说即将赴任的代州总管李靖。
    李靖这个名字,阿史那·社尔听说过,对于这个人他不是太在乎,但对于这个人带来的援军……因为船队靠岸,大批的甲士源源不断登岸,虽然都是步卒,但都步履沉稳,或手持巨刀,或携带弓箭,一看就知道是精兵。
    视线之内,大大小小的船只靠岸,源源不断的士卒正在陆续登岸,在突厥军东侧列成队列。
    会是并州军吗?
    阿史那·社尔犹豫不决。
    留下卢承基和郭朴掌管代县援军,迅速向尔朱义琛靠拢,两军合一,而李楷和李义琰登了大船。
    “拜见永康县公。”
    “拜见永康县公。”
    站在船头观望战局的李靖转身看了一眼两位侄儿,只微微点头示意,青衫被河风吹的烈烈作响,“听闻邯郸王好施恩,常怀仁?”
    李楷知道这是李靖对叛军起事不满,上前一步苦笑道:“怀仁施恩民众,怀仁百姓,苑君璋入朝觐见,马邑驻军颇有不稳之态,才以并州军取而代之,将苑君璋旧部调入关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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