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堂之上,所有人都在推脱责任,唯有姜临站了出来。
    他拱手作揖:“家主,姜临请命,”他顿了片刻,轻笑一声:“叔父,可许否?”
    他笑得轻巧,仿佛并非要为兽潮出征,风轻云淡得好像只是谈及了一句无关痛痒的风雅之辞。
    那是姜临第一次唤叫他叔父。却也是他露出了爪牙的证明,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姜临再也不是那个由他揉搓欺辱的孩子。
    他以守护边城百年为由,换取姜家少主之位,强势的姿态近乎逼宫。
    当日殿前他气质如兰,站立如松,恍若多年前的一位故人之姿。
    那时姜寻予夺得姜家大比魁首,父亲亲授他姜家少主之位。
    一样的天资卓越,一样的风骨无双,一样的傲然恣意。
    姜临风姿气度像极了他的父亲,隐忍蛰伏也像极了他的母亲。
    他早该想到那两个人所生的孽障不会碌碌无为。
    可笑的是他那一堆没用的子孙纷纷点头同意。
    边城守城向来九死一生,谁知姜临竟然真的能回来……
    姜疏怀眯着眼,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角,转身离开了殿里。
    姜临……还有利用价值,且留他一段时间吧。
    第30章 唇齿相依
    自打从大殿出来,姜思昱觉得氛围颇为诡异,不只是因为一路无话,他甚至觉得这一道走来,凉嗖嗖的冷风一直在身后刮。
    他疑神疑鬼了好半天,思来想去把众人沉默的原因理通了。
    他们这群孩子,平日里听了太多关于姜家少主的神话,从小到大,他们虽未曾在姜家见过姜临,却早已将他视为榜样。
    就连历练期间,他都暗自设想过,若能斩杀凶兽,利剑归鞘衣袍猎猎之际,彼时他是否会有传说中的姜家少主的半分风姿。
    甚至小时候,他一度把姜临视为唯一的救星。父亲暴戾无情,母亲柔弱可欺,家主不闻不问,他每逢伤痕累累独自拭泪,总会在心底挣扎设想,如果是姜临在他身边,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可如今大殿上那一幕还历历在目。
    或许大家和他一般,但经此一回,任谁都会在心里升腾起一种猜想——姜家少主,或许只是表面上如传说中那般风光无限,到头来只是姜家家主恨不得除之后快的工具罢了。
    虽然丢了吞贼魄,但大是大非他尚且通晓,涉及家族秘辛,风兄纵然救了他的命,他也不能当面问出少主和家主之间的嫌隙。
    他满腹的不忿,不明白为何姜家如此针锋相对剑拔弩张,回眸欲寻季知秋传音一吐为快,瞥到风澈时,正巧见对方朝他笑了一下,倒像是对刚才在大殿中的一幕毫不介怀。
    姜思昱心想,这风大哥还真是见过世面,这种碰巧看见家族秘辛,寻常人多少有些诚惶诚恐坐立不安,毕竟人在他处受制于人,比不得本家百般维护。
    虽然他本人已经想象不出诚惶诚恐是什么样子,记忆中关于恐惧的片段都模糊不堪,但他就是想破头,这副笑眯眯的嘴脸,也不会被称作是一种害怕的情绪。
    姜思昱怀疑自己有些神经质,没事去想风大哥笑里的含义,到底是姜临的事更能牵动他的情绪,他偷偷拍了一把季知秋。
    季知秋朝他皱眉,凑在他耳边低低地警告:“你消停一下,等会儿就能回去吃饭了。”
    姜思昱:“……”辟谷了,谢邀。
    “我不是想吃饭,真的,我有别的事儿。”
    季知秋没等说话,反倒是旁边的宋术新奇地上下打量他两眼:“呦,长大了?”
