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氏命茶童奉茶后与长孙氏去了后院,她出嫁后与李乾佑一直居住在长安,只是偶尔回三原,如果要迁居回乡,还有很多要安排的事。
    进了书房,李乾佑急匆匆的问道:“回三原可有不妥之处?”
    李善有些意外,李乾佑年过四旬,出仕近十载,却还没有明年才加冠的李昭德沉稳。
    “三原县在京兆内。”李善简单的回答道:“邻县便是云阳县。”
    李客师还没来得及解释,李昭德幽幽道:“云阳罗氏。”
    显然,去年李善长时间驻军百泉县,也在百泉的李昭德并不完全只是玩耍,在父亲被罢官之后,李昭德迅速褪去了稚嫩,开始展现自己的能力。
    “云阳罗氏……燕郡王罗艺?”李乾佑狐疑的看着李善,“罗艺被驱逐出京,如今是陇右道河州总管。”
    李昭德也盯着李善,“仁智宫事变之后,秦王殿下入主东宫已然确凿,但突厥分裂,或会大举南侵?”
    李善饶有兴致的点点头,“今日与秦王殿下决议,抽调侯君集、冯立、史大奈、段志玄、侯洪涛等将补入灵州军,尉迟恭明日启程往延州道,另调韩国公庞玉入代地。”
    李昭德脸色微冷,“若是东宫不肯束手就擒,只能乘突厥来袭之际……而冯立、薛万彻均未回京,李高迁被罢职,只能是燕郡王罗艺。”
    李客师啧啧道:“十二郎越六郎多矣。”
    所谓的六郎,指的是在丹阳房这一辈排行第六的李楷。
    李善没吭声,但其实心里是赞同的,平心而论,自己虽然与李楷关系更好,但李楷无论是治政还是领军都相对比较普通,也缺少对局势的分析判断能力,当初接任代县令之后,李楷只是萧规曹随,崞县一战时候,也是以李义琰为主。
    而李昭德虽然年少,但能通过李善说的“云阳县”迅速联想到罗艺,也联想到了突厥来袭,联想到东宫可能的异动。
    李世民那边已经有情报传来了,罗艺早在几年前被驱逐出京的时候就在云阳县留下人手,去年回京后又补充了一部分,粗略计算,至少有五六百人。
    不同于长林军,虽然只有五六百人,但却是常年面对胡人侵袭的精锐。
    李客师也能想得到这些,但不同的是他是知道答案的人,他是通过裴世矩至今还没有致仕来判断东宫没有选择束手就擒……从资质上来说,李昭德比李客师父子都要强。
    至于李乾佑……他还在大为诧异,“罗艺能作甚?”
    “他都被驱逐出京了。”
    李昭德沉默了会儿,低声道:“天节军。”
    “罗艺坐拥幽州多年,麾下天节军颇为骁勇,如今一部驻守幽州,一部驻守河州。”李昭德低声解释道:“与薛万彻、冯立不同,天节军乃是罗艺的私军……”
    李乾佑终于听懂了,“罗艺有可能暗中在云阳县布置兵力?”
