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为自己可以做到冷眼旁观,只在时空某一节点拨乱反正,修改结局后转身就走。
    但他毕竟只是活生生的人。
    他踩上水晶路,地上镶嵌的水晶凸起刺激着他脚掌的神经。
    原本风二世祖最讨厌这种硌脚的路,偏偏他平时的必经之路几乎都是这种东西铺的,每次走时,风澈都要绕着凸起的石头在平地乱跳,一边蹦跶一边大喊这种破路狗都不走。
    但这是风家祖上布局排布的聚灵风水,风澈就是再作,风行舟也不可能给这些路撤了。风澈就索性跳到房顶四处乱窜,偶尔还领着风澜上蹿下跳。
    后来风澜长大了点,就不觉得风澈这样做是对的了,他经常拽着风澈,含含糊糊地说:“家主教导了,要走正路。”
    风澈几次没听,后来盯着风澜绷得紧紧的胖脸,莫名觉得对方正经又认真,难得没反驳两句,勉勉强强陪着走了。
    后来走正路成了风澈的习惯。
    只是,风澜不知何时已经忘了走正路的约定。
    风澈的脚步没有停,一步一步地朝里面走。
    身下的影子在一旁的灯盏照耀下逐渐拉长,落在晶石上形成斑驳陆离的碎片,挣扎舞动的形状,像极了风澈此时的心情。
    风澜啊,你到底,为什么走到今日这步……
    【作者有话说】
    风澜是陪着风澈一起长大的,在九岁之前,风澈在家里待着,平日里的玩伴就是风澜。
    第82章 罪人功臣
    风澈踏入洞府,漫长的甬路隧道似乎没有尽头,蜿蜒曲折却只能单行,周遭一片漆黑,连一盏灯都没有燃起,他走了很久,远处的转角终于露出些许光亮。
    他朝着光亮行去,转向右边,骤然从漆黑处走到这里,面前烈烈的光芒灼得他眯了眯眼,忽然身前一暗。
    风澜沉沉的呼吸带着烈酒的气息,扑面而来,狠厉的目光落在风澈身上,凛冽中透着一股杀意。
    风澈错开眼,装作没看清对方眼里的杀意,鞠了一躬:“首席。”
    他等了许久,面前的人没扶他起来,更没有说一句话,只转身进了洞府里面。
    风澜一挪开,身后大片的光倾泻过来,几声瓷器碎片受碾压的脆响就这么灌进风澈的耳朵。
    他突然想起传音之中那几声清脆的碎裂声。
    他一时难以避免自己的探索欲,余光跟着风澜的背影一路向下,看见了遍地碎裂的瓷片,蔚蓝的、翠绿的、赭石的、朱红的、莹白的……层层叠叠和地上斑驳的酒水混杂在一起,冲天的酒气就源自其中。
    风澜一步一步踩上去,每落一步发出“咯吱”一声脆响。
    一丝稀薄的血腥味儿就这样飘进风澈的鼻腔。
    他瞳孔一缩。
    风澜赤足而走,脚下伤口纵横交错,丝丝渗血,他一路走到桌案前,在瓷片上蜿蜒着一道狰狞的血色裂口。
    疯了,不知道疼么?
    风澈搭在一起行礼的指尖微微用力,收回眼底翻涌的忧思,恢复了漠然。
    风澜已经不是当年的风澜,明明是最冷静自持机敏果断的人,身为撑住风家当年大厦将倾的功臣,也会在几百年后沉溺于凡人的烈酒,醉心于滔天的权贵,甚至状似疯癫。
    他只是觉得荒唐。
    他收回行礼的双手,直起身子整理衣袖,然后站在原地,只是抬头看着风澜。
    风澜没理会他自顾自起身的做法,侧身坐在桌案上,顺势将一条腿放在台面上,另一只脚轻轻点地,拿脚尖扒拉着地面上那堆瓷器碎片。
    一时空间里只有哗啦哗啦的碎片碰撞声。
    风澜看了一会儿,挽起袖子,附身从桌案后翻出一瓶崭新的酒壶,单手握住壶身就往嘴里灌。
    他喝得很急,壶嘴里的酒倾倒而出,几乎是没有断续地将一壶喝下肚。随后他啪嚓一声将酒壶摔在地上那一堆碎瓷片上。
    整个黛青抛釉的冰纹茶壶绽放出万千碎片,风澜定定地看着,抬手抹了抹唇角,笑了一声:“酒啊,真是个好东西……”
    风澈垂眸看着自己的脚尖。
    修炼之人,自筑基辟谷之后,凡尘烟火便不会影响身体情况,只能说风澜这么多的酒喝下去,既不会像凡间酒客那般,一醉解千愁,更不会像凡人紧急处理伤口时,可以麻痹自己的痛觉。
    在少时,他陪着风澜一起喝酒,都未曾见过对方显露过醉意。
    他不懂对方为什么还像少时那般沉醉于酒水,也不知对方刻意伪装出如此颓唐的醉态,究竟是何意。
    风澜自顾自说了半天的话,来来去去只那一句——“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终于,他想起门口站着个人,撑着半边脑袋撩起眼皮看过来:“迟斯年,你今天为什么没输呢?”
    风澈垂眸:“姜启灵剑失控,提前认输,非我本意。”
    风澜低低笑,随后声音越来越大,头颈后仰,脖颈上青筋暴起,似乎在极力抑制着什么。
    他突然收住,头重新歪到了手上,捧着半边脸嘟囔了一句:“好一个阴差阳错啊……”
    他面色俶地阴沉下来,身形一动,足下“缩地成寸”迅疾而出,人已经站在了风澈面前。
    他略一俯首,低低地问道:“我且问你,风瑾可知我要反?”