    姜思昱:“……”
    他委屈极了,自己把他们当朋友,他们把自己当傻子哄,其实这个心里话也没那么有必要谈。
    宋术刚想再逗他两句,姜思昱直接撸起袖子,一把环过来,扣得他被迫弯下腰。
    他大叫一声,姜思昱立刻扳正他的脑袋,另一只手捂住他的嘴。
    “我艹——”
    风澈心里藏着事儿,刚刚还在想这几个孩子难得安静,赏了个笑脸过去,一眼没看住,就不知道为什么已经打起来了。
    姜临在前面领着路,没有回头观望战况,声音倒是稳稳飘到后面每个人的耳朵里:“要打回屋里打,别被族中之人发现了。”
    姜思昱等人一溜烟钻回院中,以互相锁喉的姿态扭作一团,连滚带爬进了房间,房门随之咣当一声合上。
    窄窄的一条回廊里,风澈看着姜临长长的影子落在脚边静止下来,一时无言。
    姜临垂眸看了他一会儿,一边领着他往前走,一边浅笑着问:“今日累了吧?”
    “嗯。”
    “那今天好好休息。”
    “嗯。”
    “到了。”
    风澈猛然顿住机械前行的脚步,抬头看着姜临的脸,脑海里姜疏怀掐着姜临脖子的一幕还在循环往复,让他整颗心都烦躁了起来。
    他踏进房内,两手搭在门框上,抬起头看向姜临,下一个“嗯”到底是没能从喉咙里发出。
    屋里没有燃起烛火还有些暗,门外是黄昏倾泻下来的晚霞天光,姜临站在门口,乌黑的发因为逆光的缘故在轮廓外围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色光晕,每根飞扬起的发丝都泛着耀眼的金光。
    他像来自上界的神祇,却因为脖颈上刺目的紫红勒痕落入凡尘,偏生他脸上还带着温和包容的笑,仿佛宽恕了一切堕落的罪恶。
    见风澈发呆,姜临轻轻扣了扣门框,唤回了风澈的神思:“怎么了?”
    风澈敛去眸中盯着那道勒痕透出的凶厉,摇摇头,再抬头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的笑意:“没事。”
    姜临默默地看他,良久才叹出几个字来:“好好休息。”
    门“吱呀”一声关上,将光芒尽数收回,神祇消失,光明绝迹,风澈在一片黑暗中盘膝坐下,心底的烦躁又重新涌上来。
    少时的记忆和刚刚的场景悄然重合,像是一桩桩无限循环的悲剧堆砌排列,最终组合成了姜临的人生。
    他一直知道姜疏怀想杀了姜临,然而,少时姜临名不经传之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姜家遗孤身如浮萍,却还是无人心怀恻隐。
    姜临就像是姜家的异类。
    如今二百年光阴过去,沧海桑田星辰斗转,姜临纵然成了姜家少主,在场所有人见了姜疏怀要掐死姜临的那一幕,却还是带着无悲无喜的漠然,仿佛已经司空见惯,只觉得是看了一场重复多年的闹剧。
    少时那群孩子所谓的调侃,说姜临体内一半流着罪恶的血脉,又何尝不是姜家在背后推动舆论呢?就连这一代的姜家子弟,见了刚刚那一出,还能嬉笑打闹,足见并非不知姜临处境,怕是父母亲族早已告知过。
    姜临什么都明白,可他一如既往地隐忍,他背负着罪恶的血脉,在用一生去偿还父母留下的债。仿佛他真的亏欠姜家什么,仿佛出生本是他的错,仿佛他不得不去反哺姜家所谓的恩情。
    可他又有什么错?
    他自出生起在追杀中度日,流浪十年以为寻回了光明,却只不过是一脚踏入深渊而已。
    姜临不该如此度过一生。
    以前他只知一味为姜临撑腰,暗中解决所有的麻烦,一遍又一遍去警告欺负姜临的人。
    他当时想,为什么这帮人狗改不了吃屎,今天犯事明天还敢来,怎么就不知悔改?
