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师父。”他的语气与过去接受师长教诲之时没有两样,照旧的沉稳,照旧的恭谨,“事到如今,我已不会再回头。”
    “好、好、好!”
    任谁都能从老者的声音中听出他的失望,崔玄同闭上眼,沉重地摇了摇头。再度睁开眼时,他的眼中已没有的犹豫与愧悔,只有如雷霆一般的杀意。
    “白道友,助我一臂之力。”他对白飞鸿道,“他那柄剑十分古怪,你修为不如我深厚,若是与其正面交锋,怕是会殃及性命。一会儿我制住那柄剑,你去斩下他的头颅来——做得到吗?”
    白飞鸿深吸了一口气,扣紧了青女剑。
    “还请前辈放心。”她盯着陆迟明,握剑的手已不再有一丝颤抖,“晚辈……我一定会杀了他。”
    没有不杀的理由。
    她想。
    这个人就是那个陆迟明,对她来说,便没有做不到的理由。
    就算拼上这条性命,她也一定会杀了他。
    “好。”
    崔阁主祭出自己的法器,利剑破空之声,有如一道尖锐的风声。
    “上!”
    随着他一声喝令,铺天盖地的剑气化作惊涛骇浪,正面朝着陆迟明扑去!
    而白飞鸿的身影,也在这一刻如同鬼魅一般消失了。
    任谁也感受不到她的杀意,也捕捉不到她的身形,她的动作是如此的轻盈,她的剑是如此的迅疾,就这样淹没在铺天盖地的杀意之中,在如重重海潮一般的剑影之中隐匿了起来,谁也不知道她蛰伏于何处,谁也无法猜到她会在何时送上这致命的一击。
    然而,陆迟明却笑了。
    在这样的时刻,他忽然松开了握着剑的手。
    通体玄黑的魔剑自他手中落下,崔玄同睁大了眼睛,手中的利剑没有遇到一分阻碍,便顺畅地刺入了他的胸口。
    如同刺入一汪泥淖。
    如同没入一片阴影。
    剑阁阁主没有一丝一毫自己刺中了什么东西的实感,而他也不曾看见一滴血从陆迟明的胸口流出。
    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腕,不再让剑锋向前一步,也不再让崔玄同后退一步。
    他只看见了自己最为得意的弟子,对他露出了一个微笑。
    就像多年之前的那一战,一袭青衫的少年剑客,从他手中夺走了“剑道第一人”之时所露出的那个微笑。
    一模一样。
    他恍惚想道。
    没有讥嘲,没有戏谑,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得意与骄傲,陆迟明只是那样安静地看着他,带着微微的歉疚与悲哀。
    如果一定要说的话,还有一丝连他自己也没有觉察的憾然。
    结束了。
    那双眼睛这样告诉他。
    在剑阁的日子,作为崔玄同的徒弟而蒙受他教导的日子,对那个少年来说,非常重要,非常宝贵。可以的话,他想要尽量延长一些。
    可是,已经结束了。
    这样一来,一切都结束了。
    “太迟了,师父。”他听见陆迟明的声音,叹息一般,“我很感激你,但是——事到如今,什么都来不及了。”
    魔剑落地的刹那,天与地都在这一刻改变了颜色。
    风停,雨止,就连千万年来永无止境的涛声,也在这一刻悄然无声。
    而后,无数利剑冲天而起!!!
    漆黑的剑气,也在这一刻洞穿了崔玄同的灵府。
    谁也没有发觉那一剑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当一万乃至十万剑同时向着四面八方激射而出的时候,谁也不会留意到其中一剑的走向。
    就如同雪崩之时,谁也不会留意到一个雪团是怎么打下了一株老树。
    “对不起,师父。”
    陆迟明如此说道。
    那漆黑的剑气如同贪婪的野兽,顷刻之间便夺走了所有的鲜血与灵力。
    第149章 第一百四十四章
    第一百四十四章
    濒死的刹那, 崔玄同看着陆迟明,不知为何,想起的却是他小时候的样子。
    年幼的孩子独自背着一柄剑, 从蜀山脚下一步一步走上来, 没有借助任何灵器与法术, 只是凭着自己的双脚, 慢慢的、稳稳的走了上来。明明还是在父母身边撒娇耍赖的年纪,他却有一种大人也很少有的沉稳。就算是走到了终点, 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 只是背着手, 安安静静的在那里等待着。
    崔玄同见他那样,有些好奇,便捏了一个幻化的法诀,假作成一个扫地的老侍从,去问他在看什么。
    “我在听风。”年幼的陆迟明是这样回答他的。
    “哦?”崔玄同听了这个答案, 倒是真的有几分好奇了, “你听出来了什么?会下雨,还是别的什么消息?”
