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北冥应下,眼见天边一抹若隐若现的鱼肚白,便知时辰不早,道:“邬喜来,送谢公子。”
    邬喜来忙应下,四处瞧过无人,这才穿过小径,往王府后门去了。
    夏夜有些凉风,宋骁照常佩剑守在书房外,他听力过人,虽来人尽力放轻脚步,他几乎在一瞬间便确认了方位,不过瞬息,刀剑便已出鞘。
    那一行四个宫娥被吓了一跳,花容失色,面面相觑,为首的那个颤着声音道:“大人,奴婢们只是怕王爷无人伺候,这才过来瞧瞧……”
    宋骁长眉一皱,杀气不减,面无表情道:“无殿下吩咐擅闯书房者,杀无赦!”
    剑身寒光涌现,令人望而生畏,为首的宫娥到底仗着自己是皇后娘娘赏赐下来的,哪怕是燕王,随意也不得打杀她们,便出口道:“奴婢们乃皇后娘娘赐下,即便要问责,也应当由皇后娘娘,难不成宋大人比皇后娘娘还要尊贵?”
    宋骁再未发言,手里依旧是握剑的姿势,这四个若是硬闯进来,便只有血溅当场的份。
    那宫娥见状,也不敢擅闯,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骆宝进去禀报,萧北冥手持兵书,他正有些烦意,听那四个宫娥不老实,便淡淡道:“既然她们无事可做,那便扔她们去乡下庄子上务农。”
    骆宝忍不住替门外那四个捏了把汗,皇后娘娘选出来的这四个,可谓是用了苦心,环肥燕瘦琴棋书画样样在行,若是扔到乡下种地……他不敢想象。
    但王爷的吩咐他也只有照做。
    等处理完外头四个莺莺燕燕,天色也已近破晓。
    萧北冥躺在书房的床榻之上,却迟迟无法入眠,良久,他叫邬喜来入内,问道:“晚间王妃可派人来过?”
    邬喜来近乎一夜没睡,好不容易打个盹,被叫进来问这么一档子问题,警铃大作,他斟酌一下,答道:“王妃晚间派了后厨的人来传膳。”
    萧北冥剑眉微蹙,接着问:“还有呢?”
    邬喜来低下头,鹌鹑似的不敢说话,只拨浪鼓似的摇了摇头。
    萧北冥的眉头皱得愈发厉害,“那四个碍人眼的东西来书房,王妃可曾知晓?”
    邬喜来瞧着自家王爷的脸色,迟疑地点了点头。
    萧北冥闭上眼眸,脸色肉眼可见地冷下来,默然道:“下去吧。”
    邬喜来轻手轻脚地出了内殿,闭门而出,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
    第66章 捉弄
    八月初, 忠勤伯郭勇于闹市之中遇哄抬药价者,致使京中药比黄金,百姓有疾而无法医治, 郭勇见状怒从心生,彻查后隔日便向隆昌皇帝参了镇国公章琦一本,隆昌皇帝按下未发。
    夏夜燥热,皇极殿内置了冰盆, 有内侍打扇,但隆昌帝心中有事, 丝毫不觉舒畅,他翻开几本弹章,随手便摔在案上,扶住腰咳了几声。
    邹善德忙上前扶住,却被帝王挥开手,良久, 这位已不年轻的帝王才开口问道:“镇国公近来如何?”
    邹善德能坐上内侍监总管的位置, 凭得正是揣摩圣意的玲珑心思, 他立刻惊觉, 圣上这是对章家不满了。
    但章家曾有从龙之功,圣上也曾生过动了章家的心思,可总是不了了之,他虽是皇帝身边的老人,却也不敢得罪皇后的母家, 于是便道:“国公爷向来效忠陛下, 只是底下人偶有怠慢, 疏忽政令,也是难免。”
    隆昌帝用帕子擦了擦嘴角, 有些苍白的脸上却并没有什么表情,他只是静静地看了邹善德一眼,冷笑道:“如今连你也如此油嘴滑舌,两头兼顾,更别提……”
    他哼了一声,回想忠勤伯郭勇折子里的话,字字控诉,句句犀利,明面上是在骂镇国公章琦中饱私囊,谋取私利,实际上也暗指皇帝纵容,目无法度,偏袒姻亲。
    郭勇向来直言进谏,性子耿率,并不通人情世故,因此这些年在朝中树敌不少,但也正因此,隆昌帝反而信他奏折之中弹劾镇国公的桩桩件件都是真的。
    隆昌帝何尝不知章琦是毒瘤,何尝不想动章家,可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这些日子,身体逐渐虚弱,一场风寒虽瞒得了群臣,却实在落下病根,这也促使他不得不开始思考他从前不愿思考的事情。
    储君之位。
    他这些年唯有两子,长子出身低微,并不得他欢心,如今又断了腿,无缘帝位,那便只剩次子萧北捷,但捷儿胸无城府,且无血性,只能做守成之君,倘若无有力的外家扶持,恐难使朝政安稳,这也是他为何除不得章家的原因之一。
    但章琦骄矜,连购药边防辎重之事都可利用,实在可恶,倘若不罚,难以平众怒。
    隆昌帝似是下了决心,他闭上眼,冷声道:“传朕旨意,镇国公章琦办事不力,停职查办,罚他闭门思过,无朕旨意不得出府。”
    邹善德一愣,停职查办,这次的惩戒是最严厉的一次,章家向来简在帝心,这是头一次受到这样重的惩罚。
    他没有多言,正准备应下,却听得隆昌帝问道:“燕王如何了?”