    而如今看来,最该改变的,从来都是姜临。
    他本该拿回属于他的一切,本该像历代少主一般风光无量,本该去反抗牢牢禁锢住他的枷锁。
    风澈豁地从地上起身,再抬起头来只剩满脸的坚定。
    黑暗里他一双眸子绽放着光芒,像是两盏明媚的烛火。
    他手上灵力快速结印,探寻到了姜临所在的位置,“缩地成寸”黄褐色的光芒亮起,他消失在了屋里,下一秒站在了姜临屋的地板上。
    他速度太快,重心有些不稳,向前栽了一下,直奔着面前的屏风撞了过去。
    风澈眼睁睁地看着缺乏锻炼的身体不受控地摔过去,心里暗叫不好。
    一双手环过来扶住了他的手臂,风澈的头还是不可避免地撞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
    他摸摸撞得有些混乱的头,正恼怒为什么姜临屋里还横着一个破屏风还差点磕破他的头,一抬头发现自己好像撞的是姜临的胸膛。
    妈的,姜临是铁铸的吗?
    他缓了半天视线才彻底清明,聚焦后才发现自己正在和姜临对视。
    姜临稳稳地扶着他的胳膊,见他看过来浅浅一笑,穿戴整齐的样子似乎是恭候多时了。
    纵然自己如此狼狈的入场十分的有失尊严,但风澈还是镇定地直起身,松开了姜临扶过来的手。
    还没等他说话,姜临倒是绕着他转了个圈:“你每次都偷着过来,和学堂那会儿一样。”
    风澈一挑眉:“谁说的?搞得我好像日日擅闯美人闺房的登徒子。”
    他玩笑一过,迅速沉下心绪,重新正色道:“姜临,今日之事……”
    姜临握上风澈的手腕,指着他发顶红色的“尘念”,轻车熟路地岔开了话题:“对了,释放四魄的方法我找到了。”
    风澈眨眨眼:“不是‘尘念’的问题,我是想说……”
    姜临手劲缓缓收紧,他幽深的眼一错不错地看着风澈,狭长的眼角随着笑意挑起,薄唇轻轻勾起一抹动人的弧度,像极了摄人心魄的山间精魅:“先听我说,好么?”
    风澈有一瞬间被眼前的人迷了神。
    他一向知道姜临长相绝佳,眉若远山含黛,眸似星辰坠海,刻意做出这般情态之时,原本清正俊逸的五官竟在此刻变得诱人了起来……
    风澈猛地收住躁动的想法:“姜临,不许岔开话题,我要和你谈谈姜疏怀的事情。”
    姜临松开了他的手腕,收回了笑意,垂眸不语。
    风澈凑过去看他:“姜临,你不说说你现在到底是怎么想的么?”
    姜临微微侧眸,不去看风澈灼灼的目光。
    风澈一把揪住姜临的衣领,将自己的倒影强硬地拉入对方的目光里。
    他一时气急,皮肤又过分苍白,血气上涌直接烧得眼尾微微泛红,他强行扳过姜临的头,手因为激动忍不住地颤抖:“姜临,你他妈能不能别忍了?”
    姜临执拗地别过头,眼睫上下抖动得厉害,却还是强装镇定:“你说什么?我的意思是你把‘尘念’交给我,我收回四魄,过几日就还你。”
    风澈冷冷地看着他躲闪的模样,翻江倒海的情绪在脑海里炸开数不尽的火花,他快要气疯了,姜临还在这扯有的没的。
    他一把把姜临推到屏风上,姜临的脊背随着推力撞在了屏风木质的框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动。
    基座沉稳的屏风晃了晃,终是没有倒下来。
    “姜临,我再说一遍,你他妈能不能别忍姜疏怀那个狗比玩意儿了!”
    姜临疼得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什么忍不忍的,他是我叔父,从小把我养到大的,我谢他还来不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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