    他一句话如同霹雳,在风澈耳边炸响,轰鸣声遮盖其他声音,只留下那句“我要反”。
    他在异眼之中看见的、最近隐隐感受到的,与风澜亲口告诉他的感觉完全不同。
    这相当于完全坐实了他谋反的心思,不顾先祖忠义,背叛风家的血脉亲情。
    风澈脑中被情感左右的刺痛感让他无暇顾及其他,只是默然站着。
    风澜见他不说话,两手按在他的双肩上,笑得癫狂:“他知道,他绝对知道!可他偏偏——”
    他猛地转身,闭上了眼:“偏偏如此哈,哈哈哈”
    风澈见他如今这一幕,心如死灰。
    风澜这般精神状态,即使他告知对方风澈未死,恐怕对方也听不进去。
    为今之计,只有盘算明日午夜如何在风澜手下保住风瑾的性命。
    风澜似哭似笑半天,终于恢复了冷淡的模样,回身对风澈道:“我倒是无所谓你是不是我这一边的——一点微末力量,风瑾也不会以你为倚仗。虽说你未执行我的任务,毕竟让我看清了他,便不杀你了。”
    风澈听了这句,自知这几日迟斯年好歹是安全的,待他归还身份,迟斯年被他灌输记忆,就能安安稳稳待在风澜身边了。到时候他将风瑾带走,风澜也查不到迟斯年头上。
    他俯身欲再拜,准备随后离去,谁知风澜一袖子已经甩过来,直接将他轰出了洞府。
    身后结界层层关闭,直到整座洞府虚掩在一片模糊之中。
    *
    洞府内。
    四下无人,风澜神经质地看了一圈,重新走到桌案旁蹲下,扒着下方的四角,企图再翻出一壶酒来。
    他摸了半天,直到手落了空,呆了片刻,索性一下坐在地上。
    此时他不复风家长老院首席的果决冷静,只剩一身颓丧和癫狂。
    风氏一家,满门忠烈,最在乎的便是黎民百姓,其次便是忠义孝悌。
    若是真正的风瑾,断然不会为了一己之私而牺牲百姓利益,更不会明知自己将反却坐视不管,反而去寻求其他家族的支持庇佑。
    然而那人都做了,为了续命,强行征收赋税百年;为了保全性命,看见昔日的忠臣失义也无动于衷;为了寻求姜家庇佑,去巴结试探姜疏怀……
    那人演的很好,甚至在一百年里将他骗得团团转,只在这些年露出了破绽。
    风澜承认,假冒之人很了解风瑾的为人处事,只可惜,那人不懂风家世代坚守的是什么。
    风瑾是温和守礼步步为营,但他毕竟是风家子,宁愿自己死,也不愿见百姓灭亡,拼上一条命,也不许仁义有失。
    他用整个风家地界百姓试探多年,期间犹豫不决无数次,终于在今天场上见到了他最不想面对的事实,明白了就是有些人装得再像,也终究不如本尊。
    这场绵延了百年的骗局,早就该结束了。
    先家主故去,风澈已死,风瑾下落不明,最坏的结果不过是,他谋反当日逼问假冒之人,得到一个风瑾早就在一百年前已经被杀死的结局。
    风家再无后人,只不过他一个在苟延残喘苦苦支撑。
    便让他去做那千古罪人,顶着世人压力完成先家主遗愿,让为人族而死的风澈继位。
    去给风瑾一个名正言顺离去的结局,而非沦落他人之手,甚至至今尸骨未寻。
    也给风家一个撑下去的信仰,代理家主修为通天,风家并非日薄西山……
    他愿意去承担一切,无怨无悔。
    只是,他看着一地的碎瓷片,想起自己的酒不够了。
    这些年,风澈走后,再也没有人陪他喝,陪他买了。
    *
    风澈出了洞府,思绪不宁,一路上走走停停,频频回望风澜的洞府方向。
    他心头的压抑感还在,总觉得风澜知道些什么,然而身份受限,他再想知道答案也只能靠明日宴会探索一二。
    腰间的玉佩亮起,他突然想起今晚筹备宴会事务繁忙,时间已经不容耽误。
    他急匆匆地踩上风盘赶回洞府处理传音,却没有注意到两道微不可查的灵力形成的风刃轻轻扫过他的双肩,像是只为清除不该有的污渍一般,触之即分。
    正是刚刚风澜双手按住的地方。
    身后,姜临站在“无渡”上,在风中站了许久,直到目送风澈离去后,才慢吞吞地朝着姜家院落行去。
    【作者有话说】
    写这里的时候,感觉好像看见风澜了,坐在那里,入眼疯癫,满身颓丧,看着看着我就哭了。
    他太苦了,苦苦支撑风家这么多年,举步维艰步步试探,最终得到风瑾不是本尊的结果。他为了一个注定不归来的人,守着先家主最后的遗嘱,打算就这样终其一生背负骂名。
    混乱的情绪翻腾下,我想,如果我给他安排得自私一些,会不会不那么痛苦。
    而在下一刻,我看见他动了,在桌案旁边转过身,盯着我,一字一顿地告诉我说,这不及风澈当年所背负的千分之一。
    我突然就明白了。
    他有自己的血肉,有自己的思想,若我改了,便不是他了。
    只是,风澈啊,给他一个好的结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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