    邹善德更是惊奇,往日圣上绝口不提燕王,连宫中节礼照常赏赐都是他们这些内侍操持,然则燕王府失势,并无什么好处可图,每次都是些新入宫的小内侍去,如今听见圣上问及阎王,邹善德都有些受宠若惊。
    燕王于他,尚有一命之交,当年他还不是圣上身边的红人,只是直殿监洒扫的小内侍,冬日地滑,章皇后的辇舆经过恰巧颠簸了一下,皇后生怒,命人杖责,若非燕王,他的性命恐怕要丢在那个寒冷的冬日。
    在这宫里,主子们是上等人,挨了一刀的内侍们却往往连个人都算不上,臣工们唾弃内侍,皇帝虽宠信,但性命也只在帝王一念之间。可不管是用他们的还是被他们驱使的,往往都是看不起他们的。
    唯有那时的燕王,哪怕他自己过得也并不如意,却从未为难过内侍们。
    因此邹善德心中,仍念着燕王的恩,他知道圣上这一问对燕王来说绝非好事,因此滴水不漏地回答:“燕王自婚后便不大出府,听闻身子也是一日不如一日,勉强靠医药吊着。”
    隆昌帝闻言,却没什么反应,就好像方才那一问,也不过是信口而已,他歇了一会儿,觉着心口那份浊气散去了,才缓缓道:“朕会下一份懿旨,你带去国公府,顺便去燕王府一趟,将皇后荐来的贾太医也带上,替燕王好好瞧上一瞧。”
    邹善德心如擂鼓,低下头,却仍感觉皇帝那深沉的目光如实质般火辣辣照在他头上,他不敢拖延,忙道是。
    长春宫。
    章皇后听了皇极殿探子来报,当下摔了手中茶盏,鬓发间珠翠摇曳,冷声道:“那忠勤伯郭勇不过是个没落门户,怎么敢弹劾兄长!背后必有旁人挑衅。”
    她抚着有些冰凉的护甲,对着那来报信的内侍道:“你去查一查,郭勇在弹劾兄长前,可否与人交从甚密?”
    那内侍欣然应下。
    等内室重新恢复了平静,章皇后才乍然意识到,皇帝的另一个命令,竟是让邹善德携贾四道给燕王看诊。
    饶是章皇后,也有些看不透皇帝此举的用意了。
    皇帝一向不喜长子,但上次她欲斩草除根之时,皇帝却敲打她,不许她再做这样的事,可如今月余过去,皇帝竟又挂念起这个孽种来,还派她推荐的名医贾四道去燕王府看诊。
    她不知是皇帝那可怜的一丁点慈父之心作祟,还是皇帝对燕王仍有疑心。但是眼下,她也唯有等待。
    她凝望着暗淡的天色,低声道:“皇上暂时不会动章家,他不过是气兄长做得太过。兄长也是,动什么不好,非要动药价,撞上郭勇那老匹夫,难以善了。你传信给国公爷,让他这些日子切勿轻举妄动。”
    瑞栀忙应下。
    章皇后按了按眉心,只觉头痛,“近日靖王在做什么?”
    瑞栀鼻眼观心,掂量说道:“靖王殿下近日时常同朝中几位将军切磋武艺,品茶赏花,偶尔也同王府詹事研读经文,做些文章。”
    章皇后哼了一声,“他做的这些不过都是玩闹。这么久了,没见他往陛下那走动两回,陛下近来身子不大爽利,他也不知表些孝心。罢了,明日传召靖王入府,本宫带他一起面见圣上,也好为他舅舅求情。”
    瑞栀微微一笑,“娘娘万事都替殿下考虑周全,这是殿下之幸。”
    章皇后却有些乏了,她手撑着额头,“你下去吧,本宫想一个人静静。”
    *
    圣旨晚间便到了镇国公府,章琦携国公府一干人等下跪领旨,邹善德宣旨之后并未久留,便带着太医贾四道往燕王府赶去。
    等邹善德走远了,国公府的管家云升才拍着大腿慌张道:“国公爷,今日……竟忘了给邹公公看赏……”
    世家贵胄里不成文的规矩,凡是宫中来宣旨的内侍,多少都是要给赏银的。
    章琦遭了训斥,皇帝又将购买押送草药一事转头交给忠勤伯郭勇,他心底郁气如浓云缭绕,此刻哪里还想管宫中来的一个区区内侍,只是冷声道:“一个阉人而已,便是不给赏,他也得受着!”