    云阳县距离长安城只有三十里,如果是快马奔袭,需要的时间会非常短暂。
    “即使长安大乱,四弟也应无虞,东宫不会放纵。”李客师解释道:“但如果是在三原……一旦生变,只怕横遭不测。”
    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一旦东宫败北,罗艺布置在云阳县的精锐很可能会劫掠县城后逃窜……云阳县毕竟是罗艺的乡梓,而三原县正好在云阳县的北方不远处。
    李乾佑叹息了声,看向李善,“那昭德就拜托怀仁了。”
    “何须叔父多言?”李善笑道:“昭德不比他人。”
    李昭德毕竟年轻,还没听出什么,但李乾佑、李客师都心里有数,李善功勋卓著,两度救驾,但爵位是不可能晋升了,而且短时间内也不会在职位上有所突破,而身边亲卫中已经有了苏定方、张仲坚这样的名将,还有王君昊、刘黑儿、侯洪涛,已然俨然为一方势力。
    以李善一贯谨慎的性情,除了张仲坚之外,其他人短时间内很难再有所分润……反而是与李善关系比较好的几个友人,比如李楷、李昭德、王仁表能有所分润。
    “不过叔父留在长安,他日理应能起复。”李善笑着说:“秦王殿下有量,当不会置之不理。”
    其实这话的意思很明显,关键不在于李世民有没有量,而是李乾佑有个叫李药师的哥哥,还有个叫李客师的哥哥……历史上的玄武门之变,李客师也是随李世民起兵的主要将领。
    李乾佑此时倒是洒脱,摇头道:“兄弟五人,长兄早亡,二兄为天下名将,三兄如今为秦王心腹大将,五弟守家,某资质平庸,文武均无杰出之才,等诸事平定,当归乡悠游泉下。”
    呃,其实李乾佑对仕途还是挺上心的……李善略有些诧异,当年他施计让李乾佑抢了李德武的长安令,主要就是李乾佑在这方面有强烈的进取心。
    但随后李善就知道为什么李乾佑如此消沉了。
    “一市尚不足,东西两市,均血流成河。”李乾佑低低呢喃。
    唐代承袭《周礼》“刑人于市,与众弃之”,即在市中执行死刑,所以一般来说是在东市或者西市,但此次杨文干谋逆案牵扯的人太多太广了,一个市都不够用,东西两市同时启用。
    最惨的除了杨文干族诛之外,就是齐王府了,不仅是上下属官,不仅是侍卫、属官,就是六卫中的大小将校,全都是斩首,严重一点的是全家处死,轻一点的是家人流放岭南。
    至于女眷,除了齐王妃之外,其他的女眷全都没入宫中……也不知道李世民会不会上下其手。
    整个齐王府,唯一能安然无恙的属官就是李乾佑了,这如何不让他心惊胆战呢。
    李昭德也叹道:“今日晨间,在永宁坊看见有尸首抬出。”
    “这些日子抬出的尸首……数不胜数。”李客师也语气沉重,“流放岭南,能有几人能安然而返。”
    很多被牵连流放岭南的人干脆选择了自尽,这是李善没想到的,其实经过晋、宋、梁、陈几朝,岭南真的不算是蛮荒之地了……当然了,因为水土不服而死的几率还是不小的。
    李乾佑已经绝了再度出仕的想法,反而轻松了起来,能幸运的逃得一命,已经是侥天之幸了,反而问起了仁智宫事变的细节。
    亲身参与的李客师详细的将事情说了一遍,最后摇头道:“封德彝为何暗中依附齐王,实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李昭德眼神闪烁,“或许是有把柄落在了齐王手中?”
    李客师看向奉命详查此案的李善,后者点头又摇头,“应该是,但具体何事不太清楚。”
    给李世民戴绿帽子……这种事要是泄露出去,那就操蛋了。
    李昭德看了李善几眼,没忍住问道:“怀仁兄似乎与秦王颇为亲近?”
    “陛下暗示。”李善给出了个完美无瑕的借口,心想李昭德与张文瓘、王仁表一样起了疑心啊。
    王仁表是早就有所猜测,毕竟他是知道李善身世的,张文瓘也早有怀疑,因为当年就是他急奔长安为李善联络李世民的,但李昭德起了疑心,却是因为他的直觉。
    李善心想,陇西李氏丹阳房,李靖之后,这一代当以李昭德为首……事实上,李昭德的的确确在贞观年间出仕,高宗年间出任宰辅。
    又聊了一阵后,与长孙氏约了明日去探望崔十一娘,李善才告辞离开,一同离开的还有李客师。
    “怀仁,裴弘大……”
    “已有定计。”李善睁着眼睛说瞎话,对于裴世矩会出什么招,他现在一无所知。
    “那就好。”李客师松了口气,笑着说:“比起昭德,德谋颇为逊色。”
    “德谋兄稳重,昭德敏锐,各有所长。”李善随口道:“德谋兄先出任代县令,后转百泉令,已有数年之久,等尘埃落定后,可回京入三省六部历练。”
    李客师的长子、次子都不成器,幼子是庶出,所以将希望都寄托在李楷身上,听了这话喜形于色,“还要怀仁襄助。”
    “伯父,通家之好,无需客气。”李善想了想,“最好是中书舍人,虽品级不高,但却是近臣。”
    没听见李客师的回复,李善略为诧异,转头顺着李客师的视线看去,却看到了脸色颇为阴沉的李德武正迎面而来。
    李善脚步微滞,脸上露出个温和的笑容,眼中却满是冰寒……前身遭到抛弃,李善虽然愤慨但却不是不能理解,毕竟后世干出这种事的男人多了,但将自己送入河北战场,却是李善难以容忍的。
    看见儿子投来的冰冷视线,以及李客师的鄙夷神情,李德武勉强露出个苦笑,然后加快了脚步。
    “听说他在裴府也颇为狼狈?”
