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想到她的愿望同他有关。
    更何况,不久前她才听过有关他命中带凶煞的谗言。
    她应该同常人一般选择对他避之不及才对。
    ……
    谢玹有一瞬间的失神,但只一瞬。
    很快他便回过神来,薄唇微抿,将祈愿牌系好,目光轻飘飘地移开。
    转过身来,面容依旧平静无波,似是分毫未曾变动。
    “挂好了。”他淡声道。
    容娡看清他神情平静的一张脸。
    他那双眼眸仍如椟中漂亮的宝珠,泛着矜贵冷漠的光泽,淡淡的没什么情绪。
    她没看出哪怕是半分动容之色,不禁有些气馁,轻轻“嗯”了一声:“多谢公子。”
    “不必。”
    好不容易同他见到面,容娡并不想让他们的对话就这般毫无进展的草草结束。
    略一思索,她望向不远处的大雄宝殿,柔声问:“公子是要去大雄宝殿中参禅吗?”
    谢玹极轻地颔了颔首。
    容娡想了想,状似漫不经心地随口问道:“昨日见到公子时,公子似也是在参禅。想来应是日日如此?”
    谢玹看她一眼:“对。”
    容娡没再开口。她看向榕树枝条上系着的祈愿牌。
    树上挂着许多祈愿牌,但谢玹身量高,系的也高。微风拂过,属于容娡的那个木牌,红穗摇曳,比其他木牌要高上一截,在绿叶中十分显眼。
    一时无话。
    谢玹抬步欲走,但许是觉得自己太过冷漠,他停了一下,缓声叮嘱道:“你好好养伤。”
    言罢,他便要离去。
    容娡看着他挺隽的背影,颇为不甘地咬了下唇。
    她忽然小跑几步,追上他,攥住他一角衣袖,气息不稳道:“公子!”
    谢玹顿足,垂眸望进她眼底。
    身量娇小的姑娘家站在他身边,抬起亮晶晶的眼眸,瞳仁流光溢彩,纤长的睫羽扑簌眨动,带起眼中粼粼的光晕。
    她颇为羞赧地咬着红唇,讷讷道:“公子救我性命,我却还不知道公子的名姓,能否、能否请您告知……”
    言罢,她迅速低下头,只留下乌黑的发顶和一截嫩白的后颈,露在他的视线里。
    谢玹清晰地望见,她的雪白的耳廓上晕开绯红的一片。
    他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木牌上的那行字却不知为何浮现在眼前。
    她在其上称呼他为“恩人”,想来是并不知晓他的名。
    沉默良久。
    容娡的嗓音越发细弱,几乎要哭出来:“公子……”
    谢玹轻叹一声,温和又不容置喙地抚开她搭在自己衣袖上的手,撂下又冷又轻的两个字:
    “谢玹。”
    ——
    回厢房的路上,容娡感觉身上有几处地方有些痛痒。
    她摸了摸痒意最甚的耳,又低头检查了下自己衤果露在外的肌肤,看见红肿一片的几个小包时,确认自己是被蚊虫叮咬了。
    山寺多树,下过雨后,桂花树与榕树又格外招蚊虫,容娡在榕树下逗留许久,身上落了不少蚊子包。
    山中蚊子的嘴要比山下厉害些,每一处被叮咬的地方皆是瘙痒难耐。
    好在,此行并非一无所获。
    不然容娡就要郁闷了。
    周围有零零散散的僧人经过,容娡心情还算不错,强忍着抓挠蚊子包的欲望,快步往回走。
    她先是去了寂清法师房中,向她求了些草药涂上。
    待痒意稍微褪去,便回了自己的厢房。
    这几日的经历,令容娡对周遭环境比较敏|感,一踏入房门,她便感觉到房中陈设似乎有轻微的改变。
    一抬眼,望见桌边坐着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阿娘!”
    她惊喜不已,疾走几步走进房中,一面围着母亲检查她是否有恙,一面不禁在心中暗自感慨,谢玹的手下做事当真迅速得力。
    她进来时,谢兰岫正在饮茶。
    待容娡将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一遍,确认她没有受伤而松开手后,她忽地放下茶盏,冷哼一声。
    看见母亲脸色不大好,容娡僵了一下,迟疑着唤:“……母亲?”
    谢兰岫又冷哼一声,往她身后看了一眼,确认没人在旁,这才斜眼睨着她,轻飘飘地打量两眼,暗讽道:“逃跑时丢下母亲不管,只顾自己,你可真是我的好女儿。”
    容娡听出她话语中的冷嘲热讽,心头好似被尖刺扎了一下,笑容散去,没有说话。
    谢兰岫的目光在厢房中绕了一圈,哼道:“你在这佛寺中安安稳稳地倒是好,我替你被人捉去关了整整两日!见你从外面回来时眉眼带笑,想必我的女儿是在此过得很是快活?”