    他反倒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一定要从风里听出什么来才可以听风吗?我只是想听听风的声音。”
    穿过山谷, 穿过林叶, 穿过千家万户, 方才到了他眼前的风。
    陆迟明只是想听一听那道风的声音罢了。
    那时的崔玄同,难得在一个还不到他腰那么高的小孩面前哑口无言。他看着这个孩子,虽然还不知道对方是谁, 却也有种感觉——此子日后必成大器。
    因为,他生存的方式太过纯粹了。
    “你叫什么?”他问他。
    “陆迟明。”小小的孩子抱着几乎有他一人高的剑, 恭恭敬敬地向他拱了拱手,“家父乃是空桑陆珲, 见过剑阁阁主。”
    “你怎么认出我的?”
    崔玄同弯下腰来看他,带着三分探询,七分打趣。
    “你的剑告诉我的。”
    年幼的孩子抬起一张严肃的小脸,一板一眼的告诉他。
    “你的剑气很强,是我到现在为止遇到的人里最强的,所以我知道你是剑阁阁主。”
    “比你爹还强吗?”他逗了逗他。
    小男孩想了又想,还是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嗯。”
    崔玄同大笑起来,揉了揉这个小孩的脑袋,把人家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揉了个乱七八糟,这才好心情地站起来,把他往上提溜了一个台阶。
    “小子,你很不错。”他笑着对他说,“要不要跟我学剑?”
    小小的孩子抬起眼来,迎上他的目光,不避不让。
    “我就是为这个来的。”他这样说。
    ……
    记忆只是一瞬之间,便已隐没了。
    崔玄同曾是当世最强的剑修。直至今日,他于剑之一道,也只败于陆迟明一人之手。
    剑修与剑修之间的交流,本就不需要太多的言语。在复杂难言的人心与意欲之前,一切言语都显得极为苍白,软弱无力。他们师徒之间的对话,从一开始,只要有剑就够了。
    在这洞穿肺腑的一剑之后,崔玄同已然明白了一切。
    自己最疼爱的徒弟……他将要做的、他已经做的,是多么疯狂而绝望的一件事。
    崔玄同已经完完全全的明白了。
    为什么他的剑对陆迟明不起作用,为什么陆迟明没有流血,为什么陆迟明要杀了在场的所有人……他全部,都明白了。
    “你的剑骨哪去了?”
    他如此问道。
    陆迟明看着他,眼底掠过了一丝叹息。
    “何必明知故问?”他说,“我早就知道,是瞒不过师父你的。”
    崔玄同闭了闭眼,几乎都要为此苦笑了。
    果然如此。
    不。
    应当说……只会如此。
    在看到那柄剑时涌上心头的不祥预感,在此刻终于尘埃落定。
    难怪。
    难怪他要杀那么多人。
    难怪自己的剑没有刺到任何东西。
    难怪……今日他见到这个徒弟时,便一直觉得他有些心不在焉,纵然是生死关头,陆迟明的反应都比平日要慢一拍的样子。
    难怪,难怪。
    “居然抽了自己的剑骨,以自己的血肉修为炼就无上神剑……”
    崔玄同咳嗽着,感觉着自己的生命也已到了尽头。他苦笑着,深深地凝视着自己的爱徒。
    “……我怎么会教出你这么蠢的徒弟。”
    他的生存方式太纯粹了。
    又一次,崔玄同忍不住这样想。
    他还记得,陆迟明从他手中夺走“剑道第一人”这一称号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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