    “几近被驱逐。”李善哼了声,“当年小侄曾在母亲面前发誓,必要其马前泼水!”
    这是朱氏和李善共同的想法,所谓的马前泼水,那就是破镜再难圆。
    李德武也不指望再来一次破镜重圆,但却必须要考虑一点……我不想死,虽然我现在很狼狈,但不想死。
    第一千一百八十七章 狗屎一样的麻烦
    “各坊巡视警戒,为左右金吾卫之责。”
    柴绍慢吞吞的说:“此非北衙禁军所辖,长安县衙只管与南衙禁军交接。”
    “霍国公说的是。”李德武恭敬的说:“只是之前平阳公主坐镇长安,宫城、皇城以及长安各门出入均由北衙禁军管束,故下官特地来询。”
    这倒是真的,仁智宫之变后,李渊依旧留在了凤凰谷,长安的防务全都交给了平阳公主,别说北衙禁军了,就是十二卫中仅有的在长安执勤的左右金吾卫也是受其节制。
    柴绍不禁有些意外,微微挑眉,心想这李德武倒是有些心思,硬生生找了这个理由。
    看了眼柴绍,李德武继续道:“下官有一事厚颜相求……”
    柴绍更是意外,这个不要脸居然求到我面前……也就是我面前,如果是妻子面前,只怕会被打出去。
    挥手让侍卫退下,柴绍不再装模作样,冷然道:“说。”
    “下官难当长安令,请外放。”
    “此乃吏部之责。”
    “玄龄公为吏部侍郎,凌公为吏部郎中。”
    “那你去寻他们就是。”柴绍似笑非笑,“难道是怕东宫有所察觉?”
    这句话的意思是在提点,你李德武身上还有个太子千牛备身的兼职呢。
    “不敢贸然相求。”李德武脸色平静,“若欲辞官归乡,不知霍国公可许?”
    柴绍当然知道,李德武实际上问的不是自己,而是李善。
    犹豫了下,柴绍轻声道:“任尔择之。”
    李德武轻轻松了口气,其实他并不是要求外放,也不是想辞官归乡,甚至都不是在询问李善可能的态度,而是在试探柴绍、平阳公主这对夫妇的态度。
    如果说之前是猜测,虽然有七八分的把握,但毕竟没有确凿,但这一次不同,平阳公主派出的亲卫都帮着裴世矩守门了,明晃晃的将刀架在了裴世矩的脖子上,李德武当然知道,平阳公主夫妇是肯定知道李善身世的。
    而仁智宫事变之后,陛下易储的心思已经明确,夺嫡局势已然明朗,太子的失败也意味着裴世矩的失败……李德武不得不开始考虑自己怎么逃过这一劫。
    选择有两个,一个是崔信,毕竟是亲家啊!
    虽然说自己不要脸的抛妻弃子,但崔信这个亲家不可能不收留护佑自己……就算李善不悦,崔信也不会无动于衷。
    可以说,这是一条非常稳妥的道路。
    不过很可惜,从仁智宫回京之后,崔府就没人了,据说崔信夫妇都暂时迁居去了日月潭,李德武也无计可施。
    而另一个就是平阳公主夫妇了。
    太子即将败北,如果自己不能找到托庇者,那很有可能会一命呜呼。
    李德武很确定这一点,妻子裴淑英看似柔弱,但能割发明志,苦等那么多年,性情刚烈不逊朱氏,说了会杀了自己,那么一定会全力为之。
    所以,李德武在陛下回京之后,迅速找了个由头来拜见霍国公柴绍,试探平阳公主夫妇的态度。
    走出皇城后,李德武在心里想,自己或许应该狡兔三窟,但一定要安排在距离平阳公主府不远的地方,以顺利的逃遁入平阳公主府。
    当天晚上,平阳公主后院中。
    “砰!”
    精美的茶盏被狠狠的投掷在地面上,摔的粉身碎骨,平阳公主厉声喝道:“你猜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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