    说罢,竟挥袖回府。
    邹善德并不知国公府发生的一切,但他身边跟着的小徒弟却闷声抱怨,“往日咱们领宣旨的差事,哪一家不是客客气气送人,还封赏银的。到了国公府倒好,银子没瞧见一两,气倒是受了不少。”
    邹善德从不知名的小内侍走到今日,委屈隐忍不知受了多少,这些对于如今的他来说,不过是云淡风轻,他指了指小徒弟,笑道:“你啊,还是太过年轻。章大人连圣上都不放在眼中,又怎会在意你我这样的人。”
    他笑着笑着,眼角却有了纹路,略显苦涩。
    转过两个街角,便到了集英巷,燕王府的地段虽好,却略显冷清,但燕王未遭逢此难时,也鲜少有人上门走动,倒是一如常态。
    门房见了来人,忙躬身行礼,引入前厅,顺便派小厮去后院报王妃。
    宜锦得知宫中来人,心中也是一惊,她听说来人是隆昌帝身边的邹公公,心下稍安,命人去前厅招待不可怠慢,自己则换了衣衫,重新梳妆,才去前厅见人。
    路上芰荷有些不放心,问道:“姑娘,要不要派个人通禀殿下?”
    宜锦只道:“他恐怕要比我们先知道。”
    前院后院都是萧北冥的人,宋骁手下领着的那帮兄弟,没有一个是吃闲饭的,稍有风吹草动,书房那边必是最先知道的。
    芰荷笑道:“也是。”
    邹善德带着贾四道于王府前厅吃了一盏茶的功夫,便见薛家那位王妃不慌不忙地入门,她妆容清丽,光彩照人,却并无骄矜之色,反而欠身朝着他微微行了一礼。
    “公公今日前来,是本宫招待不周了。王爷腿脚不便,想来还要些功夫,不如公公先用些茶点?”
    邹善德深知自己即便是御前之人,但仍旧是奴,怎敢受此大礼,忙道:“王妃客气了,方才已用过茶,老奴在这候着就好。”
    宜锦目光微转,瞧向那战战兢兢跟在邹善德身后,穿着医官服饰的中年男子,笑道:“想来这位便是宫中那位神医吧?早听民间传闻,言大人是华佗在世,医术了得,改日必要进宫向皇后娘娘谢恩。”
    贾四道乃是章皇后所荐,听见燕王妃这样夸他,十分自得,像模像样行了一礼,嘴上却谦逊,“承蒙皇后娘娘厚爱,微臣才能过府替燕王殿下看诊,王妃谬赞了。”
    宜锦听了这话,眼底笑意淡了淡,她广袖下的手不由交缠在一处,前世这个贾四道虽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治好了萧阿鲲的腿,可却也让他深陷杀戮与自伤,无法控制自己的言行。
    这一世,她决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不过一会儿,宋骁便入前厅禀道:“王妃,殿下今日腿痛,下不了床榻,只有请贾太医移步荣昆堂了。”
    宋骁低着头将话说完,想起方才殿下生龙活虎的模样,不禁有些心虚。
    宜锦吃不准这消息是真是假,昨夜萧阿鲲去睡书房,也不知他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难免担心,便引路道:“既然如此,劳烦公公与贾太医移步荣昆堂。”
    邹善德与贾四道忙称不敢当。
    入了荣昆堂,邹善德见院中还专门辟了一处地种瓜果时蔬,不由感叹燕王妃是个会操持内务的。
    贾四道随着一众人进内室,转过紫檀木雕兰花的三折屏风,便见罗汉床上隐约躺着个人影,走近了才瞧见燕王殿下那张略显苍白的脸。
    邹善德与贾四道请安,萧北冥微微睁了睁眼,瞧见宜锦那双担忧的杏眼,用手捂住嘴咳了几声,便“虚弱”道:“有劳太医替本王诊脉了。”
    贾四道在榻前的藤墩上坐下,手按上了燕王的脉搏,他闭目感受脉息,过了一会儿睁眼道:“王爷脉象阻塞,气虚逆行,血气不畅,还需要好生休养。”
    话罢起身按了按萧北冥的膝部,见对方没有反应,摇了摇头,写了个药方,递给宜锦道:“王妃照着这方子煎药,每日服一次,可助血脉归经。”
    宜锦接过方子,示意骆宝接过药方,又取了赏银将邹善德与贾四道客客气气送出府,这才算完。
    等她返回内室,见他斜倚床榻边,手上捧着一本兵书,正看得投入,哪里还有方才那虚弱的模样。
    宜锦见他无碍,便掀了门帘,转身就要走,身后人却唤道:“知知。”
    宜锦缓下手上动作,故作不知,“殿下需静养,妾身还是改日再来探望。”
    萧北冥见她真要走,眸光暗了暗,道:“昨夜皇后赏的那两个东西来书房了,你可知道?”
    宜锦听他称那几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为东西,憋笑着实辛苦,她整了整衣衫,优雅地在榻前藤墩上坐下,点了点头道:“妾身听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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