    她猛地拍了下桌面:“丝毫不求上进!你干脆削了发做姑子去,甭做我们容家的女儿了!”
    厢房外不时有比丘经过,谢兰岫拍桌的那一下动静不小,不少人悄悄递来窥探的眼神。
    容娡注意到那些视线,脸上有些挂不住。
    她看着母亲明显不悦的脸,注意到她丝毫未将视线放在自己身上,方才重逢的欢喜忽地在心中荡然一空。
    厢房中的气氛变成了容娡熟悉的沉重压抑感。
    她忽然没由来的浑身疲倦,没有替自己解释,也没有同母亲争辩。
    谢兰岫没有注意到她的反常,尖酸的话犹如开了闸的水一般滔滔不绝。
    容娡垂着眼眸,心不在焉听完她的话,半晌,只是平淡的说了一声:“母亲,我受伤了。”
    谢兰岫一愣。
    容娡头也不回地出了厢房,找寂清法师,另觅了一处厢房住。
    ——
    夜里,容娡脚上的伤口泛起万蚁噬心般的痒痛。
    她被疼痛折磨的睡不着,在榻上辗转反侧,猜测可能是伤口在结痂。
    容娡经历过的憋屈事不少,却从未像眼前这般落魄过,难受地只想哭。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间厢房里不知为何有着许多蚊虫,蚊虫围着她嗡嗡叫唤,逮着她衤果露在外的手臂叮咬不停。
    容娡不堪其扰,伸手在黑暗中挥动几下,嗡嗡声仍未消停。
    白日里同母亲闹得不愉快,容娡心里本就带气,此刻更是气得咬牙,忍痛坐起身,掏出寂清法师给她的草药包,又用蒲扇四下驱逐一番,确认没了动静,才安心躺下。
    睡意朦胧袭来,容娡捏着草药包,迷迷糊糊地回忆白日之事,隐约觉得“谢玹”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似是……在哪里听过。
    但谢氏多高门显贵,这样处尊居显的一个人,出身谢氏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她吸了吸鼻子,没有细想,嗅着清苦的药草香,脑中混沌,默默思索,这药包着实是好物,明日她得去找寂清法师再讨一些来。
    ——
    隔日一早,容娡心中念着草药包,便马不停蹄地奔去寂清法师房中,嗫嚅着开口,欲再向她求一些来用。
    寂清法师翻找片刻,摇头道:“草药包是先前夏日里所制,贫尼现在也没有剩下的了。”
    容娡不自觉地挠着手臂上被叮出来的包,闻声面露失望,但不忘道谢。
    “入秋这么久,怎么还有这样多的蚊虫?”
    寂清法师有些疑惑,但见她手背上红肿一片,叫住她,想了想,道:“虽然药包不曾剩下,但寺中应还剩下些草药。施主可以去千佛殿附近瞧瞧,那边应该栽了一些藿香和艾草,晒干以后可以制药。”
    千佛殿离谢玹常去的大雄宝殿不远,容娡昨日去过。
    这岂不是刚好名正言顺地为了她偶遇谢玹创造了时机!
    容娡的唇角浮上一丝笑意,连声道谢。
    待医师前来检查完她的伤,容娡便拎着寂清法师借给她的小铲和竹篮前去千佛殿。
    容娡围着千佛殿寻了一圈,果真在千佛殿通往大雄宝殿的那条道路旁寻到了一些栽种的草药。
    她盯着药草看了一阵,面上露出难色。
    她并不认识这些药草。
    许是因为谢玹经常在这周围活动,附近并没有什么僧人,也不见兵卫,没人能帮她辨认。
    容娡不敢轻易乱挖,恐自己办错事惹人嫌。
    思索一阵,她俯下身,意在观察哪些药草附近没有蚊虫的踪迹——想来那样的药草应有驱蚊之效。
    才低下头,余光里忽地望见一道雪白的颀长身影。
    来人是谢玹。
    他步履款款,宽衣博带,身影如晨间的第一场清霁雪光。
    和煦的日光穿透树丛,光怪陆离地在他身上投下光斑,衣边滚着的银线云纹隐约浮现。
    容娡心中一喜,眼底划过一丝得逞的笑意。
    她装作对谢玹的到来毫无察觉,直至脚步声近前、步伐减慢,才若有所感地回头,盈盈地抬起眼,欠了欠身子行礼,柔声唤:“谢公子。”
    闻言,谢玹停下脚步。
    跟在他身后的静昙,略带惊奇地看向容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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